十一月的光影,陽光有些稀疏露出雲層之外。
冬日的夕陽餘暉脈脈,照在白樺樹林上,投出極長的樹影。
那堆積於樹幹之上的堆雪,泛着晶瑩光澤。
這是一種極其靜謐的偏院,門外種了一排白樺樹。
燒的火熱的地龍,屋內溫暖如春,擺放在窗臺上的那盆水仙花開的正好。
淡黃色的花蕊,粉白色的重瓣,香氣飄渺。
當榴兒醒來時,入眼便見一個長相極是俊美的少女正笑嘻嘻的坐在牀邊上看着她。
她身體一震,這人好生面熟,是何時進來的?
隨即她環顧四周,想找尋綠櫻,卻見四周的擺設與丞相府迥然不同,這、竟然是別處?
榴兒不明白,爲何自己睡了一覺醒來便到了這裡。
她驚慌的看着牀邊那女子。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害怕,趕忙友善的笑道“榴夫人,別怕,我們沒有惡意。”
榴兒一驚,心想果然是綁架自己的,難道是爲了以此來要挾丞相大人嗎?
她雖是普通人家出生,這半年多以來,在丞相府薰陶的也略懂這些朝野權謀之事。
不禁有些膽寒,她慌張的摸了一下肚子。
雁丘笑了笑,順着榴兒白皙的手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八個月了吧。”
榴兒露出一絲慈祥的笑意“嗯,快九個月了,很調皮呢……”
話音未落,她恍然一驚,這、這聲音如此的熟悉。
不,或者說是感覺如此的熟悉,那麼眼前這個俊秀的女子到底是何人?
她腦中飛快的搜索着,忽然她腦中一炸,這人,這人難道不是那個女扮男裝的混進丞相府的邱炎?
或者說該叫她的本名,西樑左相之女,雁丘。
雁姑娘像狼外婆一樣看着眼前這個小白兔,見她一會紅一會白的臉,與那閃爍躲避的眼神,便知曉這姑娘大約也是猜測到了自己的身份了。
雖然覺得這種打劫孕婦的行爲極是不當,不符合她老人家君子的行爲標準。
但就目前情來看,這也算什麼仁義禮智信扯不上半點毛關係了,陳懷鏡那傢伙到底還有沒有後手還不一定,先留他個人質在吧。
雁丘笑着拍拍手接着自身後上來幾個侍女,她道“好生照顧好夫人,夫人有什麼問題立馬去通知神醫,不得怠慢。”
那幾名侍女恭敬的答是,便退了出去。
榴兒聽她提到的神醫,忽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着了這些人的道,從那些被圍的像迷宮一樣的殿裡帶出來,卻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呢?
她恍然一驚,難道是她的貼身侍女綠櫻?
榴兒忽然想起今日晌午,大夫人朱世君來到自己房間裡奚落嘲諷自己,人走之後,便覺得有些胸悶,不舒服,卻不敢去叫太醫,怕被朱世君知道。
當時綠櫻便說自己最近認識了一個大夫,醫術高明不說,還專治婦兒疾病,保證不會被大夫人發現。
於是自己便應了她的要求。
那人着實有些本事,兩針下去,自己便覺得好了很多。
不想還沒多久,便讓朱世君發現了她氣沖沖的進來將自己和那大夫數落一頓,自己一時氣血上不來,便暈倒了……
之後的事情便不再記得。
她嘆了口氣,摸了摸高隆的肚子,心情有些低落,那些爲人妾室的日子阿……
雁丘見她不願搭理自己,便起身徑自走開。
當她行至門前時,忽然聽那女子幽怨道“謝謝你……”
謝謝你……
她轉身一笑“原來你都知道。”
榴兒呆呆的坐在牀榻之上,點點頭“不錯,其實我第一次在丞相府見你時,便感覺到你是個女子,只是可惜,我沒有及時告訴老爺……”
雁丘道“你很後悔?”
榴兒緩緩的搖搖頭“不。”
“那是爲何?”
“因爲你救了我,當然,也救了這孩子。”
雁丘不解,緩步而回“你不怕我對你們母子不利嗎?”
榴兒緩緩擡起頭,露出兩顆水靈靈的大眼睛,雁丘見她挽着婦人的髮髻,而她的年紀也不過十六七歲而矣吧。
“因爲這孩子本就不是他的,若有一日讓他發現了,那我與這孩子定然也活不下去了。”
雁丘瞬間覺得一陣五雷轟頂,外焦裡嫩。
她甚至看到了丞相大人頭的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
榴兒將她的震驚盡收眼底,自嘲笑道“像這種出身的女子,定然瞧不起我們這樣的人吧,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既然生在這樣的家庭裡,便要接受這樣的家庭給你帶來的任何烙印,包括做妾……”
“誰家的女子天生願意給人做小老婆,不過是命運所迫罷了。”
雁丘見她眼圈微紅,想起來時,納蘭瑾瑜告訴她的那些話,是來她在丞相府裡過的也不好吧。
陳懷鏡的夫人那麼驕縱,如何能容得下她,尤其還在她懷有身孕的前提來。
她嘆了一聲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孩子的父親。”
榴兒忽然眼睛紅了紅,低低啜泣起來“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已經死了!”
雁丘忽然一驚問道“冒昧的問一句,這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榴兒將臉埋在手絹裡,緩緩擡起頭來,望着遠處道“是、是長青。”
雁丘忽然沉默了許久,不知道該說什麼。
彷彿想起那日被圍困的慘烈,以及被那個男子挺身救下的瞬間……
榴兒忽然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怔怔的看着虛空,如竹筒倒豆子的說了出來。
“我自被收入了丞相府的那日,便如同其餘的那些姑娘一樣,每日只等着丞相大人,當然我們也知道,自己來的目的是什麼,只是沒想到一個月過去了,所有的女孩都沒有懷孕,那一日,我的母親來找我,說讓我想辦法一定要留在府裡,我告訴她,若是再過一個月沒有身孕懷不上的話,會被流放到郊外的農莊上,母親便告訴我,丞相極有可能是沒有生育能力,不妨去借種……沒想到竟然被同屋裡的另一個人給聽到,她竟然想以至威脅我……”
“後來我便將她給掐死扔進了井裡,卻在當晚被一個極其神秘的男子看到,他問我,想死還是想活,我告訴他我要活下去,我要無比榮耀的活下去。”
“他告訴我,要活下去可以,他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是讓我有身孕,二是成全他的疏漏。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疏漏是什麼?”
榴兒笑了笑,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恨意“他就是那個給丞相醫治隱疾的人,只是不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近一個月了,這些人裡竟然一個有身孕的都沒有,我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目的,但知道他終究不會殺我,更不會將我做的這些事情給抖出去……”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他的方法竟然是將我帶進了長青的房間……”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這個秘密壓在我心裡八個月了,每日提心吊膽,怕是被人發現,不知是不是孩月份大的緣故,我總是心裡惶惶的,怕是被人發現了,我與這孩子都活不成了……”
雁丘聽着她低聲的啜泣,心裡有些難過,她剛想張口告訴她,隨即又想起了什麼,便不再多言。
招手侍女上前道“去打一盆熱水來,伺候夫人洗臉吧。”
隨即緩緩離開了此處。
而彼時。
略顯得幽暗的丞相府裡。
陳懷鏡正召集着府中人商議如何找回夫人之事,忽然見有玉椒園上二門的小廝匆忙的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老爺……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陳懷鏡怒氣一起罵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小廝急的滿臉通紅,趕忙平復了下呼吸道“夫人、夫是她懸樑自盡了!”
一語落而衆人驚。
陳懷鏡手中的茶盞更是一瞬間落在地上,摔的粉碎,但見他蹭的一聲站起來,急步向着玉椒園走去。
這條路太過熟悉了,在這樣如此熟悉的黑夜裡,似乎從未想過這條路會如此漫長,像走不到頭一樣。
耳邊盡是那女子的歡笑怒罵嗔怒的音容笑貌……
終於走到了房間,他一把推開門,就在一個時辰之前。
他親手將它關上,如今再次它打開時,竟然、竟然是這副場景。
只見屋內的丫鬟早已將臉色變得青的朱世君從樑上放下來。
金絲楠木的懸樑之上,還飄着一條白綾,門一開,隨風飛舞。
他踉蹌着上前,一把推開那些侍女,膝行着爬到了朱世君面前。
只見她的臉還是如同一個時辰之前的樣子,脖頸下,一道極深的勒痕,如同一條青紫色的蛇一般,纏繞在她脖子之上。
忽然他一下子便抱住了她還帶着餘溫的屍體,耳邊忽然響起一聲“你別怕,有我再,皇兄再也不會欺負你了”
“放心吧,我們家是世代忠臣,我這個郡主的身份,絲毫不比宮裡的公主差。”
“你且再忍忍,就快好了。”
少年那段不忍直視的歲月裡,那個變成守將的女兒進宮,遇見生活在陰暗黴變的世間裡。
她的驕縱明亮,她的鮮活直率,給那些被禁錮的陰暗日子裡照進了陽光……
至此,兩人的密謀開始出現。
無人知道哀帝的死,其實是宮裡的人所下的人……
就像哀帝死後,他以雷霆手段清理了宮裡所有見過自己的人……
那一年,他十九,她十五……
而今年,他三十九,她三十四……
陳懷鏡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他聲音悲切,痛入骨髓,像個迷路的孩子……
門外站着着禁軍服的男子,有些不忍上前打擾,他焦急的徘徊於門外,看着一地狼藉的室內,與跪在地上抱着屍體放聲大哭的絲毫沒有形象可言的丞相。
手裡捏的是是十萬火急的軍報。
那是顧南風已攻至洛城城下,正擊鼓宣戰,而城內已有許多人開始喊起了開城門放世子入城的口號了。
終於在二進門上的人第三次催促的時候,那斥候終於上前一步跪地高聲道“報告丞相大人,有緊急軍務!”
陳懷鏡漸漸收斂了哭聲,他聽得出來那人的聲音,是軍中的斥候,若非萬分緊急的東西,定然不會於這種場合之下送來的。
他緩緩起身,背對着人將臉上的淚水抹去,走下臺階道“說吧”
那斥候趕忙將軍務呈上道“丞相大人,霍淵,與顧南風兵分兩路,已將洛城給包抄了,現在四處城門皆被圍困了。”
陳懷鏡心中一凜,甚至還來不及爲亡妻的自縊而痛苦,時,便被眼前這一幕給震驚了,爲何如此之快。
一個時辰之前接到的軍報難道不是還在百里之外嗎?難道是飛鷹騎中的嗅奴出了問題?還是飛鷹騎出了問題?
他趕忙問道“這件事情有沒有給葉將軍送去消息?”
那斥候不解問道“從未有人通知過小人要送與葉將軍?”
陳懷鏡忽然覺得眼前一暈,一口鮮血涌上喉嚨之間,心一陣沒來由的慌亂,這種慌亂讓他有些失了分寸。
雖然是今日午時過後,他纔將兵符移交給葉暨的,但如今已過了四個時辰,四個時辰,足以讓飛鷹騎密衛,通過特有渠道傳至前線的每個斥候手中。
然而到了現在這個時間,還有有人沒有收到,那麼說明了什麼?
答案不言而喻,那便是有些從中破壞了飛鷹騎的通信渠道,那麼不用多想,嗅奴與諜者皆遭遇到了不幸。
他眼前一陣黢黑,哇的一聲口中一甜,鮮血噴出。
嚇得管家翟力趕忙上前,將身形有些踉蹌的他扶住了,使陳懷鏡穩住了身形,不至於栽倒下去。
只見陳懷鏡虛弱的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趕忙指着那斥候道“你即刻拿着這封密函送到葉將軍府上,即刻。”
那斥候趕忙起身告退。
翟力看了一眼虛弱的陳懷鏡道“大人,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您、您剛纔吐血了……”
陳懷鏡淡淡的笑了笑,隨即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老翟,你即刻帶人去將葉府給包圍了,現在將葉暨府上的家眷帶出來已是不可能,你帶着府兵前去,如若葉暨有投誠的跡象,你即刻就地處置這些人,快,快去,晚了就什麼都完了……”
他急切的呼聲於乾冷的夜色下響起,顯得蒼白無力。
翟力很想告訴他,若是葉暨真的想投誠,那麼就算殺了他的家眷有如何呢?
況且那人告訴了他一個可以全身而退的辦法,他並不想將自己的一生葬送在這裡阿。
忽然一陣急促的鳴笛聲響起。
那是北燕戰士攻城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