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鄉,林沖絕對稱得上是號人物。
爲什麼呢?
因爲,他是一個飛行員,在部隊裡,天天跟戰機和藍天打交道。
迄今爲止,除了他之外,在我們村附近,仍然沒有出現第二個能夠駕駛着戰機在藍天翱翔的軍事飛行員。
林沖比我年齡大很多,比我父親也大。
很多人說,年青的時候,林沖儀表堂堂、魁梧高大。
而且,還會武功。
有一年,林沖在鎮上趕集,遇見了一個老把式,兩人打賭,比誰的身手厲害。
結果,林沖贏了,因爲他在地上翻了十八個滾之後,起來的時候,身上竟然沒有沾一顆灰塵。
妖孽啊!
當然,這只是傳言而已,畢竟親眼所見的人寥寥無幾。
但林沖的身手確實很了不起,這是事實。
我在十歲那年,村裡來了耍獅隊,耍獅隊敲鑼打鼓,挪騰跳躍,氣氛很熱鬧。
林沖也跑來湊熱鬧。
只見林沖在八仙桌上騰空躍起,一連翻了七八個跟斗。
翻完之後,面不改色心不跳。
厲害啊!
當時,很多人拍手叫絕。
我雖然很小,才十歲,但也驚得目瞪口呆。
直到現在,我對這一幕仍然是記憶猶新。
……
長得如此英俊,身手又這麼好,而且在部隊裡還是飛行員,年青的時候,林沖自然是許多女孩心目中的‘男神’。
但他一直單身,不肯談婚論嫁。
後來,林沖從部隊出來了。
出來後,林沖沒有單位。
在家裡呆了沒多久,他去了南方的經濟特區。
林沖爲什麼會從部隊出來呢?
版本是這樣的;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山戰役時,上級派遣他們那個飛行中隊去前線執行轟炸的任務。
但是,林沖貪生怕死,戰機在飛到半途的時候,又調頭飛回來了。
領導知道後,勃然大怒,將他送進軍事法庭。
被囚禁一年後,部隊讓他自己退伍。
說實話,這個版本的可信度不高。
但在我們家鄉,相信的人有一大把。
大家不僅深信不疑,還跟着以訛傳訛。
真正原因是什麼?
林沖自己閉口不談。
我的以前很相信這個版本,但後來,覺得不對勁。
要知道,如果這個版本是真實的話,那麼以他所犯的錯誤,別說是囚禁一年,早就被處決了。
這可是臨陣脫逃的大罪啊。
但我問他的時候,他始終不肯回答。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在部隊因爲一個女孩,得罪了一個***,於是,被領導勒令退伍。
……
到了南方那個著名的經濟特區後,林沖如魚得水,混跡在各個行業。
他做過保安、治安、聯防。
也在夜總會看過場子,還做過老闆的保鏢。
林沖對美女似乎不大感冒。
但他有兩個缺點;嗜酒、好賭。
他喜歡酒,很喜歡喝,就跟古龍大師一樣,有事沒事的時候,總喜歡端着杯子,啜飲幾口。
喝酒這個缺點怎麼說呢,多飲傷身、少飲養身。
可就算多喝,傷身也是慢性的。
但好賭這個缺點就問題大了。
而且,林沖的賭技又太爛,加上爲人太正直,因此,經常輸得光光的。
歲月不饒人,隨着時光的推移,漸漸的,林沖從大叔,變成了大爺。
成了大爺之後,林沖找事的難度陡然增大。
要知道,十幾年前,在深圳特區,年青人找事都很困難,何況是一個大爺。
深圳是一座很現實的城市,沒錢怎麼生存?
這難不倒林沖這個在這座城市混跡了很多年的老油條。
沒有工作之後,林沖買了一輛單車,在繩崗橋旁邊的貧民區租了一間小房子,然後,跟那裡的很多老鄉一樣,每天推着單車、去外面收破爛。
當然,明裡是收破爛,實際上是偷竊。
那些老鄉們,每天推着單車在各個大街小巷中轉來轉去,嘴裡雖然吆喝着‘收爛銅爛鐵’,但其實上,有撿就撿,沒有撿就順手牽羊。
那些年,幹這種事的老鄉很多,好多老鄉掙了錢,幹幾年後,能在家裡修建一棟漂亮的樓房。
順手牽羊這種錢確實很好掙,輕鬆,自由,又不用成本,看見什麼就牽什麼,值錢的全部折現,不值錢的、比如像衣服、褲子、電飯煲、油、鹽、米、醋、之類的生活用品,就算折不了現,也可以自己用,這樣算起來,一年到頭能省不少錢。
有些‘心狠手辣’一點的老鄉、連小孩子的玩具也不放過,當時,我到一些老鄉租房裡去玩的時候,看見裡面佈置得像迪士尼樂園一樣漂亮。
那些年,我也在特區混跡,特區的老鄉很多,但我上班的周圍,就屬那裡最多,所以,下班之後,我總喜歡跑到繩崗橋去,到了那裡,就感覺像回到了家鄉一樣,特別親切。
我跟林沖是在打家鄉的字牌的時候認識的。
剛開始,我不知道他是林沖,因爲他的變化太大了,真的。
當時,我看見他的時候,只見他頭上的銀髮很多,滿臉滄桑,跟小時候看見的那個英俊陽剛的武林高手相差十分迥異,完全是判若兩人。
林沖大叔自然不認識我,雖然我們家相差不遠,但他很少在家裡呆過,再者,我們的年齡也相差那麼大。
林沖大叔的性格很豪爽,跟他打牌很好說話,不像別的老鄉那樣磨磨嘰嘰,動輒就賴皮。
林沖大叔的酒癮不小,打牌的時候,也是酒不離身。
由於打牌的技術不怎麼樣,他輸的日子多,贏的日子少。
每次看見他輸錢的時候,我心裡總不是滋味。
隨着年齡的變化,林沖大叔出去‘開工’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慢慢的,他養成了一種習慣,每開一次工之後,非要等身上的錢快花完了,纔會再出去開工。
但在開工的時候,林沖大叔有一個特點,從來不對老百姓下手,他的這個特點頗有點古代綠林的味道。
林沖大叔喜歡從國家身上拔毛,最喜歡盜竊的東西是電纜線。
盜竊電纜線的時候,林沖大叔的膽量很大,一旦踩到點,就是一長截一長截的剪斷。
更令人拍手叫絕的是,剪下來之後,他會光明正大地直接叫車子來運走。
這種膽量,這種氣魄,這種心理素質,非常人所及也,令無數同行折服、稱頌。
其實,這也是林沖大叔的高明之處,因爲,越是光明正大,人家越不會懷疑,越是心虛,就越容易出事。
但林沖大叔也並非每次開工都是一帆風順,有一次,他在剪電纜線的時候,就被警察發現了。
警察走過來問他;“你在幹什麼?”
林沖大叔站起來笑道;“呵,在搞維修。”
“在維修?”
“是,最近,這條線老出問題。”
“那你忙吧。”
就這樣,一場危機被化解了。
不得不佩服,林沖大叔的心理素質有多強大,要是換成其他盜竊犯,肯定露餡了。
盜竊電纜線,也不是說剪斷就剪斷,需要一定的專業知識。
而且,即便擁有一定的專業知識,風險還是不小。
有一次,林沖大叔在‘開工’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一下觸電了,結果,他的胸口被電了一個大窟窿,傷好之後,成了一個很大的傷疤,看上去觸目驚心。
林沖大叔跟我很投緣,熟悉了之後,他喜歡在菜市場買些油爆花生米、買些滷菜、買些排骨之類的,然後叫我到他租房去喝酒。
在特區混跡的那些年,我去過很多次林沖大叔的租房裡,他的租房很小,很舊,是很多年前遺留下來的青磚瓦房。
林沖大叔的租房雖然只有他一個人住,但卻收拾得很乾淨,很整潔,被子疊得就像四四方方的豆腐。
自然,這是他年青的時候、在部隊裡面養成的習慣。
2005年春節過後,我離開了特區,去廣州混跡了。
在廣州混跡幾年之後,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跑到特區去懷舊。
特區的變化很大,但繩崗橋還是老樣子,橋還是那座橋,橋的旁邊,還是那羣又矮又低的青磚瓦房。
但是,居住在青磚瓦房裡面的人,卻換了很多新面孔。
我徑直往林沖大叔租的地方走去。
不過,當我準備去敲門的時候,兩副新鮮的面孔出現在我面前。
這是一對來自農村的老夫妻,可能是建築工地上的,也許是做清潔的。也就是說,不一定非得是幹‘順手牽羊’工作的。
這對老夫妻都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
“不好意思,我走錯地方了。”我說。
我去問房東,以前住在這間房子裡的那個林沖大叔哪去了?
“早搬走了。”房東冷冷看着我。
“搬哪裡去了?”
“不知道。”房東不耐煩的道。
“哦,謝謝!”我說。
然後,邁腳離去。
走了十幾步後,我感覺心裡很失落,就好像丟了個什麼東西似的。
在一家簡陋的小店買了一瓶王老吉之後,我在貧民區的小巷子裡面轉悠了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轉着轉着,我終於看見了幾副熟悉的面孔。
“喲,老闆,好久不見了,你這幾年在哪裡發財?”
問我的叫阿兵,比我大三歲,也是老鄉,他長得又高又帥,但穿得很樸素,在男女關係方面很老實,以前,我跟他還有林沖大叔經常在一起打字牌。
“發什麼財啊,混飯吃。”我說。
“呵呵,你又來忽悠我了。”
“沒有沒有。”
扯了幾句後,我問;“對了,阿兵,林沖大叔現在哪裡去了?”
“他——就在那裡。”阿兵指着橋下。
“???”我腦袋頓時冒出一片黑線。
“他在橋底下住了已經有差不多一年多了。”
“林沖大叔怎麼會住橋底下?”我睜大眼睛。
因爲,在這座城市中,住在橋底下的人,都是最悲慘的,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
問題是,以林沖大叔的身手,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淪落到這種地步吧?
我覺得匪夷所思。
“沒錢交房租,被房東趕出來了,不住那裡住哪裡。”阿兵說。
“怎麼會這樣,林沖大叔開工不是很厲害嗎?”
“是很厲害,可是,後來得了一場大病,開不了工了,現在,就出去撿一撿礦泉水瓶子或者廢紙之類的維持生活。”阿兵說。
然後,他帶我往橋底下走去。
“怎麼會這樣呢?”我實在不敢相信。
“當初我也不相信,後來我才知道是真的。對了,有一次,這裡的老鄉們都以爲他死了,因爲,在那天夜裡,他的棚子周圍,擺了幾根蠟燭,很瘮人。”阿兵邊走邊說。
“該不會吧……”我說。
……
由於距離並不遠,很快,我跟阿兵到了橋底下。
驕陽高掛,清風輕掠。
用結實的混泥土和鋼筋鑄成的繩崗橋上面車水馬龍,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豪車從上面經過。
但是,有多少路過這座城市的過客知道、在繁華的繩崗橋底下,住了多少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我捂着鼻子,慢慢走了過去,只見這些流浪者們有的住在簡陋的小棚子裡面,有的直接用爛席子攤在地上,然後將那些骯髒的行李堆積在周圍。
流浪者們一個個都目光呆滯,精神萎靡,彷彿都很茫然,沒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就是那個棚子,他現在應該在裡面。”阿兵用手指着橋下最裡面的一個小棚子。
“……”我。
那是一個很小的棚子,上面用破舊的蛇皮袋子籠罩着,周圍堆了不少廢品。
我踟躕不前。
“怎麼了,來了又不去了?”阿兵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等一下吧!……兵哥,今天我請客。”我心酸的道。
“好啊!”阿兵高興的道。
“咱們這就去菜市場,買幾斤滷菜,買一隻白切雞,買一隻烤鴨,買一斤油爆花生米,再買幾瓶白酒和啤酒,然後,到林沖大叔家裡好好幹幾杯。”
說完後,我推着阿兵的肩膀,往附近的菜市場走去……
【完,東莞長安夏崗社區,2017年11月2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