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能看到很遠的地方,並不是眼中射出了某種視線,而是感知更加精微,能夠接受與分辨更遠的信息。其實人們所接受的光影信息是一樣的,只是有人靈魂清澈而深邃,在其中看見的比別人要多。施展這種神通時,並沒有多餘的觸動。
阿蒙也能做到這一點,但天樞大陸上的神術師們所修煉的神術,在這一方面並不特意分辯,因爲增強感知、能查人所不能查向來就可以藉助很多種手段,只要這些手段對自己有用就行。比如利用元素擾動,就可以察覺周圍尚未發現的事物,就像在渾水裡看不見魚,伸手進去摸,也一樣能發現“魚”的存在。
早在阿蒙少年時,剛剛跟隨老瘋子學會了水元素神術,還沒有聽說過偵測神術,就用這種手段發現了暗中跟蹤他進入黑火叢林圖謀不軌的馬企。等到他的成就越高,所掌握的手段自然就越多了。
又比如用偵測神術鎖定目標,最好的辦法是擾動目標所在的環境氣息,讓目標時刻出於被感知的狀態。至於這麼做能否被對方發現,只看施法者的手段是否巧妙以及對方的成就如何了。在天樞大陸的衆多神術師、衆位神使乃至神靈的觀念裡,只要境界比被偵測者更高、手段更妙而能不被發現,是否擾動了對方所處的環境是無所謂的。
然而文森特卜卻指出了看似相同的手段之間迥然有異的區別,就在於觸動或不觸動可觀察的對象。不論手段多麼巧妙、也不論對方能否察覺,只要有主動的干擾,就會造成對觀察結果的影響。
阿蒙突然反應過來,文森特卜爲有何要和他談神通與神蹟的區別,是在暗指臺上正演出的劇目。因爲阿波羅降下神諭說忒拜城邦的先王將會被自己的兒子殺死,於是這位先王拋棄了幼子,爲了擺脫神諭喻示的命運。神諭在預言一個結果,但是阿波羅所降下的這則神諭本身,也成了忒拜先王拋棄幼子的起因。
後來這個嬰兒僥倖未死,被另一座城邦中的國王夫婦收養,便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又聽見了阿波羅的神諭,說他將弒父娶母。又是一樣的道理,神諭既是在預言結果,也成爲推動一切發生的原因,正是因爲這則神諭,俄狄浦斯纔會離家出走來到忒拜城邦。
文森特卜其實在解說戲劇中那所謂神諭的含義。神靈在觀察着俄狄浦斯,並對他的命運做出了預言,但神諭本身是既原因也是結果,構成了這個悲劇的一部分。俄狄浦斯的悲劇究竟是什麼造成的?既有關注人間的神靈以預言在推動,也有人們的抗爭與選擇與之互動。
阿蒙明白文森特卜在談臺上這齣戲,卻又將話題拉回有關感知的手段,在靈魂中問道:“有的時候,使用偵測手段的目的並不是爲了觀察而是爲了發現,而且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被對方發現。大範圍的擾動環境中的氣息,向來是破除各種潛行神術讓隱藏者現形的最佳手段。你不能說這種手段沒有用,又如何評價這種觸動呢?”
文森特卜在靈魂中答道:“這取決於——你是在看戲的呢,還是在演戲的呢?”
阿蒙不由得會心一笑,文森特卜答得很妙,一語道破了兩種看似無需刻意分辨的手段最本質的差別。文森特卜的話還帶着神術信息,重點解釋了一個概念——“因果”。
神靈來到人間,用什麼樣的目光關注世人,直接導致神靈本人是否捲入了人世間的因果。何謂“因果”?就是身在其中!手段本身並沒有高下之別,區別只在於神靈是否有參與其中,如果神靈選擇了參與,那麼在這件事情中,他便不是超脫者的身份。
文森特卜講的道理很簡單,但仔細去分析卻蘊意深遠。阿蒙點頭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神靈若在人間因果中,不必把他看做是神靈。所以有些神靈在做某些事情的時候,他並不是超然於事物之外的存在,在這個時候,神也是人。”
文森特卜繼續看戲,心裡也在體會阿蒙的話。而阿蒙的靈魂卻自有觸動,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人——就是已隕落的浮士德。
在浮士德的悲劇中,阿蒙其實也扮演了與舞臺上的阿波羅類似的角色。但阿蒙自有阿蒙的目的,當時他本就是置身事中親自去參與。其實他在行刺辛納赫大帝的時候,也面臨着隕落的風險,並不能說他做的對或者錯,而是神靈出入世間的差別。
眼前的文森特卜,論境界成就並不比阿蒙高明,卻從另一條求證的道路出發,給了阿蒙某種思考上的啓發與碰撞。
阿蒙不禁又感慨道:“天樞大陸各地的神話中,都有神靈照着自己的樣子創造人類的傳說,因此有人認爲人性中包含着神性、聖潔的靈魂能夠綻放出神性的光輝。但其實是人們自己創造了神靈,神殿中才有神像;有人求證了超脫的道路,不生不滅的永恆中才會有神靈。這又是神性中的人性。
我見證過世上睿智而聖潔的靈魂,她雖然並沒有超脫永生,卻已是人間的神明。而此刻舞臺上的人們在演繹心目中的神靈,其實也在思考神性中所包含的人性、在思考他們自己。”
文森特卜答道:“善哉,善哉,多謝指點。”看來阿蒙一席話也讓他有所得。
而阿蒙卻像故意要找難題似的,又笑着問道:“我也多謝你的啓發!但你剛纔所說的手段區別,只是針對普通的凡人。而是事實上,你所謂只觀察不觸動的神通,也並非毫無擾動。據我的親身印證,大成就者的很多感應是超出常人的。
比如一位大武士,你用帶着殺意的目光看向他時,儘管沒有擾動他周圍環境中的任何氣息,他的靈魂中也會有警覺的反應。這是大成就者的靈動,更別提神靈了。文森特卜,你又如何自圓其說呢?你所謂的神通一樣會導致後果。”
文森特卜對這個問題也沒有明確的解答,只是恭聲道:“我非大武士,從無量光處聞佛法得超脫,無此等經歷,願聞其詳,請您指點。”
阿蒙微笑道:“指點未必,只是互相印證。如你所說之神通,是否會引起大成就者之靈動感應?只在於你心中是否動念。”
文森特卜答道:“不動不分別,是諸法印。無量光說‘動念即緣起’,原來如是!我聞大成就者亦身心相合,若自了阿羅漢,原來如是!善哉,善哉!”
阿蒙笑道:“我沒聽說過什麼自了阿羅漢,我只知大成就者逝後,靈魂可以拒絕冥府的接引,自行發願散去或往新生。”
兩人在臺下談話,舞臺上的戲劇還在繼續。俄狄浦斯在忒拜城邦郊外遇見了人面獅身女妖,女妖問出了那個謎題“是什麼,早晨四隻腳、中午兩隻腳、晚上三隻腳?”
俄狄浦斯給出了答案——人!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只能用四肢爬行,長大後以雙腳行走,到了暮年又會拄着柺杖。謎題被破,人面獅身女妖羞憤難當跳下了山崖。俄狄浦斯解救了忒拜城邦,娶了先王的遺孀成了國王。
看戲的梅丹佐突然嘟囔了一句:“那人面獅身女妖還有她的謎題,我有印象,是埃居的神話傳說,這裡的劇作家卻把它編進了這個故事裡。我只是有點納悶,那是女妖啊還是神經病啊?謎題破了就走唄,好端端的尋什麼短見啊,連這點刺激都受不了?”
伊索讓他給逗樂了,呵呵笑道:“這只是戲劇中的象徵,人們因爲回答不出謎題而失去生命,女妖也因爲答案揭曉而跳下懸崖。”
梅丹佐解釋道:“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我仍然覺得那女妖是神經病。假如讓我來寫這齣戲,絕對不會這麼寫!”
伊索笑出了聲:“所以你成不了劇作家,你就是梅丹佐。你明明看出這戲在寫什麼,只是自己覺得不舒服而已,與劇作家無關。梅丹佐啊,你要記住——你是你,女妖是女妖。”
梅丹佐也笑道:“是啊,我看懂那劇作家在說什麼了,神諭既預示了結果也是推動悲劇的成因,俄狄浦斯在抗爭恰恰也在推動悲劇的發生。但是伊索啊,我們能不能討論另外一種可能?其實那個老國王想對抗神諭很簡單,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阿波羅的預言失敗。”
伊索:“哦,什麼辦法?”
梅丹佐:“老國王要是真的那麼果決,不想讓神諭應驗,他就抹脖子自盡唄!肯定輪不着他兒子再來殺他,我看那阿波羅還怎麼蹦躂?”
伊索抓住梅丹佐的胳膊差點沒笑斷氣,過了好半天才好氣又好笑道:“這是你所謂的對抗,自以爲聰明,卻是他的認輸與逃避。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雖然沒有像神諭中所說被自己的兒子所殺,卻仍然因爲神諭中‘子弒父’的預言而死。”
梅丹佐也撓了撓後腦勺,嘿嘿笑道:“那咱就換個辦法,乾脆不理會神諭,又能如何?”
伊索不笑了,眯起眼睛沉吟道:“這仍是未知的結果。神諭只是預言而已,並沒告訴老國王預言會怎樣應驗,是老國王自己做出了選擇。……梅丹佐,你有個毛病,很嚴重的毛病!要知道你只是一個看戲的人,那老國王並不是你,他自不可能符合你的想當然。你只適合演戲耍給別人看,不是一個合適的觀衆與評論者。
這齣戲裡面阿波羅爲何會降下那樣的神諭?而老國王爲何又要拋棄自己的幼子?是因爲老國王年輕時曾劫掠過另一位國王的兒子,因此受到了神靈的詛咒。他拋棄幼子是出於恐懼,如果真想抹脖子自盡的話,早就抹脖子了,還能輪到你來囉嗦?”
若是別人對梅丹佐這麼說話,梅丹佐或許會生氣,但伊索與他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梅丹佐也只是呵呵笑。
這兩人的談話,觀衆席中的阿蒙也聽見了,不由得暗自苦笑。梅丹佐身爲九級神使,其法力強大並不在其他人之下,但阿蒙心理很清楚,自己的這位門徒恐怕會是伊甸園中衆門徒中最後一個超脫永生的,如果他能有這個幸運的話。
舞臺上的劇目漸漸進入了高潮,俄狄浦斯終於獲知將自己從小養大的父母並非他的親生父母,而自己在路上所殺死的人便是忒拜城邦的先王、他的親生父親。一切真相大白後,王后自盡,俄狄浦斯從王后的屍體上摘下兩隻金別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
那舞臺上的演員喊道:“我曾經不清楚我是誰,但是阿波羅知道!那些造成了這一切的人包括神靈,他們知道!”
在俄狄浦斯刺瞎雙眼的同時,他也看見了答案,正如阿波羅神殿牆壁上的那句話,他知道了自己是誰。這時,阿蒙身後有一個男子感慨道:“神靈的意志何在呢?它並沒有超越這個世界的所有事物之上,而是包含在其中。所謂的神諭以及人們的選擇的背後,都包含着一種絕對精神。所謂神靈也只是事物變化的一個部分,如果它真的存在。”
旁邊又有一個年輕人說道:“你知道嗎?這齣戲是我的老師寫的!”
感慨者驚訝道:“哦?你是索福克裡斯的學生!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答道:“我叫莎士比亞,你呢?”
感慨者答道:“我叫黑格爾。這齣戲既然是你老師的作品,請問您又是怎麼看的呢?”
莎士比亞若有所思道:“老師寫的是神話故事,阿波羅的神諭貫穿始終,同時構成起因與結局。但它是人間的故事,故事中的阿波羅無所謂是不是神靈。黑格爾,你也可以做出那樣的預言,如果故事中的國王把它當做神諭的話。決定這一切事情發生的根由,還是人性本身;當俄狄浦斯面對女妖時所回答的謎題,就是老師給出的答案。”
黑格爾饒有興致的追問道:“你跟隨索福克裡斯先生學習戲劇,請問有沒有自己想寫的作品呢,又對什麼樣的神話感興趣?”
莎士比亞:“我最近在研究埃居的神話,自己也想寫一齣戲劇。”
黑格爾:“是關於阿蒙神的傳說嗎?”
莎士比亞搖頭道:“不,是關於伊西絲、奧西里斯、賽特、荷魯斯的傳說。”
黑格爾:“你想怎麼寫,荷魯斯復仇記?”
莎士比亞搖頭道:“不,人們在傳說神話時,往往並沒有把它們只當做神靈的故事。人們口中的神靈,也是在揭示種種人性的源流。它完全可以在某個人間王國中發生,難道我們沒有見過嗎?——國王的弟弟謀害了國王篡奪了王位,年輕的王子終於發現了真相企圖復仇。人性決定了人們自己會做出的選擇,故事也會有不同的演繹方式。”
黑格爾呵呵一笑:“這齣戲一定很精彩,祝你早日寫出來,我等着欣賞!——照你所說,這一切事情的發生根由,還是人性本身,它決定了人們會做出的選擇。但我們把目光投向更深邃的星空,其實不論人們思考出怎樣的答案,都在不斷追求一個終極的目標。
而那些答案不論你發不發現,其實早就存在着。萬事萬物的規律就是客觀存在的意志,它決定了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方式。人們心目中的神靈也無非如此,世界便是它存在的本身,展現在人們面前就看你能發現多少。”
莎士比亞愣了愣,隨即很感興趣的說道:“你的思考很有創見,甚至驚人而大膽,使我想起了老師的另一位學生,他叫弗洛伊德。他可能與你在尋找同一類的東西,但他研究的目標與我一樣都是人。他認爲有一種內在的本能驅動力,是人的一切行爲根由,紛繁世事抽絲剝繭,都可以從中得到解釋。”
黑格爾微微一皺眉:“哦,從遠方撒冷城來的那個弗洛伊德嗎?原來他也成了索福克裡斯的學生。那麼他是否解釋了人內在驅動力從何而來?與之互動的這個世界所有的運轉變化,又服從怎樣的規律?”
莎士比亞笑了笑:“你和他本人才能談的更清楚,他也在後排看戲,正好散場了,不如一起去找家酒館喝杯酒吧。”
黑格爾欣然點頭道:“好的,邊喝邊聊!”
戲劇散場了,莎士比亞與黑格爾叫上後排看戲的弗洛伊德,一起去喝酒。
聽見這番談話的阿蒙,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就像前天他在雅倫娜神殿的廣場上,面對巴門尼德詰問的問答——人們在質疑神靈的同時,也在假設神靈。他們在質疑神靈的是怎樣的存在,同時也等於在思考自己的存在。
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劇場中的人羣散去,文森特卜已經不見了。阿蒙本還想散場後也找他去喝杯酒好好聊聊呢,看來只好等明天了,文森特卜應該還會來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