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自南面傳來的巨大響聲,擴入羣山之中,被青山綠水吞噬。騰飛而起的煙塵,彌散在半空裡。
馬車正駛入盤桓崎嶇的山道,曲臨寒聽見了輕微的響動,那悶聲讓人聯想到是萬馬奔騰而來。
“怎麼了?”李蒙鑽出馬車,環視四周。
恍如巨獸的山峰沉默佇立,近處飛瀑倒掛,水霧彌散在綠葉叢生的山澗裡。
“沒……沒事。”曲臨寒重新拉扯起馬繮,“你別起來,我們換班,不好好睡一會兒,等你叫嚷起來,我可不會替你。”
李蒙稚嫩的眉峰略略蹙起,遙望向南方,天空中看不見雲翳的影子,但天色確實不好,一望無垠的灰藍色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聽見車門關上的響聲,曲臨寒抖開馬繮。
馬車繼續搖搖晃晃地在山路上行進,很快成爲一個看不清的小點。
遠方鳳嶺之中。
隱藏在壯麗的銀色瀑布之後的石洞,倏然如同被推倒的書架,自內而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
水波被突兀伸出崩潰的泥沙石塊阻斷,陡峭的山壁在短短一瞬間成爲一個沖刷而出的陡坡。
激盪的水流並未因此而停止,而是改換流下山去的路線,不再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白浪自重組後的山體上涌下,白光與藍天相互映襯,流水之聲激烈非常。
到了下游,流速減緩,漸有潺潺之態。
河岸兩邊纔剛裸|露出的雪白石塊上留下一串紅痕,隨流水沖刷而褪了顏色。
因爲用力,安巴拉側臉青筋暴突,令他臉上的蛇神紋身愈發生動。
他兩手架在趙洛懿腋下,把人拖到河邊,就力竭地鬆開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遠處走來一個身形高大,黑袍加身的男子,袍子上的銀蛇隨他每走一步而張牙舞爪,紅信與黑袍交相輝映,而那種臉孔,本帶着一股讓人屏息的豔麗,黑眸之中隱隱泛着紅光。
“聖子……”安巴拉用南湄話說,勉力藉助他的蛇頭杖站了起來,隨即恭敬地低垂下頭。
被稱作“聖子”的男子一言不發,走近看上去和死了一樣的趙洛懿身邊,靴尖戳了戳他的臉。
“命這麼硬,可能蛇神聽見了你的禱告。”他嘴角一抹冷笑。
安巴拉滿面堆笑,還沒來得及說話,赫然看見聖子擡起腳,以十足的力氣,踏向趙洛懿胸肋。
安巴拉幾乎聽見骨裂的聲音,他的臉扭曲起來。
血沫從趙洛懿嘴角溢出,他睜開了眼,瞬間又無意識地閉上,神色痛苦難當。
“你運氣不錯,但運氣向來不管什麼用。”聖子擡起腳,在石頭上摩擦,似乎想擦去靴子上不存在的血跡。
“我必須確認清楚,他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與安巴拉擦肩而過的瞬間,聖子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巴拉縮了縮脖子。
隨着肩上重量消失,安巴拉才察覺到內衫之中,已被冷汗溼透。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小心扶起來,讓趙洛懿趴在他的被上,亦步亦趨跟着聖子離開河邊。
一架牛車停在樹林盡處,這裡是鳳嶺腳下的官道。
一個手下跑來,扶住安巴拉背上卸下的“死人”,不需要安巴拉再花什麼力氣,另一名手下從另一邊架住趙洛懿,早有一口大缸停在板車上,兩人合力將趙洛懿投入缸中。
濺起的水花令安巴拉不悅地皺了皺眉,他看着兩人給缸子蓋上一個早已留出頭部通過的竹笠蓋子,纔打點心緒,擠出一絲笑容追上前面不遠處停着的華蓋馬車。
安巴拉上車之後,聖子下令啓程。
蛇頭杖被放在身旁,安巴拉拉扯開衣襟,偷眼睇睨聖子,但當看見那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微微滾動的前兆,他立刻移開了眼光,以手帕拭去領中的熱汗。其實不必,他現在已經感到了絲絲涼意,那涼颼颼的感覺,喚起了安巴拉關於童年的一些不大好的記憶,他的臉色愈發難看,好在皮膚顏色深,臉上又有蛇紋,多虧了蛇神保佑。
安巴拉嘴脣囁嚅,半晌,小心翼翼出聲:“要是他不是……神女之子……”
話沒說完,一道銳利的目光讓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
“神廟外的蛇像,快造好了吧?”
“嗯,匠師說六月中旬,必將不辱使命。”
“捏造一個人,比塑像容易得多,而且可以爭取更多時日。”
隨着聖子閉上眼,安巴拉察覺到那股迫人的壓力消弭於無形,冷汗順着他的額頭流下,刺入目中,他把手帕按在了額上。
想到後面牛車拉着的那口大缸,以及裡面奄奄一息的人,安巴拉目中涌現出一絲憐憫。旋即這憐憫消失無蹤,他放輕了呼吸,力圖不打擾聖子調息。
……
當李蒙醒來,天已經徹底黑了,馬車還在行進。
“什麼時辰了?”李蒙揉着惺忪睡眼,下巴軟綿綿擱在曲臨寒肩上。
“能趕得上進城,應該,應該再走小半個時辰。”曲臨寒不大自信地說,推了李蒙肩膀一把,“你再去睡一會,明天換你趕車。”
李蒙迷迷糊糊“哦”了一聲。
曲臨寒聽見車門關閉的聲音,眉頭緊鎖。
前方一片坦途,但他已經完全分不清這是哪裡,界碑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天空中連半顆星星都沒有,四野茫茫,唯獨悍莽的長風拂面,猶如細刀子一般割裂皮膚。
曲臨寒喝了一口水,勉強打起精神。
不一會兒,一簇雪白的燈火自夜色之中迎面闖入曲臨寒的視野,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即使不能及時進城,也能在這裡歇歇腳。
李蒙根本沒睡着,白天睡得多,呆呆望着車簾。車身猛然一簸,車板撞得他骨頭疼,外面傳來曲臨寒的聲音——
“到了,師弟,快出來。”
眼前的木屋只能勉強遮風避雨,像是獵人用的,李蒙看了看,四周有稀疏的樹林,說不定真的是獵人用來過夜的屋子。
“能在這裡歇腳,咱們就不急着趕到下一座城鎮了……”曲臨寒小心瞥了一眼李蒙。
“那就在這裡睡吧,裡面好像有人。”李蒙沒有不悅,這讓曲臨寒稍微放心了一點,不知道爲什麼,他和李蒙獨處時,都有點自己是李蒙的家丁護院之類的感覺。
走到門前,李蒙才抽出一直攏在袖子裡的手敲了敲。
無人答話。
“可能走的時候忘記熄燈了……”曲臨寒推開門。
裡面的景象顯然不是什麼人忘記熄燈,地面上散落着不少雜草,屋中生了個火堆,二人這才發現,這間屋子無法避雨,頭頂能看見漆黑無垠的蒼穹。
灰塵更不用說,當門開的時候,李蒙簡直像看見一股成形的塵埃撲面而來。這種氣味他很熟悉,是灰塵。再則應該有人在屋內烤過饅頭,空氣裡有烤饅頭留下的香味。
李蒙抽了抽鼻子,覺得餓了,只得走到火堆旁,慶幸的是不用再生火。
“弄點東西吃,我餓了。”
曲臨寒取出鍋子和鐵架來的時候,李蒙忍不住笑了起來,曲臨寒歪了歪頭,溫暖的火光在他眼孔中跳躍,“笑什麼?”
“還好你準備了這些狩獵纔會想到的東西。”李蒙伸展開手掌,感到一股暖意。
“師父讓帶的,好像是他從前用的。”
李矇眼睛閃了閃,將手翻了一面。
“師父說讓你告訴我全盤計劃。”李蒙沒去看曲臨寒的眼睛,因爲一看就會暴露,他不是很會撒謊。
“……”曲臨寒沒有立刻回答。
李蒙也不先開口,漫不經心地把掌心轉過來向下,火焰的黃光照得他眉眼格外柔和,人畜無害,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良久,李蒙才道:“反正,現在我也沒法再往回跑,我已經知道,和師父不會很快見面,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們倆成爲師兄弟的日子也不長,不如趁早散夥。”黑眼珠溫潤地凝視着曲臨寒,看着是小鹿,其實也許和趙洛懿有一樣的狼性,“閒人居你一定找不到,我是去治病,你不用去,我們可以在此分道揚鑣,等師父來了,自會和我一起去找你。”
曲臨寒嚥了口口水,出聲時發現嗓音有些啞,“你應該信任我。”
李蒙眉毛動了動,“勺子。”
小鍋裡一股子稻米快燒糊的味兒,李蒙攪了幾下,坦然直視曲臨寒,“我現在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師父?”
他想了一會兒,點頭,“他也瞞着我不少事,可能看我年紀小。”
曲臨寒苦笑道:“這次敵人不好對付,要是老天不幫我們,師父也許會就交代在瑞州了。”
雖然李蒙隱約想到,但在瑞州城外,他根本沒有仔細想過趙洛懿要對付哪些人,怎麼對付,只是覺得憑趙洛懿一個人,恐怕無法同時應對樓里人和肅臨閣裡應外合,一定會用上斷龍崖的機關。不過也有一個疑問,爲什麼趙洛懿會清楚斷龍崖裡的東西,其他人卻一點不知道,他是溫煦最小的徒弟,就像審問那天晚上,溫煦死了,衆人以饕餮馬首是瞻,顯然趙洛懿從前也不是最受溫煦器重的一個。
李蒙粗聲道:“他命很硬。”
曲臨寒殷勤地盛粥給李蒙,倆人把乾麪餅撕碎了泡在白粥裡,雖然沒什麼滋味,但好歹能夠下嚥。
曲臨寒狼吞虎嚥吃得半飽,才放下碗,眼睛仍然戀戀不捨看着碗沿,他滿足地噯出一口氣,臉也微紅,“他沒有告訴我全盤計劃,只是……”他似乎有點猶豫,半晌,下了決心,才說,“他讓我要是年關時,他還不能趕到閒人居,讓我把一封信交給閒人居的主人。”
彷彿料到李蒙會馬上問那封信,曲臨寒迅速抹了抹嘴說,“那封信我不能給你看。”
“你也沒有看過嗎?”李蒙以銳利的眼神盯着曲臨寒。
“沒有。”
曲臨寒的表情看上去很認真。
“不打算看?”李蒙微擡起下巴。
“看了也沒用,這是師父的決定,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他把自己平生所學都傳授給我們了,我們不該違揹他的安排,否則才辜負了他對我們的期許。”大概肚子填飽了,曲臨寒的話聽起來比平時有底氣,“其實想也知道,那封信無非是對我們明年之後的安排,大概會讓閒人居主人給我們安排去處。到時候只要照指示做,沒什麼好想的。”
“你不在意他會讓我們去哪裡嗎?”李蒙目光閃爍,心裡想的卻是,明明說了會等他,他又安排這樣的後路。越想越覺得心裡難受,猛然一口滾燙的熱粥自口中一路叫囂着衝進胸臆,碾壓丹田那股寒氣。
“走一步算一步吧。”曲臨寒臉上有些許茫然,隨即微微一笑,“總有一天,我還是得回到中安城。”
“嗯,我也得去。”李蒙點了點頭,冷靜了些。
“總之,我們兩個暫時得相依爲命了。”曲臨寒一笑,一口整齊白牙現出,他猛一拍大腿,“對了,我還帶了黑胖,在車裡!”
李蒙也看出曲臨寒不願意再多說,今夜兩人都累了,遂不多問。黑胖抱來,他給它撓下巴,黑胖舒服地把眼睛眯成一條線。
曲臨寒在屋子裡找了個避風的角落,鋪上幾件舊袍子,讓李蒙去睡。
沒片刻,李蒙聽見曲臨寒打小呼嚕的聲音,黑胖縮在李蒙腳上,他倒不冷,白天睡得多,根本睡不着。
地上被草草踢滅的火堆猶在,在黑暗裡也能辨別出不明顯的輪廓,漏風的窗紙被風撕扯的時候會發出碎碎的聲響。
李蒙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赫然睜大眼,然而剛纔看見的那輪人影又不見了,李蒙擡手揉眼,確實沒有什麼人影,想是自己看錯,又覺得後背發涼,趕緊抱緊黑胖縮在角落裡強迫自己睡覺。
外面停着的馬車被人推開門,人影縮脖子縮胳膊地躲了進去,嘴裡低聲嘀咕什麼,從車廂裡翻不出什麼,只好把坐墊搭在身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