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趙洛懿醒來,翻身就去摸李蒙的額頭,剛碰到他,李蒙就醒了,眼中佈滿血絲,懨懨地瞪了趙洛懿一眼。
滾燙的溫度讓趙洛懿無語了——這小子體能太差。
“滾。”李蒙有氣無力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字。
趙洛懿笑了起來,難得溫和地說:“不滾。”
李蒙翻身朝裡,睡得不舒服,冷汗黏在身上,他硬是憋着不吭聲,不想讓趙洛懿給他換衣服。
半晌李蒙沒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趙洛懿沒在屋裡了,這讓他覺得安心,又有一些失落,呆望片刻,難受得閉起眼。
李蒙睡睡醒醒,不知道趙洛懿打來冷水替他降溫,換衣服也不知道,只知道身上好像乾爽了些,睡着舒服一點。
接近晌午,孫天陰過來看了一眼,讓姜庶抓藥,下午時,趙洛懿便在廊檐下蹲着,扇風煎藥。
一頓慢熬的藥汁在砂鍋裡咕嚕嚕冒泡。
趙洛懿是個只要受傷不致命就不會停下打鬥的人,仗着天生睡一覺就能恢復體力的本事,他對自己的身體極少愛重。殺的人多了,兩手血腥,讓趙洛懿時時對自身產生厭惡。
直至碰上李蒙。
何時竟對他有了別的念想。趙洛懿手中扇子緩緩停頓下來,自打回到靈州,李蒙就像他餵養的一隻寵物,既畏懼他又小心翼翼討好。獨行慣了,他已經太久,沒有這樣與人輕鬆相處過。
李蒙。
趙洛懿齒間咀嚼這個名字,就生出許多自己說不明白的掛念,他一日不在身邊,他就要擔心這小崽子被什麼人騙了去打了去。
穿堂過廊的一陣風,將梅花香氣送到北院的各個角落,花瓣零落於青泥之中。
四方小院,茫茫天青。
趙洛懿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一絲豔羨,是對孫天陰師徒兩個,他們蟄居在這小小的避世之所,成天爲雞毛蒜皮而爭吵,彼此鬨鬧,卻也十分快活。
李蒙被扶起來吃藥,吃了一碗倒嘔出來半碗,趙洛懿又喂他一次,面無表情給李蒙換衣服,擦身。視線於李蒙汗溼在頰邊的烏髮上停留片刻,收拾起碗碟,往孫天陰那裡去。
孫天陰在分揀一堆藥材,見趙洛懿來,並不意外。
“燒退下去了?”孫天陰問。
“嗯。”趙洛懿左手抓着右手手指向外扯,睇孫天陰一眼,“你說的引蠱之法,可行,等李蒙起來,想請先生儘快爲我們種蠱。”
“你要是捨得,現在就能把他抓起來種。”孫天陰淡笑道,“我是無妨的。”
“不捨得。”短促的聲音從趙洛懿口中發出。
孫天陰爲他的坦蕩感到詫異,不過旋即神情瞭然。
趙洛懿知他想岔了,也不解釋,只說:“不過拜託先生,不用將各種細節告知小徒,於生死一道,小徒十分看重,怕是讓他知道了,就不敢行事。”
孫天陰一笑:“好,不告訴他,反正將來他知道了,也是你的麻煩。我這個人嘛,最不喜歡強人所難。”
兩人一說定,趙洛懿便不再多說,出門碰上姜庶,免不得被孫天陰那徒兒怒瞪一眼,也不痛不癢地過了。
李蒙一覺睡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渾身寒氣退了,在牀上躺得恨不得下地跳個百八十下。不意間想起與趙洛懿置氣,又覺是否自己小氣,心裡尋思,趙洛懿恰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中安城裡也並不少見好南風之事,何況此前戲弄蕭萇楚,自己也告訴別人說趙洛懿是好南風的。
可趙洛懿時時出入妓館,與好些花娘關係不錯,想必被孫天陰師徒行事的聲響一激,自己身量未成,也有把秀氣點的少年當成女子的。
正在胡思亂想,見趙洛懿從門外進來,李蒙臉孔迅速通紅了。
趙洛懿把個長方的大漆盤放在桌上,看李蒙一眼,叫他下牀吃飯。
李蒙拖拖拉拉穿起衣袍,心不在焉地繫上袍帶,等趙洛懿再進來,師徒兩個坐在一處吃飯,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尋常趙洛懿一整天不說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李蒙卻憋不住,不住拿黑沉沉的眼珠子盯趙洛懿,但要是趙洛懿看他,他又立刻挪開眼。
“……”趙洛懿將魚腹上兩片最柔軟的魚肉剔到李蒙碗裡,夾去魚骨細細啜。
“師父……”
魚骨被吸得徹底沒了滋味,趙洛懿丟開魚骨,瞥李蒙一眼,看他表情就知他仍在不自在,弄得趙洛懿心裡也有了點不自在。
“我們什麼時候下山去,別讓二師叔等久了。”
趙洛懿眉毛一動,“想見你二師叔了?”
“不是還有事要查?”李蒙問。
“明日讓孫大夫替你種蠱,立刻就下山。”
李蒙歪着頭,疑惑道:“不是拔蠱麼?”
“蕭萇楚花大價錢對付你,你所中之蠱,無法即刻拔除。要先種一種蠱蟲,半年之後,再來此處,才能找孫先生一併拔了。”趙洛懿言簡意賅,似乎不願多說,也沒有提及當晚之事的意思。
“那我不會死吧?”話音未落,李蒙腦門上就捱了一記筷子。
“不會死,你師父要護的人,還沒有就在爺眼前死了的。”趙洛懿埋頭三兩下扒完飯,出門刷碗去了。
李蒙自己一個還在那兒磨蹭,想到不能立刻拔蠱,如同一團棉花浸在胸腔裡,總是不能通透,連和趙洛懿彆扭的心思也沒了。
晚上趙洛懿沒再和李蒙抱着睡,在隔壁收拾出另一間屋子。
李蒙一個人翻來翻去睡不着,足折騰到天快亮時,才勉強入睡。
不久就被失禮的拍門聲叫醒。
姜庶挨個叫醒兩師徒,盯着他們吃過早飯,領着去見孫天陰。
李蒙跟在趙洛懿身後,進屋之後,孫天陰神情和煦,令他二人挨兩把椅子並肩坐下。
“你身上蠱蟲十分頑固,如果現在就將其逼出,恐怕會傷及腦髓,所以先要種蠱,兩蟲相鬥,六個月後的月圓之日,是最適宜將蠱蟲取出的時候,所以七月十五之前,你們要再來閒人居找我。”
經那晚之後,李蒙再見到孫天陰,忍不住臉上一紅。
孫天陰動作極快,種蠱的過程與蕭萇楚所用之法差不多,李蒙唯一奇怪的是,孫天陰竟叫趙洛懿也伸出手來。
“師父也要種嗎?”李蒙問。
“沒事。”趙洛懿說。
李蒙不解地望住孫天陰,孫天陰笑解釋道:“這種蠱乃是子母蠱,一旦子蠱種下,母蠱便要種下,否則子蠱不安,就不能與你體內蠱蟲相鬥。是無妨的,爲你拔蠱時,你師父這隻也會一併拔除。”
李蒙聽得稀裡糊塗,但他本來就不懂這些,也只得任憑孫天陰施爲。
姜庶抱臂,於牆下站着,冷冷睨着他兩個,似恨不得現在就把人扔下山去。
種蠱完事,李蒙感覺像做夢一樣,千里迢迢跑到南洲來,就爲了,種個半年後還要來取的蠱。
李蒙捲起袖子,看了一眼肘彎中的紅痕,睡了一晚上,那東西仍無一絲變化。他放下袖子,嘆了口氣,好沒意思。
趙洛懿在屋裡與孫天陰說話,好一會兒,出來見李蒙抱着行囊還在石墩上坐着。
低頭看了眼皺巴巴的袍子,趙洛懿撣了撣衣袍,氣宇軒昂地走了去。
“走了。”
李蒙便抱着行囊,跟在趙洛懿身後,與閒人居主人道別。
下山時,趙洛懿在前面牽着馬,李蒙一邊走一邊想事,幾次差點滑倒,也不吭半聲。
習武之人耳力超常,每當李蒙腳下打滑,他便轉過頭去看李蒙一眼,因李蒙不吭聲,氣氛便尷尬,趙洛懿也不說話。
李蒙看着趙洛懿高大冷漠的背影,一時眼圈微紅,一時心中滯悶,眉峰微蹙,愈發覺得前路艱險。
十方樓究竟是做什麼的,爲什麼惹上了朝廷的人?老孫頭爲什麼要那樣摸探他的筋骨,必不是多餘之事。蕭萇楚給的藥弄丟了,他不可能再幫着蕭萇楚拿到百兵譜,拿不到那樣東西,就不可能從蕭萇楚處探聽出全家被害的內情。趙洛懿也什麼都不說,霍連雲待他親切,卻總好像有什麼事瞞着他。到底趙洛懿在想什麼,他要是給他當師父,爲什麼還不教他武功?
山路漫長,靜謐之中,唯有時而微風吹動林梢的細碎聲響。
半晌趙洛懿耳中李蒙腳步越落越遠,他回頭一看,李蒙竟停在路上不走了。
“走不動了?”趙洛懿在李蒙跟前蹲下,高大身形恰與李蒙腰身齊平。他粗布衣袍,俱是武人做派,擡頭望着李蒙,看見李矇眼圈發紅,嘴脣發抖。
“師父揹你。”趙洛懿起身,背轉身復蹲下,反手輕拍自己的背。
李蒙不很情願地趴上去。
趙洛懿嘴角微彎,背起李蒙,行走於鬱鬱蔥蔥青松夾道的小徑上,他的馬自顧自在前頭走。
“師父……”
趙洛懿聽來,李蒙欲言又止。
“說。”趙洛懿生硬道,語氣中含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什麼時候我才能像師父一樣,可以獨當一面……”
趙洛懿擡眼,山道上白霧瀰漫,只能看清腳下,望不見前路。
“像我一樣,沒什麼好。”
李蒙咬脣不說話。
“下山之後,我有幾樣東西交給你,你跟着我,每日我會教你一些招式,慢慢練起來。重要的是保命,你先學會這個,你起步太晚,不可一蹴而就。”趙洛懿沉聲說。
聽說可以學武了,李蒙差點直接從趙洛懿背上跳下去。
“師父肯教我了?!”
趙洛懿淡淡道:“說了南洲回去讓你選,既然你這麼想和我一樣。”他一頓,“以後別叫苦就是。”
李蒙高興地勒住趙洛懿脖子,又笑又叫:“師父你真好!駕!”
“……”趙洛懿一口氣勒在脖子裡,直想把李蒙摔下去,周身裹挾的寒氣散去一些,他反手一巴掌甩在李蒙屁股上,“小心!”
如此一來,再不必怕蕭萇楚等人,也可爲家人報仇,首要是從蕭萇楚那裡問出當年內情。李蒙安靜下來,細細一想,還有什麼內情?不是皇帝下旨捉拿父親和其他親戚,斬於鬧市,可蕭萇楚從前與自己素不相識,也沒有騙他的必要。
蕭萇楚知道趙洛懿要去鳳陽,必然會趕去鳳陽,有的是機會問。李蒙定下心,把頭埋在趙洛懿頸子裡,那溫熱醇厚的氣息讓他有點昏昏欲睡。
……
南洲距鳳陽數十里路,李蒙身後靠着他師父,一路隨馬兒顛簸,幾乎都是睡過去。
到了鳳陽城樓下,見一行上百人排着隊進城。
趙洛懿抱李蒙下馬。
李蒙眯着眼遠遠望向城門,“今日有盤查。”
因排隊的人多,趙洛懿四下瞄了一圈,不遠處有座茶棚,便把馬繮交到李蒙手中,指了指茶棚,又掏出銀錢來給他,“去坐一會,我過去看看。”
茶棚裡兩位客人,身上青袍,雙肩銀線繡成捲曲雲紋,當胸一隻白虎睡臥在袍子上,頭戴官帽,絛帶垂至肋下。
李蒙叫了一壺茶,倒出來捧着暖手,並不喝。
聽見兩人說話,那二人看着李蒙走來,見只是個小孩,並未放在心上,也未刻意壓抑聲音。
“上頭下令,不許動手擒拿窮奇,只帶走東西即可。聽說陳將軍極力抗爭,也未能拗過閣主的意思,只得忍氣吞聲。”
另一人嘆了口氣,“要從窮奇手裡搶東西,談何容易,十方樓裡四大殺手,遇上一個,我們倆就死翹翹了。見機行事罷,等進了城,先與蕭萇楚聯絡,讓他們江湖人窩裡鬥,我們先不必動手。此行我二人只行督導之責,未必要親自動手。”
李蒙側頭飛快瞥了一眼,說話的人神情爲難,不住搖頭。
“還是陳將軍的決策穩妥,滅了窮奇,再要搶東西豈不容易得多,又不讓我們動手……不過話說回來,閣主究竟什麼來頭,一天到晚和陳將軍作對。”
“除了陳將軍,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手握聖上金牌,便是陳將軍,也只能提議,不能干涉他的決定。何況,我們這樣的機構,閣主身份越少人知道,越方便行事。明面上有陳將軍就夠了。”
“聽說蔡榮一直上書請聖上裁撤……”
說話聲低下去,李蒙側了側身,打起十二分精神,想再多聽一些。
“難吶,今上多疑,依我之見,咱們還能多吃幾年官飯。何況,也不想想,我們握着那些命官的罩門,若是真的裁撤了,弟兄們,怕都落不着什麼好……”那聲音停頓,轉頭揚聲道:“老闆,茶錢在桌上,自取了啊!”
李蒙趕緊埋頭,過得片刻,方敢擡頭,再扭頭去看,那兩人已向城門走去,繞過長龍般的隊伍,想是有直接通過的特權。
茶喝着喝着就涼了,李蒙又叫了一壺,恰好趙洛懿返回,喝了兩口暖身,纔對李蒙說:“無事,在抓王家莊的少主人,大搖大擺進去便是。”
李蒙放下心來,猶豫再三,決定還是晚上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與趙洛懿說方纔聽見的事。
因已是日暮,進城之後,兩人先找一間普通客棧住下,打算第二天再走。
吃過了晚飯,師徒二人都累,便要歇息。李蒙爲難得看了一下牀,趙洛懿在整理行李,李蒙走去說:“師父睡牀,我打個地鋪就是。”
“然後明日又要停留在鳳陽城,給你找大夫抓藥。”趙洛懿揶揄道。
“那都怪你!”話出口,李蒙才反應過來,臉頰發紅,悶悶不樂地坐在長凳上去吃茶。
“夜了,別吃那麼多茶,待會兒睡不着,師父不會講故事。”
李蒙只得放下茶杯,扭頭看見趙洛懿在鋪牀,高大的身形幾乎頂在牀樑上,他彎腰下去牽扯被角的動作,透露出一種只屬於硬漢的別樣溫柔。
趙洛懿放好枕頭,拿出一個放在一邊椅子上,從櫃子裡抱出鋪蓋卷,又從櫃子旁的牆角中找出竹蓆鋪在地上。
“師父,你要打地鋪嗎?”李蒙問。
“你不跟師父睡,我只有睡地上。”趙洛懿抖開鋪蓋,挨着牀鋪成,單膝跪在他的“牀”上,挑釁睇李蒙,“怎麼?想和我睡?”
李蒙撥浪鼓似的搖頭。
趙洛懿嘴角牽起,嘲道:“滾去睡,明日事情多,你睡不醒又要給我惹麻煩。”
夜半,李蒙睡得冷,從牀上爬下,鑽進趙洛懿的地鋪裡。
“……你幹嘛?”趙洛懿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李蒙圓溜溜的腦袋。
“師父,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李蒙大着膽子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整整兩天。
“那你呢?”
“我不知道。”李蒙坦然道,擡頭,前額碰到趙洛懿的胡茬,隨手探入趙洛懿衣中,畢竟地上睡着又冷又潮,抱着趙洛懿比較舒服。
“我從十歲起,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你比我幸福多了,我根本沒空想這個。要是我喜歡誰,那都是害別人。”良久,趙洛懿回答。
李蒙臉蹭着趙洛懿前胸,呼吸均勻,趙洛懿想他是睡着了,在黑暗裡,深深注視着李蒙。他胸膛裡涌動起一股熱意,也許是孫天陰種的蟲子,感知到子蠱近在眼前,引起的異動。趙洛懿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轉瞬又恢復了面無表情,閉上眼睛。
“你可以不殺人,天下之大,除了十方樓,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
似乎他的話十分好笑,趙洛懿都笑出了聲,那笑聲低沉愉悅。
“上次和你說的故事,我沒說完,想繼續聽嗎?”半晌,笑聲止住,趙洛懿問李蒙。
“黑牡丹嗎?”李蒙探出頭,側趴在趙洛懿胸前,好奇地問。
趙洛懿“嗯”了聲,踹他小腿一腳,“躺好。”
李蒙蠕動了兩下,躺下去不動了。
趙洛懿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隻古樸沉靜的壎,將李蒙心裡的那些尷尬和不自在,都剔除出去,好像師徒之間,又再無任何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