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快吃完了,趙洛懿手指鬆開筷子,望向柴靳,冷道:“想明白了嗎?”
那六人沒有一刻不是如坐鍼氈,但趙洛懿盯着,他們不敢擅自妄動。立刻放下了筷子,朱天嘴疼,壓根無福消受,對着一桌子美味珍饈沒有動筷。
五人都盯着書生看,書生舉止文雅,語速緩慢,“那就請趙兄,隨我等先去一趟。”
“師父,他們這麼多人,叫你一個人去,不會有詐吧?”李蒙啃完了雞腿,咀嚼着骨髓,眨了眨眼睛。
“小兄弟,這話不好胡說。”女子皺眉,不好把李蒙拎出去,卻跟其餘四人一樣,臉色都有些變了,一面忌憚地瞥趙洛懿臉色。
看來他們確實存着,引趙洛懿單槍匹馬去見想要離開十方樓的這一小撮人的頭兒的意思。
“走吧。”趙洛懿提起早叩滅的煙槍,把灰燼倒叩在地上,烏漆墨黑的煙桿別在後腰。他低頭揉了一把李蒙的腦袋,“菸絲還行,剩這麼多吃的,太浪費。你們兩個,把東西打包回去,記得付賬。”
趙洛懿嘴角一勾,冷漠的臉上出現了個略帶邪性的笑。
沒有人留意到李蒙短暫的出神,那六人前前後後將趙洛懿簇擁在中間,壓根沒人管李蒙和曲臨寒兩個小的。
或者說,他們要對付的,從頭到尾,就不包含着兩個小鬼頭,趙洛懿沒看緊自己的徒弟,他們便格外有默契地把李蒙和曲臨寒隔絕在了人羣之外。
樓下等着兩輛兩乘的馬車,李蒙猛然想到柴靳進來時,對不遠處的樓上張望,做的那個手勢。
“不好,你先走,回去找師叔們,告訴他們計劃有變,師父被人帶走了。”李蒙探出身子往樓外看了一眼,他們在二樓,樓層不高,飲泉居門外兩尊點頭哈腰招徠客人的石像可以作爲踏腳。
曲臨寒忙一把拽住他,“我、我上哪兒找師叔們!他們不是早已經安排好了嗎?你別輕舉妄動,師父叫你回去。”
“不能回去!”李蒙急得滿頭大汗,望着樓下柴靳他們還沒出門,語速飛快地說:“師父的意思是讓他們立刻決定之後,和他一起回樓裡,見太師父。如果我料得沒錯,三個師叔已經帶人埋伏在鎮北院四角暗處,你……你就朝最高的那座閣樓趕去,只有一條通道,下有一間大院,他們一定在那間院子暗處埋伏,你趕到就站在院子裡叫,說師父有難被柴靳他們帶走就行了!”李蒙扒拉開曲臨寒抓住他胳膊的手,擡起一腳,直接從窗戶躍了出去。
曲臨寒陡然瞪大眼,完全沒想到李蒙這麼衝動。
樓下兩架空馬車在等,馬兒察覺到忽然靠近的陌生氣息,略顯暴躁地頓了頓蹄子。
李蒙兩手抱住頭,矮身滾進車底。
“猢猢”的馬噴氣聲從車前傳來,李蒙想了想,爬上第一輛車的車底,腳抵在四角凸出的木框中,兩手抓住橫在頭頂的木架。
他試了兩次,才完全抓牢。
這時已有幾隻靴子映入眼簾,光線不好,他也沒有仔細留意過衆人的鞋子,還有好幾個人穿的都是一樣的黑靴,趙洛懿也穿最普通的黑靴。稍一分神,李蒙感到身子要往下掉。
而車輪已經開始轉動起來。
手指傳來的疼痛讓李蒙不禁皺眉,十指連心果然沒說錯,雖然只是手指甲劈了,卻也滲出絲絲血跡來,而且疼。
柴靳老邁的聲音說:“請。”
聽得出口氣是防備又疏離的,聽見上方踏板傳來的聲音,李蒙收斂心神,屏住呼吸,手指富含技巧地鑽入木架縫隙間,抓得更緊。
這段時日練功沒有讓他速成武林高手,但他發覺,適應了這個姿勢之後,臂膀並沒有覺得很難受,這是他在靈州和疏風成天混日子的時候沒法想象的。
兩輛馬車裝滿了人,車輪滾動激起煙塵,李蒙嘴一張,忽然反應過來現在打噴嚏等於是在告訴他們被人跟蹤,趕緊用力憋住氣息。
他連腳趾頭都開始用力,死死扣住,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爲了憋住這個噴嚏而緊繃。
車內。
一直閉目養神的趙洛懿虛開了眼睛,眼神冷漠。
對面柴靳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嘴角皺紋因爲緊張而變得深刻。
“我一直好奇,柴叔什麼時候,搭上的肅臨閣。”
車內還坐着朱天和書生,朱天兩隻牛眼瞪大,若不是舌尖斷了,怕要咆哮趙洛懿胡言亂語。
書生則事不關己地閉目養神,他正襟危坐,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唯獨右手食指摳起腿上布料。
“窮奇,老朽一直爲你留三分薄面,莫要把事情做絕,將來還好相見。”柴靳壓低了聲音。
趙洛懿嘴角牽了牽,“柴叔以爲,將來還有什麼見面的機會嗎?”
柴靳霍然變了臉色,但車內還有朱天和書生,他不敢再多說。方纔在飲泉居,趙洛懿透露的賬面財富,已足以挑起內部不和。
朱天是個莽夫,什麼都沒聽出來,而有黃泉判官之稱的書生卻未必沒聽出來什麼。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柴靳不敢再冒失。
車下李蒙本想沿途記住馬車前行的路線,卻只能看見路面,什麼都沒記住,手腳也抓得有點發麻,吃了一嘴灰,滿腹戾氣。
而且李蒙忽然想到,他沒有記住路線,也沒有留下記號,曲臨寒回去報信也沒什麼用了,幾個師叔也沒法找過來,只好暗自祈禱,師叔們早已查到柴靳等人平時聚集的地點。不過這也沒什麼可能,否則大可直接包抄,何必把人引到十方樓去。
車輪緩緩停止轉動,李蒙臉貼着的木板傳來振動,車上的人陸續下去。
人下完之後,馬車被專人停進了一間空曠的院子。一旦有人卸馬,也許會發現自己。李蒙的手勁也已經接近極限,附近四隻腳走來走去,只有兩個人。
李蒙暗自慶幸,對付兩個人應該綽綽有餘,卻也不敢大意,畢竟他還沒有獨自應對過這種情形,每次都有趙洛懿的保護。
李蒙希望聽見兩個車伕交談,以此探聽一些信息,但事與願違,這裡安靜得很。他看見那兩個人走遠,馬廄距離停放車子的地方有些距離。
那兩人拉走第二、三頭馬時,李蒙先將腳蹬在地上,鬆手的剎那,手指傳來鑽心疼痛,他咬牙忍住,閃身躲到一堵牆後,不敢多作停留,也不敢就在這裡上房,以免被人發現。
低沉的談話聲傳來,李蒙嚇得心臟都要從嘴巴里跳出來,手邊摸到鬆動的門,立刻閃了進去,輕輕關上門。
兩名車伕的影子從窗格上滑溜過去。
“堪大俠肯出手,不分家也得分家了,柴老做事也夠絕,叫個外人來摻和。”
“少說兩句吧,我們算什麼人,有口飯吃就閉嘴,待會兒要是鬧起來,你有眼色點,讓窮奇盯上,就不是缺胳膊斷腿那麼簡單的事兒,咱們躲遠一些,隨便看看就是了。”
“瞅你的慫樣。”
“你不躲?”
“哈哈,我早就找好地方了,絕對隱蔽,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看不出你小子也不全是肚裡空空嘛……”
兩人對談的話聲漸漸隱去,李蒙腦子裡就捕捉到一個“堪大俠”。
這兩年他武功練得不怎麼樣,不過聽人閒話也算聽過這個人,是個獨行俠,走江湖行俠仗義,近乎是個浪漫的傳奇。不少門派分家都有他在中間摻一腳,多是被其中一方請去助陣,說來他又是個獨行俠,跟誰也算不上沾親帶故。因此一度有人猜疑他是爲了錢纔到處管閒事,結果連根帶起這堪大俠的身世,他根本就不缺錢,坐吃一座金山。
當然,都是些傳聞,李蒙本來不是特別相信。
沒想到能管到十方樓來,畢竟對江湖人而言,十方樓儼然是一個神秘危險的組織,誰也不會想插手十方樓的內務。這個堪大俠敢來,至少說明,他對自己的武功有絕對自信。
李蒙不禁有點擔心了起來,收聲凝氣,離開短暫避身的屋子,上了房頂。
這裡視線開闊,放眼望去,只有一間院子裡燈光明亮。李蒙小心往那裡靠近,不知道會看見什麼,希望他們還沒有打起來。
衝得太快,李蒙沒留意到腳底瓦片上薄薄苔痕,上半身衝了出去,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張着。
底下密密麻麻站的全是人,李蒙已經看見了柴靳,他在和什麼人說話,柴靳一扭頭。
肩頭驀然一痛。
一股力道提住了李蒙的後脖子,將他往後穩穩一拽。
李蒙狂跳不已的心這才穩住了沒有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兩條身影緊緊貼着屋瓦,李蒙側過頭一看,完全是個不認識的人,那人把他按到地上之後,立刻就鬆開了手,這時眼睛探出屋脊去,視線掠向下面。
李蒙幾乎可以肯定,他也在暗中關注這場內鬥。
微光映照出他的臉,膚色白皙,麪皮吹彈可破,兩道標準劍眉,眼皮深刻,眼形狹長,即使從側面看,李蒙也彷彿能想到這男子的眼神必定給人以專注的感受,鼻尖有點頑皮的上翹,嘴脣平直,反映出他現在很嚴肅。
良久,李蒙纔敢爬上去,兩雙眼睛從屋脊後窺看。
“你是誰?”李蒙壓低聲音逼問,儘量讓自己聽起來威嚴一些。
對方根本不理會,只是將一張精緻的弩架上屋脊。
“等等……”李蒙抓住了男子取箭的手。
對方終於看了他一眼,聲色俱厲道:“別管閒事!”
“你這麼射過去,會驚動他們!”李蒙按捺着怒吼的衝動,“我師父還在下面,你這樣會打破他的計劃,你是十方樓的人嗎?”
“不是。”男子力氣很大,李蒙根本抓不住他,不過他眸底閃動光亮,似乎真的把李蒙的話聽了進去,沒那麼心急要射箭,而是斜睨李蒙,問:“哪個是你師父?我儘量不碰他。”
李蒙指了指柴靳身後,看見柴靳的話說完了,柴靳對面站的那十多個人,都是十方樓的人,大部分李蒙認識。其中有一人身形格外高大,還站在爲首者的旁邊,地位顯然也重要,但李蒙不認識,猜測就是車伕口中所謂的“堪大俠”。
“你眼睛好嗎,能看清他們的臉嗎?”
“當然,我射箭的功夫最好,眼睛比誰都好使。”男子放鬆了說話,聲音別有一股閒適的意味,卻很好聽。
“眉棱有一道疤那個,站在老頭的左邊,現在走上去說話的。”李懞直覺此人就算不是朋友,也不大可能是敵人,他的目標只是敵方陣營當中的一個人,雖然他還不能判斷出是誰。但在場個個都是高手,要是忽然有人被射殺,必然引起混亂,以趙洛懿的本事,想要脫身應該不難。
“窮奇。”男子脣邊現出意味深長的笑,第一次正眼看李蒙,“你竟然是他的徒弟。”
李蒙想起剛纔自己差點失足衝了出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還沒怎麼學功夫,不是我師父不會教。”
“我什麼也沒說。”男子繼續盯梢。
“你怎麼一眼就看出了我師父的身份?”李蒙好奇地湊到男子身旁。
“他虎口上那玩意兒,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有。”
李蒙這下相信男子眼睛確實跟他自己說的一樣好,因爲他從這麼遠的距離,只能勉強看清衆人的臉,根本留意不到趙洛懿虎口上的刺青。
“你叫什麼名字?”下面好像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那些人還在墨跡,李蒙便繼續和男子聊天。
“唐湑。”
這次居然沒有被拒絕,李蒙有點高興,輕快地說:“我叫李蒙。”
對方“嗯”了一聲,似乎不很在意,這次是真的從腰上箭袋內取出了箭。
“你要殺哪個?你殺了人能不能先別走。”話音未落,冷冰冰的箭鏃對準了李蒙的右眼,那寒氣侵入他的眼窩,李蒙立刻噤聲。
唐湑看李蒙安靜了,才挪開箭,卡入弩中。
不過李蒙只消停了片刻,又開始在男子耳邊嘀咕,“不用嚇唬我,我知道你不會殺我。”
“你剛纔不是怕得快爆□□了嗎?”唐湑揶揄道。
“廢話,要是你傷到我的眼睛怎麼辦,我兩隻眼睛恐怕都比不上你一隻眼睛好用,你還要戳瞎我一個眼,能不怕嗎!再說了,你帶個自己改裝的單發弩來,不就是隻有一個目標嗎?像你這樣目標明確的人,不會濫殺。”
“那就閉嘴。”
“唉,他們不也在說話嗎,估計還要說好一會兒,相逢就是緣分,兄弟,你幫我這個忙,回去以後我可以給你銀子。”李蒙在心裡默默計算了一下趙洛懿錢袋裡的銀子。
“多少?”唐湑輕輕挑動眉毛,似乎真的感興趣了。
誰說江湖客都是淡泊名利的,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纔是真人生教條啊。李蒙笑了,“你要多少?”
“一個人五十兩。”唐湑淡淡道,視線一刻沒有離開下面那些人,竟然像是已經在數有多少個人。
“他們都是高手,你也不能搞定幾個吧?”李蒙狐疑道,憑這一把弩,還是單發的,殺了第一個人之後,要再殺第二個就有點困難了,“而且五十兩一個是不是貴了點?不用你殺他們,讓他們喪失攻擊力就行了!”
“我的行情不止五十兩一個,不要命的話,二十兩不能再少。”唐湑的手放在了機括上。
“你也是殺手?”
唐湑嘴角一勾,笑時眼角彎彎,竟讓李蒙心生盪漾,唐湑實在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而且,他一看就不會是殺手,有點紈絝公子哥兒的味道。這讓李蒙想到霍連雲,不過霍連雲是貴氣,唐湑不是,有種很會玩的感覺。
“我不是,不過這裡面,有我一個獵物,已經發現他在這兒,我就不會放跑他。”話音未落,唐湑瞳仁緊縮,毫無徵兆地放出一支冷箭。
幾乎同時,人羣中一人發出痛叫。
正是李蒙對其身份感到疑惑的那人,唐湑舌尖舔了舔嘴脣,平靜地笑着問李蒙:“要幾個?”
“你……你能弄幾個……辦完了結賬!”說時李蒙已經看好了下去的路線,飛快順着竿子滑下屋去,喊聲留在屋頂:“來十方樓找我領錢!”
唐湑立起身,風撕扯着他暗紅的袍子,他歪了歪頭,脖子發出“格格”的聲響,略微活動了片刻手指,反手拔出背上錚亮的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