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玻璃緩緩落下,她眼前的畫面一寸寸展開。
只見他閉眼靠着,從額頭到高挺的鼻樑,流淌着一條血跡,順着他微翹的下巴,滴在那身刺繡西裝上,花紋的顏色因血跡變成深紅。
“季臨川……”頃刻間,她只覺得鼻腔酸脹,嗓音變得柔弱沙啞,一聲聲喚他,“季臨川。”
半響,他嘴脣合動,吐出幾個字,“老子還沒死……哭什麼?”
他那熟悉的腔調,在這一刻聽到,竟讓她有些欣慰。
懸着心稍稍安下。
仍打不開車門,急得要命,差點脫口罵他。
季臨川嘴角蕩起淺淺笑意,這才緩緩伸手解了中控鎖,歐陽妤攸坐進去,脫下棉布外套,揉成一團,一邊給他擦臉止血,一邊慌亂地拿出手機要叫救護車。
季臨川長臂一伸,收了她的手機,只問她,“看清那輛車牌了嗎?”
歐陽妤攸怔怔地搖頭,方纔又驚又怕,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直到那車竄走了,她才察覺到不對勁。
季臨川明擺了是後撞上來的,這樣的事故換成一般人,早該出來問責,除非對方是蓄意撞她,不然怎麼會逃呢?
“先不管那個,去醫院。”她要手機,季臨川卻不給她。
轉而才意識到這裡離家太近,張揚響亮的救護車必然會驚擾附近的人。
他用手腕抵着額頭,定了定神,試着啓動車子,黑色本田撞成那樣都開得跑,他這高配置的豪車自然也沒問題。
忽然,歐陽妤攸俯身撲向他,惹得季臨川猛然一怔,只聽咔一聲,她低手解開了他的安全帶,說,“換位子。”
“你?”季臨川明白她的意圖之後,忍不住鄙視她,“碰碰車都能人仰馬翻,我敢給你開這車?”
她確實很久沒碰過車,天知道這會兒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氣,纔敢硬着頭皮提議自己來開,他倒好,不說兩句鼓勵的話,還拆她底。
“我車技再差,也比你這個腦門破洞的人要強!”
歐陽妤攸下車快步繞到駕駛車門。
季臨川見她那較真的模樣,也就坦然把剩下的半條命交到她手上了。
她生疏地握着方向盤,雖開得慢,但還算穩當,出了老宅區,她精力全在開車上,絲毫沒察覺,旁邊季臨川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峻。
他問道,“你確定自己看清楚了?”
“車牌?我沒留意看。”她兩隻眼睛專注望着前方,如實回答他。
“我說的是陳嘉棠。”
歐陽妤攸下眼瞼收緊,仔細回想起來,也覺得恍如做夢般不真實,她緩緩搖頭,“那人是個瘸腳,只是身影側臉很像他,可能……是我看錯了。”
原以爲季臨川會如往常那般罵她失心瘋。
結果他竟沒接話,頓了半響,才說道,“麪包車和那輛黑色轎車消失的方向一樣,那條路通後山,沒有監控。”
她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爲當初兩家父親買下地皮各自建房時,周圍還是密林,過了好幾年,纔開始有富商看中那附近的環境,陸續有幾家自成風格的別墅住戶,這些年一直很清淨,周圍的警衛設施也僅有入口一處。
那兩輛車雖不清楚是不是一夥的,但明顯都對附近的地形很熟悉,知道挑出口監控漏洞走。
可她還是抱有一絲僥倖。
也許只是巧合。
也許那兩輛車裡是不同的人。
也許其中就有她念的那一個。
“你說會不會真的是……”她扭頭看向季臨川,眼裡有幾分想被認同的期望。
季臨川緊抿着嘴脣,眼神嚴峻冷冽,他在思索什麼,歐陽妤攸根本猜不透,只是等了半響,季臨川還是沒有給她想要的答案,只說道:“你該想想,是不是揹着我闖禍得罪了人。”
歐陽妤攸腦袋卡殼,順着他的話一尋思,驚愕地張開嘴,要說最近她得罪的人可不就有那麼一個,“難道是段溢峰?”
那麼狠的架勢,分明是要她的命啊,歐陽妤攸很難想象他已經狠辣到這種地步。
可細想,若用最壞的惡意去揣測,人被逼急了,什麼喪心病狂的事幹不出來?
仇恨本來就是一劑快效毒藥,能讓人撕開僞善,暴露人性裡最黑暗的部分。
季臨川掏出手機編輯條信息,發出去之後擡眼道,“想知道是不是他,很容易。”
到了醫院,歐陽妤攸去掛急診,醫生給他檢查完處理好傷口,讓他拍片裡外做個全面檢查,最好留院觀察一晚。
季臨川卻絲毫沒理會醫生認真負責的專業態度。
歐陽妤攸難得溫柔地勸他,“外傷不嚴重,但不能不做檢查啊,哪怕住一晚也好,萬一以後有什麼後遺症……”
季臨川眯起眼,不顧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轉手提起她的腰,低下臉親暱,“你老公身體好着呢,不信你晚上試試。”
歐陽妤攸橫他一眼,收起好心好意,不敢再招他。
走到門口,手機響個不停,歐陽妤攸見幾十個未接來電,這纔想起,今晚原是要給小致過生日去的,阿生怕是早等急了。
她邊走邊說,“現在趕過去,會不會太晚了,你好像連給外甥的生日禮物也沒買……”
轉臉見季臨川根本沒跟上來。
疑惑回過頭。
見他修長筆直的雙腿停在原地,蹙眉扶額,臉色顯然不太好,卸下一貫強勢冷峻面孔,一雙桃花眼露出幾分虛弱,反而更招人,身旁路過的兩個小護士已經躍躍向前,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季臨川眼尾一挑,指着歐陽妤攸,對她們說,“麻煩幫我告訴前面那女人,過來扶下她老公。”
不過三米遠……
她又不是聾子,還需要人轉達?
這時,兩小護士看向她的表情,更是稀奇古怪,她從前在很多女人臉上都見過那種眼神,似嫉妒,也像豔羨。
歐陽妤攸淡然地走回去,扶住他手臂,語氣堅決道:“去住院。”
季臨川微微愣神,因從沒聽過她如此強硬的口吻,倒別有一番趣味,邪笑着任她攙扶着往回走。
醫生檢查完,說是輕微腦震盪引起的頭暈,頸部也有撞擊傷,住院是免不了的。
歐陽妤攸去辦手續,住院部高級病房的樓層走廊格外安靜,她給阿生回了電話,按季臨川交代的,只說梵森有緊急的事拖住了他,今晚趕不過去,改日再去給賠禮。
阿生原是擔心,一晚上始終打不通兩人的電話,現在知道是這情況,只罵季臨川是個混賬玩意,罵完她就話鋒一轉,換了明亮親切的聲音,跟她說,妤攸姐,改日見哦。
歐陽妤攸微笑,這丫頭真像活在太陽底下的格桑花,燦爛張揚得讓人打從心底喜歡。
老宅那邊,自然是季臨川去應付,那個說一不二的婆婆,昨天才發話讓他們住段日子,今天他們就違抗她的意思,哪怕扯謊,也未必好糊弄過去。
真不知道他用什麼藉口才能在不透露實情的前提下,讓季夫人同意他們不回去住,反正這難啃的骨頭,留給了季臨川。
等她回到病房,他已經吃了藥睡下,套間病房雖擺設豪華,但也只有一張牀,她蓋着毛毯窩在沙發上打算將就一晚。
許是換了地方不習慣,她翻來覆去沒睡着,後來好容易隱隱有些睡意,身上毛毯卻被掀起,僅有的一點熱氣瞬間消散,脖子下穿進溫暖的手臂,小腿併攏擡起,她被抱了起來。
歐陽妤攸睜開眼,藉着壁燈的光,望見他立體英俊的五官,突然有了某種覺悟,這張看了二十多年的臉,以前連他的睫毛都會數一數,可她從來沒承認過,他是個極好看的男人。
僅僅是睡意朦朧時的一恍惚,這個覺悟就被她果斷清除。
季臨川把她丟在牀上,訓道,“這麼大的牀,睡不下你?”
“你是傷患,我怎麼能跟你擠,我睡沙發就好。”說罷,她撐起身子剛要起來,卻被他強行按回牀上。
“知道我是傷患就別再氣我,趕緊睡。”長臂一攬,抱緊她,拉上被子,關掉壁燈。
嘴上說得人模人樣,被窩裡的手卻不安分,熟練鑽進她衣服裡面去。
因外套沾了血漬,被他隨手扔了,她現在渾身除了裙子,就只有上面一件單薄的吊帶短衫,她原本就俱冷,此刻皮膚微涼,嚴絲合縫貼着他灼熱的身體。
想貪他的暖,卻又怕他放縱,外面可還有值班的護士。
歐陽妤攸扭動着,掙開他遊刃在後背的手掌,提醒他,“這是醫院,你不要胡來。”
他卻笑得肆意,“繼續扭,撩起火來,我可忍不了。”
說的好像他原本沒打算做什麼一樣。
歐陽妤攸蜷縮起腿,刻意隔開距離,更是儘量遠離危險的部位。
他的手一向很暖,技巧嫺熟,在她膚如凝脂的皮膚上摩挲揉捏,後背被輕緩撫摸,這樣她最容易睡着,他會不知道她這從小養成的習慣?
果然,歐陽妤攸找個舒服的角度,安靜下來。
像小貓似的,漸漸合上雙眼,呼吸平緩,睫羽下的陰影再沒有晃動。
哄她睡熟,季臨川緩緩抽出手臂,將被子拉緊蓋到她下巴處,又輕拍兩下,才起牀坐在沙發上。
看完手機傳來的消息,他微微收緊下頜,眼底的鋒芒顯現。
不是段溢峰。
還會是誰?
腦海裡浮現出那令人心驚的畫面,那輛車衝向她的狠勁,分明是不留餘地。
季臨川坐着,影子拉長落在地板上,眉心擰着,着實爲她的處境擔憂。
暗夜浮雲頂端的月亮,散發出清冷潔白的光。
這一晚。
有人熟睡。
有人未眠。
有人連夜奔走。
有人落荒棄車。
第二天,太陽如期升起,歐陽妤攸微微擡了擡眼皮,緊接着一個聲音喚她,“季太太,你醒了?”
“小艾……”歐陽妤攸習慣叫了一聲,卻沒得到迴應,她睜開眼,望見陌生的房間擺設,轉而聞到消毒水的味道,這纔想起昨晚來了醫院,
而眼前的人,是林秘書。
歐陽妤攸閃着烏黑的眸子,視線四處尋着,林秘書微笑說,“季總在裡間換衣服呢。”
林秘書將早餐擺好,水晶蝦餃,幹蒸燒賣,鼔汁排骨,翡翠糕,還有熱騰騰的鹹骨粥,熟悉的味道,是尚品居最地道的早茶點心。
歐陽妤攸伸個懶腰,擡眼望見季臨川換了一套新的正裝,雖沒有昨日那套刺繡西裝亮眼,但依然是頂尖手工的剪裁設計感,額上的傷疤反而增添了不羈的氣質,他正整理着衣領走出來。
她疑惑,“醫生準你出院了?”
季臨川玩味的表情望向她:“怎麼?你想繼續在這兒跟我睡,別說,醫院這地方是挺有感覺,你要好這口,多留幾天也行。”
……
怎麼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見林秘書在一旁微微含笑着別過臉去,歐陽妤攸更是恨不得找根針,立刻縫上他那張鬼話連篇的破嘴!
她臉頰掛着緋紅的色彩,悶頭進洗手間,見水池邊放着擠好的牙刷,她拿起來對着鏡子快速地刷。
突然他又推門進來,手裡拿着一套新的灰色長裙,二話不說,站在身後就開始褪她的裙子。
歐陽妤攸含着牙刷,轉個圈躲開他,滿嘴的白色泡沫鼓着嘴,還拿眼剜他。
那模樣別提多滑稽。
季臨川抹嘴笑,把衣服扔她頭上,道:“行,自己穿。”接着又指她,“你有蛀牙,刷久一點。”
歐陽妤攸一臉黑線,暗罵,你纔有蛀牙!
關緊洗手間的門,他拿小碗盛粥,頭也未擡,低聲道,“說吧。”
林秘書把剛得到的消息整理出來,報給他:“莫莉小姐說,按您提供的信息,在城郊高速上追蹤到了這兩輛車,但都是套牌車,很難查到真正的車主信息。”
“城郊高速?出城了。”
“對,是兩輛外地車,麪包車是凌晨兩點過的高速收費站,黑色本田在早上被棄在郊外,莫莉小姐找到時,裡面沒有任何私人物品,經她判斷,開車的應該是個女人。”
“女人?”
“對,駕駛座有股很特別的香水味。”
“告訴莫莉,繼續查。”
“好的。”林秘書猶疑了片刻,“還有件事……”
“說。”季臨川把盛好粥的碗擱下,擦出一個湯勺放在裡面。
林秘書回頭望向洗手間,確認一眼,這才從包裡掏出手機遞給他,“季太太這手機摔得很嚴重,換了好多維修店,才勉強修好,這兩天一直有個號碼打過來。”
季臨川接到手上。她喝醉那晚,拿手機當飛鏢玩,一直往牆上摔,簡直是慘不忍睹,能修好已經不容易。
翻到通話記錄,顯示的未接來電,是個臺灣的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