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刺字
就這樣,商錦忠就在蓮孃的家中留了下來,每日早起晚歸,奔忙在田壟桑園之間,身體雖然疲憊,但心中卻是安適之極,住處也由柴房變成了耳房,這商錦忠不但身強力壯,而且善於設套搭鉤,採摘野菜,那兩個孩子三五日便與他熟悉了,整日得跟在後面,做些雜事,便好似多了兩個尾巴。***那小村中地處偏僻,只有三四戶人家,山路上便是十天半個月也未必有一個經過的路人,在商錦忠看來,這裡便好似世外桃源,恨不得在這裡過上一輩子纔好。
這天商錦忠清理完淤積的水塘,將其中的污泥倒在田埂旁堆肥,兩個孩子跟在後面抓了不少泥鰍,歡天喜地的帶了回來,晚上蓮娘洗淨煮熟了,裝了兩大碗,四人圍在桌子旁一同用餐,其樂融融。
“大叔,你胳膊上紋的是什麼東西呀?”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溫暖的氣氛,數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商錦忠的小臂上,只見上面有一行刺字“丙營第三指揮”。商錦忠好似觸電了一般,立刻將手縮了回去,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沒啥東西,小時候胡亂刺的,鄉下師傅的手藝,沒啥好看的!”
可這兩孩子平日裡頗得商錦忠寵溺,只是鬧着要看,可商錦忠這次卻是堅決不允,正僵持間,只聽見蓮娘冷聲道:“商叔不讓你們看了就別看了,快吃飯吧!”
那兩個孩子見母親發話了,也沒了脾氣,都低頭吃飯去了。商錦忠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唐末爲了防止士兵逃亡,有在士卒身上刺字的陋習,吳軍也不例外,商錦忠方纔小臂上露出的那一行刺字便是他在吳軍中的番號歸屬,若是在外間被人看到,便知道他是逃兵,要加以追捕,這也是他不敢往人煙稠密*處行走的原因。
商錦忠剛送了口氣,擡頭纔看到蓮娘臉色悽苦,眉宇間滿是說不出的擔心和憂慮,顯然對方方纔也認出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心下頓時涼了半截,吃起東西來也是食不知味。商錦忠吃罷了飯,回到耳房中,躺在榻上仰面朝天的考慮思忖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翻身從榻下去了佩刀角弓,走到門口,卻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屋中簡陋的擺設,過了半響,才一咬牙推門向外間走去。
商錦忠出得院門,正要向村外走去,突然身後有人說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他頓時僵立在那裡,好一會兒纔回身一看,卻是蓮娘站在道旁的大槐樹後,方纔說話的人卻是她。
“你這是要去哪裡?”蓮娘上前兩步,又重複了一遍自己方纔的問題。
商錦忠眼神頓時迷惘了起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蓮孃的問題,終於,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不過我必須離開這裡,你方纔看見我小臂上的刺字了吧,我是逃兵,不能留在這裡牽累了你們。”
“逃兵?”蓮娘苦笑了一聲,她目光迷離,彷彿在看某個不存在現世的東西:“我男人如果沒死在外面,估計現在也成了逃兵,和你一樣有一頓沒一頓的,頭頂上連快遮雨的瓦片都沒有,你留下來吧!”
商錦忠的心中突然感覺到一陣溫暖,他竭力壓下自己想要留下來的衝動,沉聲道:“我是吳軍的逃兵,依照吳軍軍法,收留逃兵的,與逃兵同罪,讓我走吧!我留在這裡肯定會牽累你和孩子!”
蓮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麼吳軍楚軍,我只知道人活着要吃飯,沒有你水塘會淤積,水塘淤積了田裡就長不出糧食,沒有糧食我和孩子遲早也會餓死。這村子裡沒幾個人,也沒什麼外人經過,你留下來只要注意點不會有事的!”她說到這裡,走到商錦忠面前,投入對方的懷中,低聲道:“我和孩子們不能沒有你!”
商錦忠感覺着懷中溫軟的軀體,胸中被一種巨大的溫暖充實着,他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口中低聲道:“留下來?嗯!”
潭州,這座楚國的都城四門城樓上已經換上了“吳”字大旗,根據兩國達成的合約,潭州以及嶽、朗、澧、辰、衡、郴、永七州將在一個月內割讓給吳國,楚王馬殷傳位給其次子馬希聲,他本人將被作爲人質,隨呂方前往吳都建鄴。與之對應的,兩國之間的戰爭必須立刻停止,吳軍必須停止軍事行動,放棄除割讓的八州之外已經佔領所有土地。總而言之,楚國將作爲吳國的一個附庸國而存在下去,而吳國則必須確保楚國的安全,實現和平。
楚王宮,就好像一個被剝去冠冕的王者,這座建築物昔日的威嚴和榮耀已經不復存在了,雖然吳軍還沒有前來接收這裡,但外間看守的楚軍已經寥寥無幾了,城中大部分的還忠於馬氏的軍隊早在吳軍進城後第二天,就護送着馬希聲和絕大部分馬氏族人離開潭州向南去了——吳軍嚴格的遵守了諾言,解除了湘江上的封鎖,聽憑他們離去。原因很簡單,吳軍還沒來得及接收靠長江沿岸的那幾個州郡,如果撕毀協議,對楚軍發起突然襲擊,固然可以消滅楚軍,但也有可能使得那些州郡投靠荊南的高季興,這是呂方絕對不願意看到的。此時留在宮中的只有馬殷本人還有部分同他前往建鄴的隨員僕從。
馬殷半躺在榻上,也許是因爲已經做出了重大的決定,重擔已經卸下肩來的緣故,他此時的臉色比前幾天要多了幾分血色,顯然他的健康狀況有了相當的好轉。馬宣華坐在榻旁,正剝開一隻柑橘,將一瓣瓣瓤上的白絲剔除乾淨了,塞到父親口中,馬殷嚥下一片柑橘,滿足的嘆了口氣,問道:“宣華,你當真要隨我一同去建鄴?你可要想清楚了,這番去了可就是寄人籬下,可不是說笑的。”
“嗯!”馬宣華點了點頭,將沾了橘汁的手指輕輕擦了擦,答道:“阿耶這番去,豈能沒人照應?那呂方號稱一世英雄,也不會爲難我這個女兒家。”
“胡說!”馬殷喝道:“你歲數也不小了,也該擇房夫婿成婚纔是正理,你若是隨希聲去了,自然會爲你安排一房婚事,若是去了建鄴,誰來替你安排?”
“建鄴又怎麼了,好歹也是六朝古都,江東繁華所聚,怎麼說人物也比南邊那些沒腦子的蠻子強多了,我若是去了那邊,只怕希聲哥會找個勢力大的蠻酋嫁了,以爲拉攏之用,這般說來,還不如去建鄴呢!”
“這——”聽到這裡,馬殷頓時啞然,馬宣華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卻是事實,楚軍新敗之後,西南那些州郡那些舊有的矛盾一定會迸發出來,作爲威望和實力都不充足的馬希生,一定要採用各種手段來拉攏州中的本土實力派,尚未婚配,身份尊貴的馬宣華就是一個極好的聯姻對象。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政治環境下產生的政治聯姻,無論是穩固度還是幸福度,都可想而知,馬宣華前往建鄴來逃避這一命運,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作爲一個剛過二八的少女,就有這樣的眼光和決斷,實在是難能可貴。想到這裡,馬殷看女兒的目光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如果宣華再大上十歲,是個男兒身,那該多好呀!”馬殷心中暗忖道,他第一次感覺到女兒柔媚的容顏下還有着這樣的智慧。正當馬殷在感嘆着命運的作弄,外間一名屬吏惶急的衝進屋來,伏地急聲道:“稟告大王,稟告大王,吳軍來人了!”
“喔?”馬殷下意識的坐直了身體,雖然他早就下定了捨棄自己換得馬氏基業長存的決斷,但事到臨頭,還是有一種莫名的顫慄感穿越了他的身體,是恐懼還是緊張?一時間他自己也不明白。
“讓吳軍首領進來吧!兵士在宮外等候就是!”馬宣華下令道。那屬吏趕忙出外,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外間傳來一陣沉重而又整齊的腳步聲,吳軍使者來了。
門被推開了,一名身披鐵甲的吳軍將領進得屋來,對榻上的馬殷叉手行禮道:“大吳殿前四廂都指揮使王自生拜見楚王,末將甲冑在身,不便跪拜,望大王見諒!”
“罷了!王將軍平身吧”馬殷目光掃過眼前這個敵軍將領,只見其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兩腮生滿了短鬚,根根似鐵,襯得闊口高鼻,更顯得英武異常。作爲敵國統帥,馬殷對吳國軍制也瞭解頗深,知曉吞併淮南之後,呂方便改革軍制,創立新軍,分屬殿前司、侍衛步兵司,侍衛馬兵司三部統帥,以加強中央集權,精兵銳卒悉數歸於其中。尤其是殿前司,更是精銳心腹所在,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七營罷了,出則護衛統帥,入則宿衛宮室,此人能做到殿前司的四廂都指揮使,雖然不是當真能統轄四營之兵,但呂方對其親近信任可見一斑,只需外放出去立刻就是一方經略,安撫使,偏生還這般年輕,並非呂家子弟,實在是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