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璃回到迎暉院更衣梳洗後,心裡仍有幾分不痛快,楊氏與君琳是可惡,歸根結底,造成今日一切悲劇與鬧劇的卻是君伯恭,最該受到懲罰的也是君伯恭,如今這個罪魁禍首卻仍活得好好兒的,並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老天可真是不開眼,她一定要讓君伯恭付出應有的代價!
想起君伯恭,君璃不由就想起暖香來,距離上次她回君府讓暖香幫着打探一下君府近來可有什麼異常已是好些時日了,可暖香那邊卻至今沒什麼動靜,是她真沒打探到任何異常,還是打探到了,卻因事關君伯恭,所以她選擇了沉默?畢竟君伯恭纔是他們母子最終的靠山,若君伯恭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們母子再有她的庇護,也別想有好下場,暖香自來是個聰明識時務之人,不然也不會成爲君伯恭諸多姨娘通房裡的第一人了。
若暖香那條線也斷了,自己接下來可又從哪裡入手纔好?君璃不由皺起了眉頭。
冷不防就聽得外面傳來守門小丫鬟的聲音:“大爺回來了。”然後門簾子被撩開,容湛滿頭滿臉是汗的走了進來,一進來便嚷嚷道:“快拿涼茶來我吃,渴死我了!”又以手做扇拼命直扇,“今年這天兒可真是熱得邪乎,往年也不見熱成這樣!”
君璃只得暫且將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拋諸腦後,起身將方纔晴雪給自己沏了自己卻沒吃,如今溫度應該正好的茶遞給了容湛,嗔道:“從哪裡弄得這一頭一臉的汗,也沒見別人這麼熱,既熱成這樣,就不該一回來便要涼茶吃,不然回頭肚子疼,可是你自找的。”一邊說,一邊順手拿起桌上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給他扇起風來。
容湛享受着她的服侍,愜意得連眼睛都微眯起來,也不覺得有多熱了。
君璃見了,因又問道:“你還沒說你從哪裡來呢,難道是出府去了,不然不可能熱成這樣。”
容湛睜開眼睛道:“並不曾出府,不過就是在外院跟着護院頭領多練習了一下弓馬騎射罷了。對了,我正好有一件正經事與奶奶說。方纔我與護院頭領打賭,他說不信我能舉起演武場那邊太湖石假山旁的石頭桌子,我自己心裡雖也不相信我能舉起來,但想着再怎麼也不能在一羣護院面前失了面子,便說我能舉起來,誰知道一試,我竟真勉勉強強將那石桌舉了起來,不然也不會弄得滿頭滿臉的汗了。”
說着,看了一眼君璃,見她聽得很是認真,便又繼續道:“他們見我竟真將石桌舉了起來,都說想不到我竟天生神力,護院頭領還順口說了一句,只怕歷年朝廷的武舉人都未必有幾個能有我這份力氣的,還說真是可惜了我這把神力,若是放在尋常人身上,不愁掙不來一個武舉人光耀門楣。護院頭領是說者無心,我事後想想,卻越想越覺得這不失爲一條出路,所以我想着,也許明年秋闈時,我可以下場試試,看能不能爲自己掙回一個出身來?若是能,以後要謀個千戶參將什麼的,也就容易多了,只不知奶奶怎麼看此事?”
武舉人?君璃不由認真思忖起來,據她所知,歷史上很多朝代都是不開設武科舉的,就算開了武科舉,武進士武舉人也向來是被文進士文舉人所看不起,認爲他們都是粗鄙之輩的,所以歷來武舉人武進士的數量都遠遠少於文舉人文進士,容湛只是將目標放在武舉人上,倒也不算好高騖遠,反而很有自知之明,很符合他的實際情況。
君璃沉吟道:“你的實際情況再沒別人比你自己更清楚的了,若說這會子再讓你發憤圖強去中個秀才舉人什麼的回來,那絕對是癡人說夢,倒是參加武舉還算比較契合實際,只是你可得事先想好了,武舉人不像文舉人那般受人尊崇,武舉人一般都被會認爲是粗鄙魯莽之輩,你得先做好心理準備。再者,武舉可有什麼參考條件?是不是得先中秀才?又要考哪些科目?這些你都得先打聽清楚了,不然到頭來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夠參賽資格,或是要考的那些科目於你來說根本就太難,豈不是白費了你這一番時間和精力?”
容湛仔細聽君璃說完了,才滿臉嚴肅的道:“奶奶說的這些,我方纔在回來的路上,其實都已大略考慮過了。先說武舉人不若文舉人那般受人尊崇一事,難道我現在這個無所事事的樣子,就很受人尊崇嗎?且別說旁人了,連我自己都覺得羞愧,奶奶你一個弱女子成日裡都要忙於管家,忙於打理闔府上下的庶務,我一個大男人卻閒着什麼事兒也沒有,將來若是咱們的孩兒問起爲何娘成日裡忙不完的事,爹卻閒着無所事事,我要怎麼回答他?就更別說養家餬口自來便是男人的責任了,即便我有母親留下的那些陪嫁,可那終究不是我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我總得找個什麼正式的營生來做才行,不然老是這樣坐吃山空的,就是金山銀山,也總有吃盡的一天。”
君璃自不會傻到在男人反省自己,意欲上進發奮之時,潑男人的冷水,因忙用鼓勵的眼神看着容湛,道:“你說得很有道理,還有嗎?”
容湛得了君璃的鼓勵,心裡越發覺得自己是該立起來,雖不至於讓自己的妻兒以自己爲榮,至少不讓他們以自己爲恥了,遂繼續道:“如今府裡的情況奶奶也知道,且不說父親一味的偏心,又春秋正盛,少說也還有幾十年可活,沒有讓我做世子的打算,便是父親將來有那個打算了,我也是不想做這個世子的了。那到時候我們這一房勢必會分府出去另過,我若不趁如今還沒分家時,爲自己謀一個出身,將來咱們家可就是平民之家了,田莊鋪子不能免稅不說,被人欺負了也只能白被欺負不說,遇上了厲害點的聖上,奶奶將來只怕連穿花裙子的資格都沒有,我只要一想到這些,便覺得奶奶跟了我是委屈了奶奶,我可是保證過以後都不叫奶奶受委屈的,怎麼能夠食言?”
“爲什麼分府出去後,我就連穿花裙子的資格都沒有了?”君璃聽容湛說了一大篇話,旁的也就罷了,惟獨那句‘奶奶將來只怕連穿花裙子的資格都沒有’讓她很是不理解,便特意問了出來。
容湛便如此這般給君璃解釋了一通,君璃方明白過來,原來本朝立國之初,曾頒下律例,平民是不能穿綾羅綢緞的,哪怕你家再有錢,礙於身份所限,也只能穿平民才能穿的棉麻布衣,可棉麻布衣做成的衣衫能有多好看,什麼月華裙百褶裙六福裙十二幅裙的,你用棉麻布衣做出來,看能像用綾羅綢緞做出來的那般漂亮不?本朝開國至今已百餘年,雖說這條律例已不像起初執行得那般嚴格了,但誰知道什麼時候上臺了個新皇帝,不會又較起真來了呢?
——這一點君璃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說,驚訝之餘,不由在心裡暗自感謝起朝廷來,想不到他們頒佈的這條看起來不近人情的律例,竟還能成爲督促容湛上進的原因之一,可真是大善也!
君璃因說道:“聽你這麼說來,你趁現在掙一個出身倒真的很有必要了,可以免了一家子的賦稅不說,我也能名正言順的穿花裙子,不然真落了有心人的話柄,沒臉還是小事,官府追究起來,可就是大事了。”
容湛點點頭,道:“不瞞奶奶,這些日子我雖嘴上沒說,但心裡其實想了很多,此番提出要考武舉,不過只是一個契機罷了。我瞧着你日日管家說起來倒是威風八面,但其中的勞心勞力卻只有自己才知道,便想着咱們何必要傻乎乎的白爲他人做嫁衣?若是我明年能考中,再設法謀個參將千戶之類的,我便主動向父親提分家去,若是謀的官職在京城自然最好,咱們也不必背井離鄉,若是謀不到京城的缺,只能外放,那也不失一件好事,咱們便出去見識幾年,山高皇帝遠的過幾年自己的小日子,不必再受誰的氣,你道好是不好?”
難得他都考慮得這般周全了,君璃又豈會說不好?說來她自穿來這個時空以來,那次端午節出城去看龍舟賽,便是她走得最遠的地方了,若是真能隨容湛外放出京,不管是在哪裡,至少都比一輩子窩在京城這一方小天地裡強得多不是?
只容湛雖已立志要考武舉了,考武舉需要什麼條件,又要考些什麼科目,他卻是不甚清楚,是以吃過午飯後,他連午覺都顧不得歇,便換了件衣裳,自出門打聽去了。
眼見他知道上進了,君璃自然不會攔着,親自將他送至院門外才折回屋裡,草草歇了箇中覺。
午睡起來,君璃正與晴雪閒話兒,晴雪應雙手合十唸佛道:“阿彌陀佛,大爺如今這般上進,奶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君璃點頭道:“他能不能考上武舉還是次要的,要緊的是他能有這個態度,總算沒有枉費我這麼久以來的調教。”說着,想起自己剛嫁進來時對容湛的各種瞧不上及練習的那幾次甩針舞,不由笑了起來。
主僕兩個正說着,墜兒進來稟道:“奶奶,才我們安排在角門外的人來回,說門口來了個婆子,說是郭姨娘打發她來的,奴婢想着怕是郭姨娘那邊有線索了,便自作主張將人領了進來,奶奶看是這會兒見還是怎麼着?”
君璃一聽,立刻坐直了身子,道:“就這會兒見。”心裡想着,她才還在想着暖香那邊怎麼這麼長時間都沒動靜,誰知道這會兒便有了迴音,看來暖香還是捨不得輕易沒了自己這個靠山。
暖香打發來的婆子以前君璃以前並未見過,與上次周姨娘使來的任媽媽一樣,都是屬於扔人堆裡找不出來的主兒,看來暖香與周姨娘在用人上,倒是頗有些相同的見解。
那婆子給君璃行過禮後,便道:“我們姨娘說讓大姑奶奶久等了,實在是前陣子夫人那邊盯得有些緊,不敢輕舉妄動,還是昨兒個三姑奶奶那邊似是出了什麼事,夫人一直都沒回去,還讓人回府叫了好些人去,也顧不得再盯着我們院裡了,姨娘方敢打發奴婢來見大姑奶奶,還請大姑奶奶恕罪。”
暖香如今有了兒子,楊氏自然不會像對待周姨娘幾個那般不怎麼放在心上,時時使人盯着她的院子還真是楊氏的作風,君璃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徑自問那婆子道:“媽媽今日過來,敢是前兒我拜託姨娘的事,已經有眉目了?”
那婆子道:“的確已有眉目了。自端午節以來,老爺一直不甚高興,動不動就喝得大醉而歸,多是歇在外書房的,惟獨前幾日夜裡,徑自去了我們姨娘院裡,我們姨娘想着酒醉的人一般容易吐真言,便趁機欲套老爺的話,問老爺到底是有什麼事如此抑鬱,若是傷了身體可如何是好?又問老爺可是公事上有什麼麻煩,她雖不能爲老爺分憂,但很願意一聽,老爺把心裡的不痛快說出來以後,多少也能舒坦幾分不是?老爺一開始還不肯說,架不住姨娘再四的柔聲相問,便開始抱怨起尚書嚴大人如何打壓排擠他,是何等的可惡來。罵完嚴大人,又罵起……大姑奶奶您來,說當初若不是您死捏着銀子不肯借給他,他也不會痛失尚書之位,落到如今這般困境。”
“老爺罵了大姑奶奶您一陣兒,又罵起夫人和姨夫人來,說若不是她們姐妹倆愚蠢透頂,他如今就該坐擁大筆銀子,就算不能將姓嚴的拉下馬,至少也能謀個旁的位子去,再不用受姓嚴的的氣。我們姨娘聽到這裡,便問老爺,坐擁大筆銀子與夫人和姨夫人有什麼關係,難道老爺和夫人姨夫人在做什麼大的生意不成?老爺當時已是昏昏欲睡,只嘟噥了一句‘只要那個孽女一死,她的嫁妝便都是我的了,豈不比做什麼大的生意都來銀子來得快?’便昏睡了過去,我們姨娘……”
那婆子後面還說了什麼,君璃通通都聽不到了,滿腦子都只剩下一句話,‘只要那個孽女一死,她的嫁妝便都是我的了’,如醍醐灌頂般,霎時全部都明白了。
難怪當初君老頭兒說什麼也要逼着她嫁進寧平侯府,爲此連她反過來威脅他必須將君珏過繼出去才肯嫁都答應;難怪以君老頭兒的自私涼薄,竟會明明在她那裡吃了癟,爲此甚至連尚書之位都丟了之後,還肯輕易放過她,也沒有對君珏怎麼樣;難怪他此番要大費周章的將楊氏和大楊氏都拉下水,——敢情都是在這裡等着她!
念頭閃過,君璃猛地又想到,當初她在初次見廖媽媽,聽廖媽媽說起大楊氏之所以沒有直接弄死了容湛,而是留得他的性命至今,乃是怕秦家舅老爺以秦夫人沒有兒女爲由,討回秦夫人的嫁妝之時,曾在腦中一閃而過,卻快得讓她來不及抓住的念頭;還有那日她與容湛晴雪分析君老頭兒此番謀害他們姐弟的動機時,腦中同樣一閃而過的那個念頭,當時她沒能想到這一茬兒上,或者說是隻想到了其中片面的一些,卻缺少將這些片面串聯起來的那根線,如今有了君老頭兒的那句話,她總算是恍然大悟了!
“……我們姨娘說她眼下能打探到的,便只有這一點兒,”那婆子還在繼續說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對大姑奶奶有所幫助,還說她尋了機會,還會再試着套套老爺的話,請大姑奶奶只管安心等她的好消息。”
君璃回過神來,忙擺手道:“替我回去多謝你們姨娘,就說她的情我承了,只暫時沒什麼需要她打探的了,請她不要再輕舉妄動,以免漏了馬腳惹老爺生疑。”命晴雪,“把前兒個得的那副赤金鑲瓔珞的項圈兒取來,給四弟帶回去,另外,再取十兩銀子來,給這位媽媽買花兒戴。”
晴雪一一照辦了,親自瞧着人將那婆子領出去後,方折回屋裡,向君璃道:“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父親,爲了銀子,竟連自己親生兒女的性命都能謀害,老爺的心也未免忒狠了!”語氣裡滿是不忿。
君璃倒是一臉的平靜,微諷道:“他若不這麼心狠,那還是他嗎?我原還在想着,他怎麼可能這般輕易便放過了我,只是逼我嫁給了一個臭名昭著的紈絝而已,於這世上絕不多數的女子來說的確算是極狠的懲罰和報復了,可於我來講,卻算不得什麼,爲此我總覺得他還有什麼後着等着我,心裡一直都不踏實,怕指不定什麼時候便被他算計了去,如今心裡的那塊大石總算是落了地,我也總算可以安心了!”
饒作爲受害人,君璃也不得不承認,君老頭兒這一步棋還真是高瞻遠矚,意義深遠,不然她的嫁妝都牢牢握在她手裡,沒有她點頭或開口,這世上除了君珏,憑誰也別想染指一分一毫去,爲她打理陪嫁產業的那些人也絕不會買旁人的賬。
可她若是出嫁後還來不及生下一兒半女便死去,那便不一樣了,她最親的人君珏已經過繼出去,於律法上來講,已算不得她的親弟弟,那與她最親近的人,便只能是君老頭兒這個父親了,不管她素日與君老頭兒之間有多少齟齬,旁人又知道不知道她正是被君老頭兒害死的,君老頭兒向寧平侯府討要她的嫁妝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再加上有大楊氏這個同盟在,她的嫁妝可真就只有便宜君老頭兒這個殺人兇手了,果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認識到這一點後,君璃要將君老頭兒繩之以法,讓他不得好死的念頭不由越發堅定了。
傍晚時分,容湛自外面回來了,一回來便滿臉沮喪的坐在椅子上,只顧低頭吃茶,半晌也不說一句話。
君璃本來正滿心的不痛快,打算與他說道說道的,見他這樣,一時間倒是不好說了,只得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敢是父親又給你氣受了不成,可你不是出府去了嗎?”
再三追問之下,容湛仍是不說話,君璃不由急了,便要使人傳跟容湛出門的小廝去,容湛見狀,這才低聲開了口:“我方纔打聽過了,要報考武舉必須得先通過武鄉試,獲得了武秀才的資格才能報考,而武鄉試不考弓馬騎射,只考軍事策論和四書,可我至今連四書都沒念全,要如何考去?”
這倒的確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大問題……君璃聞言,也跟着沮喪起來,良久方道:“你如今總算知道什麼叫做‘書到用時方恨少’了罷?罷了,既然這條路行不通,咱們便再想旁的路便是,總不能不考這個武舉,咱們便不生活了罷?”她原本還以爲武舉就只考武藝騎射什麼的呢,不想還要考軍事策論和四書,難道朝廷是覺得即便是選拔武舉人,也不能真選那些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粗人罷?
只話雖如此,君璃心裡多少還是有幾分失望,若容湛考不成武舉人了,那豈不是從根子上便絕了外放出京的機會?
“不過,”不想又聽得容湛道:“我還打聽過了,咱們這樣人家是可以走蔭恩的,就跟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可以入國子監唸書,等進了國子監後,沒有秀才的功名,卻可以直接參加會試考舉人一樣,所以,我是可以直接參加武舉考試的。”
嘎?君璃一時間接受不了這其間的大起大落,還是在看到容湛臉上的促狹笑意後,方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他是在逗自己,當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扯了他的耳朵便蹂躪起來,容湛自是躲閃不迭,夫妻兩個一時間笑鬧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