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媽媽乃是容湛生母秦夫人打小兒服侍的陪嫁丫鬟,深受秦夫人器重,不然當年也不會讓她做了自己兒子的奶孃。
只可惜秦夫人紅顏薄命,竟於生下兒子半年後便亡故了,自那時起,廖媽媽便開始日夜爲小主子容湛以後的日子焦心起來,惟恐新夫人進門後會對容湛不好,又擔心有了後孃便有後爹,到時候亦連寧平侯也將不再看重容湛這個嫡長子,容湛極有可能長不大,或是僥倖長大了,卻保不住爵位。
沒想到新夫人大楊氏進門後,倒是極爲賢良淑德,待容湛也是噓寒問暖,一時間倒讓廖媽媽有些羞愧於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饒是如此,廖媽媽依然沒有全然放鬆警惕,畢竟人心難測,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如此過了幾年,容湛漸漸長大,開始啓蒙唸書了,之後又被寧平侯送到了家學去。就是在那裡,容湛開始慢慢學壞了的,只不過一開始廖媽媽並不知道,她雖是容湛的奶孃,總領着容湛屋裡的事,能當容湛大半的家,畢竟只是一介婦人,不方便去外面,也管不到跟容湛的小子們頭上去,等到她終於發現時,容湛已是頑劣不堪,讓家學裡的夫子們都失望了。
廖媽媽其時還沒往這是大楊氏在使壞上去想,寧平侯府的情況她在當年秦氏管家時就是知道的,入不敷出,寅吃卯糧,偏又生性奢侈,下人奇多,如此一來,自然就有很多人沒有差事,成日裡都閒着,這閒人一多了,壞人自然也就多了,還只當容湛是被那些個閒人給引壞了,便暗中留了心,設法讓那些引容湛學壞的人再到不了他的面前。
誰知道過了一段時間,容湛竟比之前更壞了,以致家學裡的夫子實在看不下去,一狀告到了寧平侯面前,寧平侯將容湛打了一頓,還是大楊氏及時趕到求情,方沒有將他打壞。
之後這樣的情形,便隔三差五上演,直至容湛更大一些,開始在外面眠花宿柳,吃喝嫖賭樣樣來之後,寧平侯終於對容湛徹底失望了;而廖媽媽也終於意識到,大楊氏這是打着慈母的名號,在行將容湛養壞養廢之事,不由將大楊氏恨了個咬牙切齒,只可惜已然遲了,容湛早在大楊氏日日的噓寒問暖,和大楊氏一次次在寧平侯的板子下救下他的舉動裡,拿大楊氏當他的親生母親看待,聽不得旁人說大楊氏半句不是了。
在此期間,廖媽媽又無意發現了一件事,容湛除了每月五兩銀子的月錢和來自長輩們的賞賜以外,身上竟然時常都有不下百兩的銀子,這麼多銀子,他一個還沒成親立業,又還沒接手秦夫人嫁妝的半大孩子,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廖媽媽經過多方查探,總算髮現了容湛身上銀子的來源,竟是通過變賣典當當年秦夫人留給他的一些金銀器皿並其他一些大件東西得來的。廖媽媽氣急之下,用當年秦夫人留給她的庫房鑰匙,打開了保存秦夫人嫁妝的庫房,就見好些貴重的擺設並東西早已不知去向,這些擺設並東西,少說也價值上萬兩,容湛到底在外面做了什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便花掉這麼多銀子?可見其中必定有鬼!
廖媽媽於是問容湛,到底在外面做了什麼,需要這麼多銀子,可別被人騙了,亦或是那些東西,並不只是他一個人典當出去的呢?廖媽媽這話是有緣由的,當年秦夫人留下的鑰匙一共有兩把,一把給了她,一把則給了寧平侯,待大楊氏進門後,寧平侯便把他那把鑰匙給了大楊氏,廖媽媽這話的意思,很顯然是在暗指大楊氏偷偷典當了秦夫人的東西,卻記在了容湛頭上。
這讓一貫視大楊氏爲親生母親的容湛如何受得了,當即便對着廖媽媽大發雷霆,之後更是說自己忍廖媽媽很久了,一怒之下,將廖媽媽給攆出了寧平侯府去,半點也不曾顧念廖媽媽奶了他一場,這麼多年照顧他更是無微不至的情誼。
廖媽媽被攆出寧平侯府後,雖傷心於容湛的絕情,更多卻是擔心他被大楊氏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偏秦夫人的弟弟依然外放在外做官,一直沒有回京,廖媽媽連個可以求助的人都沒有,只得又找機會見了容湛幾次,苦口婆心的勸他千萬要防着大楊氏,只可惜容湛依然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更糟糕的是,廖媽媽的丈夫和兒子竟忽然出了意外,相繼去世了,廖家幾十年積攢下來的產業,也被人謀奪了去,廖媽媽自己之後在到處去找活兒做以謀生的過程中,亦是處處碰壁,被逼得幾乎走投無路,她方知道,這是大楊氏在警告她,在威脅她以後都不得再去找容湛。
在絕對的強權面前,廖媽媽一個無依無靠,朝不保夕的半老婦人,除了屈服,又能怎麼樣呢?自此再不敢去找容湛。
可心裡卻是恨毒了大楊氏,全憑着一口要等到舅老爺回京,求舅老爺做主的氣硬撐着,靠給人漿洗衣裳和做針線來賣,勉強活到了今日,卻沒想到沒等到秦舅老爺,倒是先等來了君璃,這也是君璃方纔見廖媽媽時,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眼睛紅紅的的原因,長期從事針線活計的人,又有幾個的眼睛會是好的?
以上情況,一半是君璃方纔在過來的路上,郭伯擇要與她說的,另一半則是廖媽媽確認了她的身份後,告訴於她的。
——因當日君璃事先授意過李掌櫃,待找到廖媽媽後,大可不必隱瞞是誰在找她,並且一定要告訴她,君璃和大楊氏之前是什麼關係,相信以廖媽媽混跡於大宅門多年的經驗,必定能看出君璃此舉是想與大楊氏打擂臺,對她完全沒有惡意。
是以廖媽媽纔會一見君璃便滿心的歡喜,並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個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毒婦,爛透了心肝兒的賤人,必是一開始便打定了主意要謀奪夫人留下的嫁妝,謀奪本該屬於大爺的世子之位,可恨我竟然沒有看出來,竟然被她矇蔽了那麼多年,先頭幾年還以爲她對湛哥兒是真好,等到我終於發現她口蜜腹劍,當面一套背地一套時,卻已經遲了,不但害了湛哥兒,還害得我當家的和兒子都白丟了性命!”
說着,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來:“我真是恨不能吃賤人的肉,喝賤人的血……這些年,若不是拼着這一口氣,想着一定要活着見到賤人遭報應,我早撐不下去了……幸好老天開眼,讓湛哥兒娶了大奶奶,不但夫人於九泉之下能夠瞑目,我那苦命的當家的和兒子的冤屈,也有望沉冤得雪了,真是老天開眼,老奴先在這裡給大奶奶磕頭了……”一面說,一面搗蒜般給君璃磕起頭來。
君璃沒想到大楊氏狠毒至廝,爲了不讓廖媽媽在容湛面前下她的話,竟直接要了廖媽媽丈夫和兒子的性命,還逼得廖媽媽幾乎就要活不下去,實在是太歹毒了;還有容湛,果然不虧她之前罵他的那個詞“蠢貨”,竟連誰對他真好誰對他假好也分辨不出來,真正的好壞不分是非不明,廖媽媽前輩子也不知究竟造了什麼孽,這輩子纔會攤上這樣一個奶兒子,被害得家破人亡!
君璃不由越發同情起廖媽媽來,忙命晴雪:“快來與我一起,將廖媽媽扶起來。”
晴雪忙應了一聲“是”,主僕兩個便上前合力攙扶起廖媽媽來。
唬得廖媽媽忙忙就要後退,“怎麼能讓大奶奶扶老婆子我呢,我自己起來便是了……”
話沒說完,已被君璃打斷:“媽媽是大爺的奶孃,算是大爺半個長輩,自然也是我半個長輩,叫我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媽媽跪我,卻坦然受之呢,那我成什麼人了?”實則是她實在受不了讓廖媽媽一個這麼大年紀的人跪她,與渣男並無半點干係。
待將廖媽媽扶回方纔的椅子上覆又坐下之後,君璃方問廖媽媽道:“不知媽媽如今住在哪裡,以何爲生?我才聽這裡的大管事說,媽媽如今的日子,過得……很不如意,我的意思,媽媽已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若不是大爺當初糊塗,媽媽如今也是該享清福的人了,又何至於至今還要爲生計而奔波?所以想請媽媽接下來一段時間裡,就住在這裡了,一來以免將來我開始行動後,不慎爲媽媽帶來麻煩,二來也是爲大爺多少補償媽媽一些的意思,再者,待事情真相大白,大爺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後,必定是要再接媽媽回去的,到時候豈非更便宜?”
廖媽媽並不敢全然相信君璃的話,她這幾日已自君璃陪嫁宅子裡一些下人的口中,得知了當初君璃原是不想嫁給容湛的,畢竟以容湛那樣的名聲,的確沒有哪個好點的女人願意嫁給他,他這麼多年都未能娶上妻房便是最好的明證,君璃既然是被逼嫁給他的,自然不會全心全意爲他打算,誰知道她查當年秦夫人嫁妝之事,到底是爲了什麼?
但她同時也約莫知道了君璃與君伯恭楊氏並大楊氏之間的一些矛盾,知道君璃與大楊氏雖名爲姨甥,實則水火不容,君璃應當不會騙她;且這世上又有哪個女子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大奶奶雖一開始並不情願嫁給大爺,但終究已經嫁了,且也已圓了房了,焉知她不會真的爲大爺考慮?畢竟只有大爺好了,她纔會好。
況她眼下除了相信君璃,配合君璃,又還有別的法子可以讓大楊氏原形畢露,一報殺父殺子之仇嗎?她已是快知天命的人了,這幾年的苦難日子,又早徹底拖垮了她的身體,若是錯過了眼下這個機會,誰知道她還能不能等到下一次機會?她實在等不起了!
所以自是君璃說什麼,她便應什麼:“大奶奶一心爲老婆子打算,老婆子若再要推辭,豈非太過不識好歹?老婆子但憑大奶奶吩咐。”
君璃見廖媽媽不扭捏,爽爽快快便答應了留下,心下滿意,因笑道:“吩咐什麼的,豈非太過生分了?媽媽只管放心住下便是,若是需要什麼,只管說與郭管事,不必客氣。”
與廖媽媽又客氣了幾句之後,方切入了正題:“大爺是個凡事不管的,我又新進門不到一個月,媽媽可知道當年婆婆的嫁妝具體都有些什麼東西?可有沒有清單之類的?”
於讓大楊氏原形畢露,讓容湛以後都不再受其矇蔽一事上,廖媽媽只有比君璃更着急的,見君璃開門見山,她便也拐彎抹角,直接便說道:“自然是有清單的,舅老爺手上有一份兒,侯爺手上有一份兒,當年夫人自知不治之時,又特意先命我謄了一份兒去,這些年我一直貼身帶在身上,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見到舅老爺時,能請舅老爺爲湛哥兒和我做主,倒是沒想到舅老爺沒等到,先等來了大奶奶,總算不枉老奴過了這幾年非人的日子。”
廖媽媽說着,又要掉淚,還是想着眼下正事要緊,這才強忍住了,然後背轉過身,自貼身的小衣裡,小心翼翼取出了幾張發黃的紙來,雙手遞與君璃:“大奶奶,這些便是當年夫人的嫁妝清單了,請大奶奶過目。”
君璃見那幾張紙全都泛着黃色,邊角早已磨損得破敗不堪,有幾處甚至磨損得有些看不清其上寫的什麼的,一看便知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也一看便知要將其保存到如今,是多麼的不容易!
接下來再翻看這幾張來之不易的單子時,君璃的動作便不自覺的小心了許多,生怕一個不小心磨損了一點,就太對不起廖媽媽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了。
秦夫人的嫁妝雖不若君璃自己的那麼豐厚,卻也足以讓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眼紅不已了,君璃粗略估算了一下,少說也價值七八萬兩,也就難怪大楊氏會煞費苦心的養廢容湛了,原來是打的借容湛之手,慢慢將秦夫人的嫁妝都據爲己有的主意,要知道七八萬兩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只怕如今的寧平侯府便是傾全府之力,也不見得就能拿得出這麼多銀子!
不過話說大楊氏既然一開始便存了謀奪秦夫人嫁妝的心思,怎麼不索性直接將容湛給弄死了呢,反正當初她剛過門時,容湛還不到兩歲,本來這個時代小孩子夭折的比例就很大,只要做得隱秘些周詳些,成功的可能性應該很大才對,以大楊氏的精明,怎麼會沒想到這一點上呢?
君璃想着,不知不覺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
廖媽媽聞言,當即冷笑起來,道:“夫人可只有大爺一個親生兒子,若是大爺不幸夭折了,舅老爺可是有權討回夫人全部嫁妝的,若不是因爲如此,大奶奶當大爺還能留得性命至今?”
原來出嫁女去世了,又沒有留下子女的,孃家是有權討回全部嫁妝的?君璃只覺腦中有個什麼念頭一閃而過,快得她根本來不及抓住,只得暫且將其放下,繼續與廖媽媽說起話兒來:“原來是這樣。可就算咱們手上有夫人的嫁妝清單,也沒法讓那大楊氏原形畢露啊,畢竟夫人留下的那些東西都是封在庫房裡的,大楊氏雖有鑰匙,可大爺也有,且大爺當夫人留下的東西早不是一次兩次了,只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都當了些什麼,大楊氏要將一切都推到大爺頭上,想來便是連他自己都無從辯起的,就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楊氏昧了夫人的東西,咱們也得拿出真憑實據來才成啊……”
話沒說完,廖媽媽已道:“大奶奶放心,這點我早已慮着了。不瞞大奶奶,這些年我雖不敢再明着去找湛哥兒,實則私下裡卻是關注着他的,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讓我發現了賤人到底是怎麼做手腳的。大爺身邊的小子松煙和項煙,都是賤人的人,素日裡最得大爺器重,當夫人的東西也多是遣他二人去的,都是當在鼓樓街上一家名喚‘恆舒典’的當鋪,所以只要咱們能設法從恆舒典裡拿到二人這些年當的東西的清單,再找機會將他兩個扣下,仔細拷問一番,自然就能知道哪些東西是大爺讓當的,哪些東西是賤人讓當的了。”
頓了一頓,眼裡閃過一抹傷感,道:“只是……就算咱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大爺只怕也不見得會相信咱們,他一心拿賤人當親生母親看待,如何聽得進去咱們說賤人的不是?指不定還會認爲咱們是在污衊賤人,離間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呢!倒不如製造個機會,讓大爺自個兒發現松煙項煙對他不忠,揹着他當夫人的東西,待大爺對二人起了疑後,咱們再出手,纔有可能一擊即中。”
君璃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廖媽媽還是挺了解渣男的,若是渣男是經他們之口知道大楊氏對他心懷不軌的,他不但不會相信,還會認爲他們是在離間他和大楊氏母子之間的感情,說不得只能製造機會讓他自己去發現了,到時候待他已經起了疑,他們再將從松煙項煙那裡拷問得來的證據往他面前一擺,不愁他不自此恨死大楊氏,與大楊氏鬥個你死我活!
君璃於是對廖媽媽道:“媽媽只管放心在這裡住下,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罷,待我先設法將大爺這些年典當的東西的清單弄到手後,再找機會扣下並拷問那松煙項煙不遲。”
廖媽媽出出主意還成,要她真去具體操作,她也委實沒那個能力,因想也不想便應了君璃的話:“既是如此,就有勞大奶奶了,老奴在這裡先給大奶奶磕頭了!”說着又要起身給君璃行禮。
君璃忙命晴雪拉住,又交代了廖媽媽幾句住下後需要什麼,就只管跟郭伯說之類的話後,方與晴雪一道去了前面。
彼時容湛還在逛園子沒有回來,君璃趁此機會,問郭伯道:“咱們自己人裡,可有誰與鼓樓街一間名喚‘恆舒典’裡的人當鋪有交情的?”雖說她答應廖媽媽時倒是答應得挺痛快,但只有她自己心裡才知道,無緣無故的要去弄人家店鋪的部分交易清單並非易事,畢竟這已算得上是商業機密了,且典當東西原不是什麼光彩事,那些主顧們只怕沒有誰想讓人知道自己當東西的,十有八九會叮囑當鋪爲其保守秘密,如此一來,她想要弄到清單,就更不容易了,說不得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她手下這羣能幹的掌櫃並管事們身上了。
君璃原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問郭伯的,不想還真叫她好巧不巧問對了人。
郭伯捋須笑道:“大小姐何以無緣無故問起這家當鋪來?不怕告訴大小姐,咱們自己人裡還真有人與那間當鋪的人有交情的,不是別個,正是小老兒。小老兒的女兒給了那間當鋪二掌櫃的兒子,我那親家在恆舒典做了幾十年,雖只是二掌櫃,倒也很有幾分體面,只不知大小姐想知道些什麼?”
君璃不由笑了起來:“這才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了!”便把自己想弄一張這些年寧平侯府當在恆舒典的東西的清單及其用處大略說了一遍,“寧平侯府雖沒落了,到底還是京城的老牌勳貴人家,想來恆舒典應當有一張完整的清單纔是,說不得只能麻煩郭伯了。”
郭伯爽快道:“大小姐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能爲大小姐分憂,是小老兒的福分。大小姐只管放心,小老兒一定儘快將事情與大小姐辦好。”
君璃點點頭,正待再說,就見容湛被徽煙並郭伯使去服侍他的兩個小子簇擁着進來了,只得暫且打住話頭,起身問容湛道:“大爺可是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