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合衣躺在一張榻上, 李蒙將牀上被子都給許三妹,把她裹了個嚴嚴實實。一面繼續啜自己的手背,和趙洛懿經過那事, 模擬起那動靜來, 李蒙有的是辦法。
許三妹身子扭了扭。
李蒙低頭看她, 只見那雙大大的眼睛裡閃動着微光, 李蒙對許三妹搖了搖頭。
片刻後, 房中傳出的聲響讓胖瘦二人都紅着老臉,彼此對視一眼,對看守丟下一句“好好盯着, 別怠慢了”,就聽見腳步聲離去。
夜深人靜, 水聲漫透船舷。
“李大哥, 你冷不冷?”許三妹被裹成了一隻繭, 她垂着眼,不好意思看李蒙。
“不冷, 你困了嗎?想睡就睡吧。”李蒙也有點倦了,在半夢半醒之間。
許三妹動了動,被子被牽開,一半遮到李蒙身上,她很是小心, 兩人的身體一點也沒有捱到。
“李大哥……”
李蒙睡得迷糊, “嗯”了一聲。
只聽許三妹欲言又止, 語氣顯足了十分的躊躇, 最後還是問出了口:“從前, 你是不是有相好的姑娘?”
許三妹聽見李蒙笑了一聲,更是害臊得滿臉發燙, 好在黑夜並沒過去,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你問對了一半。”李蒙念頭轉來轉去,目不轉睛地盯着天花板,惆悵道:“不過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你真的有……”許三妹半道改口,“那你可以去找她。”
“三妹。”
許三妹沒有應聲。
“你是個好姑娘。”李蒙道。
“這話不用你來說。”許三妹酸楚道。
“你救我一命,要我拿什麼來報都行。唯獨不能以身相許。”
這話讓許三妹又氣又惱,她半身擡起,側着身瞪李蒙,“這話你爲何不對我爹爹說?我也不會纏着你!”
“是我的私心,所以不該你來救我出去,該我救你離開這裡。”話一旦開了頭,就好說得多,李蒙心裡一塊大石放下,輕鬆起來。
許三妹只一轉念,什麼都想明白了,心底裡發涼。
“你是怕不帶我走,父親不肯放你走。”
“是我小人之心。”
聽李蒙這麼說,許三妹冷靜下來,反而不生氣了,自己父親確實很有可能就把李蒙留下來。數日來她心裡也頗有疑惑,既然把話說開,也許這就是兩人此生最親近的一晚了。
“姓方的說,是我們用的銀子,兌銀的那家錢莊所鑄銀錠,底部都有商號名字。爲了掩蓋那樁大案,錢莊早在十多年前,就以經營不善爲藉口關張,改投歌舞坊和酒樓。受橋幫庇護的大小客店,都已打了招呼,讓他們留心用這家錢莊銀子的人。也是我們倒黴,恰好碰見姓方的三個,否則還好推脫。”許三妹懊惱道,“要是父親早告訴我,也可以不認。”
聽見許三妹這麼說,這幾天一直讓李蒙如墜霧中想不透的一件事總算浮出水面。
“你父親平日裡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要做什麼決定,可都提前與你通氣。”許老三隻有許三妹一個女兒,稱作三妹,是叫着方便。
“他要是提前與我說,也不會叫人逮住了!”許三妹氣道。
“有沒有可能,不是方大等人在找你父親,而是,你父親也在找他們。”
許三妹兩隻眼睛鼓得圓圓的難以置信,半晌才結巴道:“有……也有可能。”
許三妹霍然轉過臉去,氣氛倏然冷靜下來。
“想到了什麼?”李蒙問。
許三妹這才轉過臉來看着他說:“這一年中,我爹常常對着一樣東西長吁短嘆,那樣東西,我也不知道是否有什麼含義,他總不告訴我。不過趁我爹不在時,我偷偷看過一眼。”
“也許是什麼信物。”
“可能……”許三妹緊張地抿了抿脣,“是一片金葉子。”
“金葉子?”
“你知道?”許三妹忙問。
“你接着說,除此之外,你爹還有什麼與從前不同的異常舉動嗎?”李蒙又問。
許三妹想了又想,才遲疑道:“看上去我爹似乎想續絃。”
從驤賢的啞巴孃親帶着驤賢誤打誤撞從山上掉到千元村,也就住下了。
“我爹可憐他們孤兒寡母,一直多有照顧。也是巧,她從山上掉下來,被我爹出去打獵時救回來。你從山上掉下來,被我出去打獵時救回來。”許三妹苦澀地笑了笑。
李蒙不敢接這話,既然已經說清楚,就不能再給許三妹一點希望。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話說,屋子裡安靜下來,連船行在水上激起的浪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窗外有風,窸窸窣窣似乎是雨,不過李蒙已經習慣了,這幾日總是夜裡下雨,白天卻晴好。
驟然一股難言的寂寞涌上來,彷彿冰冷的水花不是拍在舢板上,而是從他的頭頂澆灌下來。
李蒙想趙洛懿了,思念如同一隻毫不留情的大手,緊緊抓住他的心臟,拽到高處,又絕情拋下。
良久,許三妹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爹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要是續絃,他自然會清清白白地與人成親。想不到江湖上還有這樣三個人,與我爹有瓜葛。”許三妹顯得憂心忡忡。
李蒙不便再問,能把許老三的私事這樣講給他聽,足見許三妹的信任,再要問未免太沒有眼色。
於是,李蒙三言兩語,將方大等人當年被緝拿的前因後果都說給許三妹聽。
怕外面的人聽見,他聲音放得極低,這樣的溫柔和親近是許三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她爹是個糙漢,一年到頭說話如同打雷。
“我的猜測是,千元村恐怕是個避難所,村裡你的叔叔伯伯們,恐怕都是因爲這樁大案,不得不隱居起來。只要能到官衙查一查,當年涉案的人員有多少,大概就能清楚。”怕許三妹多想,李蒙又道:“我們只要知道你幾個叔叔要什麼,就好辦了。而且,現在這艘船去的地方,也許正是我能找到人的地方。只要找到我師父,什麼事都能辦成,閉着眼睛也能了結這事。你們救了我,這一點小事,還遠遠不足以報答恩情。”
“哪裡是要你報答。”許三妹悵然地看着李蒙,看得李蒙避開她的眼神。
“你那個相好,什麼樣?她一定是個美麗、賢淑,溫柔得很的女子吧?”許三妹自認樣貌不輸給千元村外面的女子,只是她跟着父親長大,比溫柔體貼總是比不過。
李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以拳頭抵着嘴,免得失態。
“他,美麗不沾邊,溫柔更說不上,只要不操刀子砍人,我就謝天謝地了。”李蒙揉着鼻子說。
“她有這麼野蠻?”
“差、差不多吧。”李蒙又有點想笑。
“那我同她比,算很地道的女人了?”許三妹又問。
李蒙連連點頭,“算,地道多了,他不能算個女的。”
一絲喜色掠過許三妹眉梢,轉念一想,李蒙挑了個比自己還粗魯的女人,也不知道究竟該得意還是該難受。扭頭一看,李蒙正若有所思地發呆,許三妹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出聲打擾。
讓李蒙始料未及的是,橋幫的船第二天就靠了岸,不是在鳳陽,而是在離南洲不遠的一個碼頭。
方大帶着他的兩個弟兄,許三妹也在場,給李蒙踐行。
方大敬了李蒙兩杯酒,到第三杯時,他推開斟酒的小二,屏退左右。
一個紙包被方大掏出來,他緩緩打開紙包,當着李蒙的面,將藥粉抖在杯裡。
“方叔叔,你說過不會爲難李大哥的!”許三妹頓時急了,被一左一右胖子和瘦子分別按着。
李蒙端起那杯酒,笑了笑,“方幫主有什麼事要交代晚輩?”
“一月爲期,你幫叔叔去請你岳丈來鳳陽,到碼頭,找橋幫的弟兄,他們自然帶你們來。”方大笑起來時,看不出一絲作僞的樣子,真情假意着實難辨,不怪原來的李幫主被這張笑臉矇騙。
李蒙佯作猶豫。
“我們只是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你岳丈同我們都是過命的兄弟,從前日子不好過,難免各奔東西。如今我們三個混出了臉來,不能叫拜把的弟弟在外頭捱苦受窮。何況,瓏妹只這麼一個女兒,說什麼我們也會好好看顧,否則將來泉下碰面,還有什麼臉面和瓏妹相見。”
李蒙似笑非笑,就在許三妹一聲驚呼裡,一口喝乾那杯酒,也不過問是什麼毒。
方大十分滿意,撫掌大笑:“想不到沒二兩骨頭的書生裡也有你這樣的好漢,你這個侄女婿,我方大認了!拿酒來!”
立刻有幫衆擡上兩壇酒。
等到拍開泥封,李蒙連忙推辭:“喝不得喝不得,吃了飯還要趕路,晚輩還想穩穩當當上路,可不要讓馬騎我。”
衆人頓時大笑,方大隻以爲李蒙是個有些假清高的書生,但待許三妹情重,才義無反顧喝了毒酒上路,放下心來。
當即叫人備下好馬,一頓盛饌,吃過又親自將人送出城。
分別時方大再度提醒李蒙一月之後一定回來,交給他許三妹貼身背的弓箭。
李蒙把弓歪掛着。
“可別弄丟了,否則許三不跟你來,叔叔們遠水救不了近火,就只好每年給你燒紙說話了!”胖子大叫道。
李蒙連連答應,問幫衆要了根繩子,拴好弓箭,才一副戰戰兢兢的樣縱馬而去。
許三妹一臉淒涼失落,落在方大眼裡,有些心生不祥,轉念一想,走去拍了拍許三妹單薄的肩頭,安慰道:“小別勝新婚,你挑的這個男人,很快就會回來,方叔叔保證,他吃的毒|藥,解了之後,還能活蹦亂跳一百年。”
方大哪裡知道,許三妹只是在想,要是李懞直接去找他那個神通廣大的師父,要是李蒙急着去見他的相好,要是他不回來也有辦法逃走自在快活,他真還會回來找自己這個一廂情願的笑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