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昇扶住她,從內側口袋掏出細格紋手帕,溫柔地給她擦手,他還是這個習慣,吃完東西要擦,畫完畫要擦,像今天這樣,碰上髒東西,更要擦。
段溢峰推了他一把,“你什麼東西!”
林昇雲淡風輕地低下眼,拍拍肩頭那一塊,像趕蒼蠅似的,再輕緩擡起頭,往剛纔座位那邊擡手,“剛纔錄下來的,告你騷擾應該很容易。”
段溢峰開始急眼,林昇接着說,“有什麼不明白的,剛好那有個現成的律師,你可以問問她。”
歐陽妤攸這才注意林昇隔壁位置坐着一個職業裝的女人,她若無其事晃晃手機,細長的丹鳳眼朝這邊狡黠一笑。
段溢峰滿目兇狠,瞪向歐陽妤攸,“回去告訴姓季的,我跟他沒完!”
黑色別克溜煙而去。林昇收回視線,輕扶她坐好,問她,“腳還疼嗎?”
她怔怔地搖頭,滿腦子都是他,早就忘了疼。
林昇見她失神,安撫道:“放心,嚇唬他的,你們聊的都是隱私,跟過來偷聽已經挺不道德,不會錄的。”
他好像從來沒改變過,做事周全妥當,處變不驚,好像沒什麼能讓他動怒慌亂,她曾以爲所有人長到大人的年紀,都會變得穩妥。
是季臨川讓她明白,有的人不但長不大,還可以更變本加厲,一直混蛋到老。
歐陽妤攸看看他,再看看他手邊的行李箱,“你……”
林昇說,“過來出差,順道去學校見個朋友。”
旁邊職業裝的女人微笑叫他一聲林先生,說去趟洗手間,林昇頷首,回過頭問她:“你在美國的地址兩年前就失效了。”
十六歲她去美國之後,他們一直有聯繫,林昇自她走後確實受到影響,後來也從學校離職了,之後他去了很多地方,每隔幾個月就給她寄明信片,二十三歲她拿了很多插畫獎,他還去看過她,陪她熬夜佈置畫展,參加藝術交流會。
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見他,後來他整個人就消失了。
他說,“我近期來了幾趟,去過你家的老房子,打算去拜訪你爸爸,結果那裡也沒人在。”
歐陽妤攸垂了下眼眸:“我爸爸……已經去世了。”
林昇愕然,半響,掌心拂過她的頭髮,無聲地安撫。
她努力笑了一下,輕聲說,“他在美國去世,走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不知道他病成什麼樣,閉上眼時是不是很痛苦。”
這些話,她憋在心裡,從沒跟任何人說過。
她忍不住擦下眼睛,告訴林昇,“我過了很久才相信,他真的已經不在了,電話裡沒有他的聲音,再也吃不到他煮的牛腩面,想見他的時候,只能趕快睡覺去做夢,求他來看看我……”
林昇知道從小沒有媽媽的她,父親就是她的天。
那一年是歐陽騰遠請他去家裡教她畫畫,那個父親很寵他的女兒,最愛給她剝桔子吃,她在學校是墊底的學渣,從小就不愛讀書,老先生說終於有一樣她喜歡的事,怎麼也要她好好學。
後來她讀高中,他也從美院畢業,所有的朋友同學幾乎都從事跟藝術有關的行業,只有他選擇了一所高中畫室,接着做她的林老師。
那個去洗手間的職業女人回來,十分歉意地說,“林先生,後面還有行程。”
歐陽妤攸起身,準備跟他說再見。
林昇說,“先送她去醫院看看腳。”
歐陽妤攸覺得不痛,但林昇還是堅持帶她去了最近的一家小醫院,他用冰袋敷在她腳上,先消腫,又喂她吃消炎藥。
歐陽妤攸拿水杯的手指上,那枚別緻的戒指,林昇的視線一直刻意忽略它。
有句話,他沒忍住:“你還是跟他結婚了?”
林昇知道他們兩家關係好,那時候客氣有禮的歐陽先生,對誰都很親切,唯獨見了隔壁家那個季臨川,怎麼看都不順眼,後來還是歐陽妤攸說的,她爸爸不喜歡季臨川沉迷賭石,說他是個不懂節制的劣徒。
她仰臉對他說,“因爲沒有人願意娶我啊。”
“胡說,才貌雙全的姑娘,打着燈籠哪找去。”
歐陽妤攸悶聲低語:“我要真有這麼好,你捨得消失這麼多年?”
林昇露出複雜的神色,他好像藏着好多好多事,她以前就覺得他像一片茂密的森林,走進裡面會迷路,可又吸引着她想要去探索。
後來林昇去接電話,穿職業裝的女人悄悄告訴她說,“別看林先生挺淡定的,其實他在學校門口突然看到你在街對面,丟下行李箱,追了你好久,等你上車走遠了,他還在跑,第一次見他那樣,像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似的。”
歐陽妤攸燦爛地笑,這麼一說,她突然想不起他現在多少歲了?
她細細算了算,隨後低頭想道,林昇,你才三十五歲,雖不是毛頭小子,但一點也不老。
那女人又說,“你應該不知道,其實林先生他……”
歐陽妤攸剛回神,林昇就走過來了,他的笑容還未散去,過來蹲在她腳邊,說,“我送你回家?”
以前他經常說這句話,送你回家。
那時候歐陽妤攸毫無顧忌,偏要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裡坐在他車後座,她漫畫看多了,憧憬自行車後座的女孩擡頭看櫻花飄落的畫面。
現在想想可真矯情,原以爲有鳳凰花也挺美,結果她頭上,落下來的只有鳥屎。
林昇見她猶疑,笑着說,“逗你的,打個電話讓他來接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神情黯然,擡手撩起她額前散落的碎髮,別在耳後。
溫柔地說,“再也別像今天這樣單獨出來見人,很危險,萬一我沒跟過來,你怎麼辦?”
她像從前一樣,笑呵呵站起來,“知道了。我早就不是小孩子,耽誤半天了,你們肯定還有急事吧,趕緊走吧。”
職業女人抿嘴說,“不算急,反正已經錯過了兩班飛機。”
林昇不放心,說要等人來接她,歐陽妤攸嚇得趕緊擺手說不用了。
她心虛,怎麼敢讓季臨川知道今天的事?不光段溢峰那種人她不想再招惹,單是讓他看見了林昇,她就搖搖腦袋不敢想。
林昇上車前要了她電話號碼,他說下次來帶她去一家店,那裡有她最喜歡吃的甘筍流沙包。
歐陽妤攸說好啊。
自始至終都沒問他,爲什麼六年前突然斷了聯繫,他現在定居在哪個城市?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她的腳不疼,一點兒也不疼,出了醫院,迎上風,眼睛有點酸。
墊着腳走了好幾條街,天色漸漸暗下去。
藤蔓纏繞的粗壯喬木旁,路燈亮起來,小攤販擺滿在狹窄的路邊,一對夫妻在煮麻辣燙,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低矮的桌上,聊天歡笑。
以前跟林昇出去吃飯,他說她像挑食的小朋友,一開始總是什麼都不吃,等了嘗一口之後就開始拼命要,說她歡快起來特像搖尾巴的小狗,於是他遛狗似的,經常帶着她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店裡坐下,點幾份招牌菜,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
林昇吃完總是默不作聲地看着她,從她吃東西的細微表情裡,便可知道需不需要再多點一份。
歐陽妤攸找了張空桌坐下來,點了兩人份的餐,要了五罐啤酒。
她已經好久沒喝酒了,季臨川說她撒酒瘋的樣子特別像跳大神,林昇卻說她喝醉了很乖,特別乖,趴他背上能睡很久。
她喝掉最後一罐時,覺得自己酒量變差了,才這麼一點腦袋就有點飄,眼睛也有點模糊。
季臨川打電話問她在哪兒?
她爲了證明自己很清醒,就告訴他,她在一個穿紅格子圍裙的大嬸旁邊,對了,大嬸短髮,額頭上還有顆痣。
季臨川氣得罵她有病,她舉着電話朝他嚷嚷,“我說得多清楚,這樣你都找不到,你纔有病!”
歐陽妤攸不知道最後他是怎麼找來的,她趴在桌上打了個盹,再醒來時,就在季臨川背上了。
她像小時候一樣,拽他耳朵,問他想不想吃車仔麪?
季臨川的車開不進來,正揹着她往路口走,回頭訓她,“吃什麼吃,抽哪門子瘋,跑出來吃這種垃圾食物。”
她扯他頭髮,“那你騙我的零花錢,那麼多垃圾,你倒吃得挺美!”
季臨川莫名其妙,然後纔想起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會兒是怕她整天租書,看漫畫中毒,迷上什麼妖嬈魅惑的少年。
他多用心良苦,雖說她眼瞎,從來沒把他當帥哥,但也不能任由她花癡上別人,漫畫裡的人都不行。
季臨川回頭瞥她,“說說,你現在又玩得哪一套,開始走煽情路線了是吧?我可告訴你,就算把二十年多前的事翻出來,跟我套近乎,也沒用。”
歐陽妤攸勒着他脖子,仰頭傻笑,“二十年多前啊……噗通一聲,我掉進你家的蓮花池,然後我就看見好多好多錦鯉,我還沒看夠,有個人就把我拎上去……”
“是,不該拎你,就淹死你纔好!”
到了車邊,季臨川放下她,剛落地,她腳疼得直咧嘴,單腳跳起來扯住他。
季臨川以爲她腳抽筋,推開她要去拉車門,讓她好好站着。
她卻暈暈乎乎,閉着眼睛往他胳膊上靠,那隻扭傷的腳不肯沾地,就輕輕踩在他棕色的皮鞋上。
季臨川這才留意她腳上有藥貼,冷着臉問她,“腳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