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 帶孩子的安巴拉終於受不了,他從三樓自己住的房間探出頭去,後院有數十個婦人, 在整理堆滿一整面院牆的陶罐, 裡頭是醃製的各種鹹菜和果脯, 預備樓主回來時設流水席用的。
能跑能跳的雞鴨大多用草繩拴着腳扔在青石板地上, 少數逃脫的在院子裡又跑又跳, 咕咕咕嘎嘎嘎亂叫一氣。
有婦人看見安巴拉這裡開門了,頓時三兩圈把雞腳抓在一起纏住,朝安巴拉揮手。
安巴拉麪色鐵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砰一聲關上門, 七尺大漢手忙腳亂地衝到搖籃前,把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啃自己手指正來勁的巴拉背到背上。
巴拉興奮得咿咿呀呀直叫。
安巴拉推開窗戶, 面前是樓下鋪滿瓦片的屋頂, 身後急促的腳步傳來,聽上去還不止一個人。
安巴拉一咬牙根, 從窗口躍下去。
“安巴拉,安巴拉,巴拉醒了吧?開門呀,我是李嬸呀,巴拉今天開心嗎?有沒有拉粑粑啊, 快開門啊安巴拉你這個粗人!”
“……”安巴拉費力地起身, 縱身躍下屋頂, 偷偷摸摸從馬廄偷出來一匹馬, 踏上帶着巴拉浪跡天涯的路。
天下之大, 究竟去哪裡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半路上,有個半吊子的算命人, 安巴拉蹲在那裡看了半天,蓄山羊鬍懶洋洋半閉着眼的道人根本不理會他。
這人真不會做生意。安巴拉心想,蹲在對街屋檐下,被咬在他嘴裡的一莖野草懶洋洋從絡腮大鬍子裡伸出去。
終於,他站起身。
就在同時,道人張開了眼,那是一雙霧茫茫的眼睛,頓時令安巴拉從頭到腳一激靈。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似乎被雷劈了一道,不知不覺就走到簡陋的算命攤前。
“嘿,卜個卦。”
安巴拉先是摸出三枚銅錢,那道人眼睛微微閉起,安巴拉留神看他的反應,換成一錠二兩碎銀,道人依舊懶洋洋的,本來就窄的那道眼縫儼然要閉個嚴實,安巴拉咬咬牙,在寬大袍袖中摸了半天。
最後拍到帶裂縫的舊木頭矮案上的是半錠金子。
道人懨懨打了個哈欠,趕蒼蠅似的擡起手,大掌正要擺動。
另一半金錠子放到桌上,安巴拉把兩個半錠嚴絲合縫地對在一起,手掌一合,再攤開來,合成的是完整地一錠金子。
道人朝一個竹筒努了努嘴。
安巴拉悻悻把手放到上面,不捨也沒辦法,聽到噹啷一聲,金子與下面不知道這道人斂財幾許堆積起來的金銀撞在一起。
道人這才排開龜甲。
當安巴拉背上一個小人兒,倆人佇馬城外,面朝西北,天空中紅紅的太陽剛升到一半。安巴拉只覺心裡有把鉤子,那一錠金子給得不值,就在他想回去找道人索要錢財時,脖子上溼溼熱熱的,巴拉歪着腦袋,白胖的臉上濃濃睡意,口水都糊在安巴拉的脖子上。
大漢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
他揚起鞭,沒有再回頭。
☆☆☆
西戎邊城,集市上的人零零散散開始收攤,日落時分,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往家裡趕。
藥鋪裡兩個守家的夥計把搬在外面晾曬的藥草收進去,本來拴在後院的狗牽到前門外拴好看門。
“天要黑了。”阿汀說。
驤賢茫然地四顧,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閉目養神的趙洛懿睜開眼睛,驤賢過來叫了他一聲師父,趙洛懿沒糾正他,任由驤賢解開他胸前的繃帶。
每當這種時刻,阿汀臉上就會現出愧疚。
孔孔試圖握住她的手,阿汀站起身,在趙洛懿跟前蹲下,仔細查看他的傷口。
新鮮的血液在潮溼的布條解開時迫不及待滲出來。
“還是不行……”驤賢說。
阿汀眼神閃躲地避開了趙洛懿的傷口,從她的小包袱裡取出乾淨布條給驤賢,讓他等一下。不一會兒,阿汀取來了乾淨的水,和一些藥草,兇悍的黑狗在門口煩躁地來回走,卻沒有咬她,只是虎視眈眈望着趙洛懿。
“你的朋友什麼時候回來?”阿汀說話的聲音總帶着一絲顫抖,顯得中氣不足。
落日的光輝照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
驤賢皺着眉頭想,沒吭氣。
“不能再等,夜裡不安全。”阿汀朝趙洛懿說。
美婦人留下的家奴顯然聽不懂大秦話,看見身量未足的小孩子朝自己走來,蔑視的眼神對着阿汀。
阿汀說的話除了孔孔,誰也聽不懂。
只見家奴起身離去。
孔孔稚嫩地聲音對驤賢說:“阿汀姐姐叫他去僱馬車了。”
“不等托勒嗎?”驤賢着急起來。
“給他留,字條。”說着阿汀跑進去找藥鋪夥計要了紙筆,讓驤賢寫字,驤賢犯難地歪着頭看那張紙,他的大腦和那張紙一樣空。
就在這時,夕陽里拉長的影子投到驤賢的腳尖前,他遲鈍地擡起頭,一個大大的笑容綻在他的臉上。
馬車停在一間大宅門口,家奴前去敲門,個子小、行動靈敏的阿汀緊跟在家奴身後下車。
管家早在門房裡坐着,是個長着尖銳鷹鉤鼻的老男人,板着個臉,仔仔細細將數人打量個遍,視線落到阿汀臉上時多停留了片刻,不過沒說什麼。他安排了兩個婢女帶着他們去住的地方,路上連活潑多言的阿汀也沒說話。
托勒肩上坐着孔孔。
驤賢幫忙揹着李蒙,趙洛懿還能走,就是走得慢些。
吃過晚飯,趙洛懿打水給李蒙仔細擦了臉和手,他解開李蒙的衣袍,李蒙眉頭稍微皺了皺。
“蒙兒?”趙洛懿低下身去看,李蒙嘴脣灰白,甚至有些死相。這讓趙洛懿心裡一陣一陣喘不過氣的難受,他對疼痛的忍耐度很高,出招從不回防,這時卻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胸膛上的傷口。
李蒙沒醒。
趙洛懿給他收拾乾淨,便去找婢女問廚房在哪裡,派來的婢女都不會大秦話,阿汀像個小尾巴,不遠不近地跟着趙洛懿,給他當翻譯。
粥煮好溫在鍋裡,趙洛懿才又回到房間,一個帶怯的嗓音傳來。
“還沒醒嗎?”
趙洛懿摸李蒙的頭,頭也沒擡,沉聲道:“不早了,去睡。”
阿汀眨眨眼:“我睡不着,我就待在這裡行嗎?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就……”她眼珠滴溜溜轉,爬上一張窄窄的矮榻,跪坐在那裡,朝趙洛懿道:“我就在這裡睡,不打擾你們,有簾子,我可以幫你放下來。”
趙洛懿看了她一眼。
那孩子實在很小,下巴向後縮,似乎恨不能縮進牆裡。她很害怕。
趙洛懿沒說什麼,阿汀便放心地趴在榻上睡了,醒來的時候天還黑,屋裡沒有點燈,珠簾已經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趿着鞋,從珠簾縫隙裡看見趙洛懿依舊坐在牀邊,窗戶微開了一條縫,他身上健碩的肌肉隱約能看見,像一頭強壯的狼。
看到趙洛懿身上綁着的布條,阿汀的手緊攥起裙子,她咬着嘴皮,牙齒咬得太緊,發出細微的響聲。
趙洛懿忽然動了,回頭看來。
阿汀一顆心快蹦出來了,連忙起身,侷促地站了一會兒,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跑到院子裡,阿汀纔想起來把鞋子穿好,她坐在冷冰冰的石頭臺階上,竹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在西戎,竹子比什麼都珍貴,一根竹子五十兩銀,還不是最拔尖兒的。阿汀看着那些影影綽綽的竹葉子,忽然站起來,縮脖子一個冷不丁的哆嗦。緊接着,她小小的身子振臂舒展開,像落水才上岸的狗似的使勁甩了甩脖子,裹挾一股視死如歸的氣勢輕車熟路往外衝去。
那間記憶中無比熟悉的獨院再次出現在阿汀的眼前,她離開的時候才只有四歲,現在她已經快十歲了,印象裡大得怎麼也走不完,要去打兩枚栗子吃都要跑很遠的院子也變小了。
阿汀趴到窗戶上。
她豎起耳朵貼到窗戶紙上聽。
窗戶後面有一盞巨大的美人屏風,那是城主夫人的陪嫁,從遙遠的東夷送來,金光閃閃,恰是這一盞屏風,遮住了投在窗戶紙上的小小身影。
裡頭傳出咳嗽聲。
女人說話的聲音太輕,阿汀幾乎難以聽清,她整個身子都貼到了窗戶上,一手扒着窗框,一手支撐窗臺。
“……呵呵,善惡到頭終有報,李家小子淪落到這個地步,當真命如螻蟻,只需我擡擡腳的功夫……”
婦人秀長的眉毛爲難地皺着:“何必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孩子?”咬牙切齒的聲音含着陰毒的憎恨,“當初我的孩子重病之中,大軍等在城外,誰又來管他是個孩子,誰又來管我的兵有多少才十三四。這一樁仇,我蔡榮曾賭咒發誓一定要和李家算個清楚明白。你就別管了。”又是一陣激烈的咳嗽,彷彿要把心肺也咳出來,那聲音低下去,“好阿姝,我的好阿姝,這些年苦了你。這次我來,有要事,辦完正事,也該把我們的事辦一辦。”
阿汀出來得急,只着一件長及腳踝的連身白裙,裙角還破破爛爛。她整個人堆在窗戶上,想聽得更清楚,放軟上半身,俱捱到窗戶上去。
“你還記得起我?”女人聲音十分細弱,幾乎要聽不見。
男人的回答則清楚多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我蔡榮要是一時半刻忘過你阿姝,就叫我死在流沙之中,永無埋骨之地。”
只聽“咚”的一聲。
阿姝正因動情而潮紅的一張美豔臉龐忽然變得煞白,她猛然起身,走到屏風前面,後面沒有一點動靜。
阿姝喉嚨緊張地動了動。
“誰?”男人的聲音問。
屏風後阿汀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她身上到處都摔得疼,手掌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劃破了。她眼睜睜看着,蝴蝶一樣的裙裾在屏風後面晃來晃去。
緊接着,女人的肩膀到手臂從屏風邊緣伸出,她白皙動人的脖子和臉露了出來,寶石一樣的眼睛和阿汀對上。
“是什麼人?阿姝?”蔡榮病中掙扎坐起,他病得很厲害,佈滿汗水的臉快被憔悴吞噬乾淨,他氣喘吁吁地坐起,目光渙散地看阿姝鬆開撫在屏風上的手。
阿姝轉過頭來,安撫道:“沒事,風太大了,吹得窗戶開了,藤球撞了進來。”阿姝彎腰把手伸到屏風後的桌子下面。
阿汀猶豫片刻,撿起旁邊一隻藤球,遞給她。
阿姝起身,她把球卡在雙臂之間,之後抱起阿汀,將她放在窗臺上的瞬間,阿汀像只小動物飛快爬上窗臺,以最輕的動作翻了出去。
“好了,窗戶關好了。”
蔡榮看着她爲了伸手關窗而夾起的雙臂,當中豐滿被汗水濡溼的雪白胸脯,無力的手將阿姝一把拉上牀。
金鉤灑落煙青色的帳幔,屋子裡曖昧的絮絮低語聲再也沒有人聽,阿汀怕得渾身發抖,正要穿過一扇小門原路回去,後領子忽然被人提起。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聲,立刻被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