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沒豁過命,你就永遠不知道死亡的真實意義。”
不知道是誰說過的,玦的意識裡模模糊糊一直唸叨着這句話。或許是少爺,他是一個有着遠大志向的人,喜歡講天山之神的故事,那種理想讓他無法企及。又或許是檀家老爺,他戎馬一生,見證過無數次生死別離,對生死的認知和理解也比一般人更加深刻。
玦不知道。他現在只知道一件事——他或許已經死了。他的整個身體都分崩離析了,手臂在這裡,腿腳在那邊。他的頭顱被高高地掛起,心卻深深地埋在地底。玦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敢動。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摔下來,他甚至還能感受到手腕上斷筋的抽動,能聽到小腿上碎骨磕碰的咔咔聲。他的皮肉劃開了道道傷痕,像是有千萬條毒蟲在噬咬他的殘軀。風一吹草一動,對他來說都是千刀萬剮。
“不是說死人感受不到痛苦的嘛!”玦漫遊在自己的意識裡,全身的疼痛對於一個死人來說的確是奇怪的事情。當然,如果有另外一種情況,那這個解釋就會很合理了。玦嘗試動了動手指頭,上面傳來的劇痛讓他打了個激靈。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憤憤地罵道,“媽的!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
“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竟然還沒死!這也算是你的造化了!”正當玦身心疲憊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玦也分不清楚這聲音是在耳邊還是在意識裡響起的,是幻聽也說不定,便躺在那裡動也沒動。
“醒了自己起來!難道還讓人請你不成!”正在玦沒有打算去理會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聲音時,他的耳邊突然又響起說話的聲音——還是女人,而且,這次他聽的真真切切,就在他的耳邊。
玦愣了一瞬,心裡猛地一驚,本來已經感知不到的眼皮一下子便睜開了。強光入眼,讓他眩暈了一下,使勁地眨了眨眼睛才緩和過來,這纔看清眼前的一切。
這裡是一個巨大的山洞,到處都點着火把,光亮通明。他的身邊燃着一堆篝火,柴火噼裡啪啦燒的很旺,溫暖着玦千瘡百孔的身體。他躺在一張石牀上,牀邊還擺着一些瓶瓶罐罐,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衝進他的鼻腔。他動了動眼睛,看到自己身體上纏着厚厚的布條——有人已經替他療過傷。
他突然想起剛纔女人說話的聲音,也顧不得身上有傷,掙扎着翻過身,看到火堆對面坐着一個很寬厚的背影。玦把前前後後的事情想了一遍,便猜出了大概——他爲了救少爺抱着那白狼翻下懸崖,應該是得了她的幫助才倖免一死。
“多謝……恩人搭救,小人這才撿了一條命!”玦知道那道背影肯定是說話的那個女人,但不明白一個女人的背影怎麼會這麼寬大,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索性就叫恩人吧,畢竟是救了他一命。
“你倒是個重情懂禮的人!”果然,那道背影就是一個女人。
“恩人過獎!”玦的身體還是很痛,但是現在看到生的希望,也沒有剛纔那麼消沉的感覺了,“小人單名一個玦字,是左將軍府上十三少爺的侍僕。不知恩人高諱?”
“哦?左將軍府上十三少爺?就是檀越吧?”那女人遲疑一下,然後問道,想來檀越在民間的名聲還是很大的,“你從懸崖上摔下來,就是爲了救他吧?”
“嗯,少爺被一頭惡狼圍困,小人沒有辦法,只得選擇這種同歸於盡的辦法以解少爺圍困之急。對了,恩人救我的時候,不知有沒有看到那頭惡獸,不知道它死了沒有,要是沒死肯定又會到處逞兇……”玦一邊講着故事一邊感嘆少爺的名聲之大,沒想到連這個女人都知道他。
“你再提它一個字,信不信我這就把你扔出去!”篝火對面的那女人忽然言辭激厲地打斷他。
玦被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惹了對方生氣,趕緊閉上嘴,動也不敢動。兩人都沉默了下去,洞裡很安靜,只能聽見篝火爆燃的聲音。
那女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站起來。火光照在她身上,玦這纔看清,原來女人身上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東西,怪不得從後面看感覺那麼寬厚。女人回過身,玦看到她身上的打扮,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女人身上穿的是一整張狼皮,半拉狼頭像是帽子一樣戴在頭上,兩耳直豎雙目圓睜,猶如活物一般蓋住她的腦袋。她的眼睛裡跳動着兩朵火焰,就像是從獠牙流出來一樣。狼皮的兩隻前腿皮毛被她隨意圈在脖子上當做圍巾,後腿則圍在腰上成爲腰帶,厚厚的狼尾巴則擺在身後。整張狼皮覆在她身上,就像重生了一般。在這個女人身上,似乎盤踞着一頭老狼的靈魂。
“看你這樣子,真不敢相信你會爲你家主子拼命。”女人看着因爲驚恐而後怕的玦,搖着頭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對了,我姓白名澤,看起來長你不少,你要是不介意就叫我白姐吧!”
“白姐……”玦小聲地念叨了一下,然後環顧了一下四周,看見這裡除了一張石牀,還有一些石桌石凳以及其他一些生活用品和器物,似乎有人居住於此,“白姐,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像是有人住在這裡?”
“這裡是神龕洞,就在冷江邊上,冷陽獵場懸崖的下面,是我的地盤,我就住在這裡。”白澤又坐回去,拿起木棍將篝火撩大,升騰的火光讓這裡更加明亮。
“什麼?白姐,你就住在……這洞裡?”玦很是詫異,這種穴居的生活習性他聽說在一千多年前就消失了,沒想到竟還有人保持着這樣的傳統。
“怎麼!住在洞裡有什麼好奇怪的!一千多年前大家不都住在這種地方!”白澤對於玦的詫異不置可否,繼續撥弄着火焰,“要不是我住在這裡,你今天還有命在這裡和我說話?”
“這……”玦讓白澤一句話給噎回去,她說的不無道理,要不是恰巧在這裡碰到,玦的小命恐怕難保,“這裡就白姐一個人嗎?白姐的家人呢?”
“我就一個人。而且,我還要在這裡等一個人辦一件事。”白澤有些出神地望着洞口的方向,顯然那個人對她很重要,值得她在在這裡苦苦等候。
玦也看不透白澤的心思,兩個人對着篝火一陣沉默,洞裡又變得很安靜。
“你昏迷了五天,滴水未進,現在肯定又飢又渴。既然你現在能動了,那我出去給你弄點吃喝,補補身體。”白澤呆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身來說道。還不等玦答謝,已經揹着一張弓出洞去了。
二十天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又過去了。這二十天對於玦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時間,而對於逃脫險境救回謝婉的檀越來說,更是難熬的二十個日夜。當日檀越帶着謝婉隻身回到冷陽校場,向守候在那裡的檀隱耀和杜尊儒等人說明了事情原委,便不顧他們的反對帶着十幾個家丁返回獵場,在玦落崖的地方仔細搜尋。謝家的謝笑男也在謝婉的軟磨硬泡下帶人來到出事的地方幫忙找尋。兩家近四十人崖上崖下翻了個遍,除了一點殘留的血跡,連玦的一片衣角都沒發現。
三十多人搜尋了二十天,什麼都沒發現,檀越的心也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變冷。時間越久,意味着玦生還的機會就越渺茫。後來有人開始懷疑繼續搜尋的意義,有人開始議論,玦可能落入冷江被激流捲走,或者已經被那頭惡狼吃的渣都不剩。如果還活着,這麼多天過去了應該早就回來了——玦是一個忠誠的僕人,不會放着檀府這麼長時間不歸的。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檀隱耀讓檀越停手的時候,他是這麼告訴父親的,“我剛剛賜給他名字。他叫玦,是我檀越的兄弟。”
“要稱兄弟,至少他得姓檀吧!”檀隱耀忽然幽幽地說道。
檀越聽了他所說,像是意識到什麼,“父親……”
“再給你半個月天時間。半個月之後還找不到,就給他一個封姓儀式,賜他檀姓,入我檀家!再將他葬在左武山上,也好讓他入土爲安!”檀隱耀嘆了口氣,“畢竟,你的命是他救的!”
“父親!”檀越沒想到平日對等級禮數嚴守不越的父親今天會這麼開明,竟然要爲玦賜姓,更要將玦葬在左武山上。那左武山是檀家墓冢,自古堅決不葬外人,如今檀隱耀要將玦葬在那裡,可以說是真心收納了他。
“父親!”檀越站起來向着父親跪下去,“孩兒代玦謝您大恩大德!”
“起來吧!你與玦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在生死時刻玦能爲了你如此豁命,可見他對你忠誠不二,我做的這些是他應得的。況且對我來說,你的命和他比起來珍貴的多,他即便死,也是值了。”
“如果他能活着,希望父親也能遵守今天所諾,賜他檀姓。”檀越想了想,他並不希望玦死,他也不信。
“他要能活,便是福將。我賜他檀姓,革其僕役,提爲門生,可配甲兵出入,由武師教授武藝,以後常護你左右。你想帶他進宮,便也可隨心所欲。”
“父親……”檀隱耀的這番話直接讓檀越興奮的說不出話來。他原來只望父親能賜檀姓給玦,沒想到父親一下開出這麼多條件,讓他想都不敢想。
不過想想也是。玦對檀越的忠心檀隱耀已經看得一清二楚,這麼好的一個福將如果還只做雜役那就太可惜了。把玦留在檀越的身邊,就像是在他那裡放了一個護身符,到了生死關頭便如前日那樣捨命護主,這纔是他的價值。
“去吧!”檀隱耀揮了揮手說道。
“是!父親!我定將帶回來見您!”檀越抱拳回道,然後一溜煙便跑了出去。
正所謂:
大難不死境遇奇,洞中女子裹狼皮。
公子思恩報忠僕,原來禍福兩相依。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