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文的眼圈紅了,他的喉結上下移動着,積蓄多年的感情衝口欲出,而此時他卻聽到老爺子微弱的聲音道:“克文……你終於回來了……”
方克文淚水奪眶而出,雖然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可是爺爺仍然從這首詩中馬上認出了自己,看來自己此前的擔心和彷徨完全是多餘的,方克文正要和爺爺相認,哽咽道:“爺爺……”
卻又聽老爺子道:“你受苦了……此地不宜久留……去慶福樓找小桃紅……你……你什麼都會明白……快走,千萬不要被外人發現……”
方克文還想說話,可是看到遠處有人正朝這邊走來,他慌忙遠離了爺爺,回到自己的輪椅上坐下,老爺子顯然有難言之隱,分別五年,就算已經認出了自己仍然不敢和自己公然相認,其中必有苦衷。
羅獵打了個響指,從地上撿起一支筆,遞給那如夢初醒的護士道:“你的筆!”
那護士望着羅獵滿臉迷惘,剛纔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羅獵禮貌地向她笑了笑,然後轉身走向方克文,推着他大搖大擺的離開,遠處的來人卻是醫院的警衛,他們很快就盯上了羅獵和方克文,指着兩人道:“嗨!你們給我站住!”
羅獵本想混過去的願望落空,聽到對方的喊叫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推着輪椅大步流星地飛奔起來,幾名警衛吹響了哨子,在後面追逐起來。
羅獵一路狂奔,憑藉着他敏捷的身手甩開了這幫醫院的警衛,成功脫險。
此次的探視讓方克文的內心越發沉重,此番歸來,物似人非,他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是卻沒有想到現實的狀況比他預想中更壞。 Www ●Tтkā n ●¢O
按照羅獵的本意,護送方克文返回津門之後,他的使命就算完成,可是抵達津門之後方纔發現方家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這讓羅獵不得不改變原來的行程,決定在津門多留幾日,希望能夠給方克文一些幫助。
從表面上看方家一切如常,昔日的產業都在方康偉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可是方克文對這個小叔卻是極其瞭解的,他深知方康偉沒有這個本事,而在醫院中和爺爺匆匆一晤,他所說的話更證明方家的內部必然發生了不爲人知的變化。
想要揭開這個秘密,就要去找真正知悉內情的人,離開醫院之後,方克文按照老太爺的指引直接去了慶福樓。
羅獵擔心他一個人前去會有所閃失,於是叫上阿諾陪同他一起前往。
這間位於山西路的慶福樓以經營津魯大菜聞名,和本身菜餚同樣有名的是這裡的演出,方克文失蹤之前,曾經是這裡的常客,那時他每到閒暇之時,就會邀上三五好友,來到慶福樓,點幾樣特色可口的飯菜,叫一壺上好的德和老酒,一邊關上舞臺上的表演,一邊開懷暢飲,擊節讚歎。
時隔五年,重來慶福樓,這裡的陳設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方克文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叫來小二,點了煎烤大蝦、醋澆鯉魚、九轉大腸、燴肚絲爛蒜幾樣店裡的特色菜,店裡還是過去的那幾個夥計忙來忙去,面對每個客人他們都是笑臉相迎,方克文過去是這裡的熟客,只是店中的夥計已經無人能夠認出眼前的疤臉人就是昔日笑傲津門意氣風發的方公子。
羅獵拿起酒壺爲他們三人滿上酒杯,輕聲道:“津門的第一頓酒,預祝咱們所有人平平安安。”他的措辭另有一番深意,從蒼白山歷經生死磨難,護送方克文平安來到津門,本該是爲他們這次的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他本該說一些慶幸的話,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羅獵已經預感到從踏足津門的這一刻起很可能是踏入了另一場風波。
方克文端起了那杯酒和他們碰了碰,一飲而盡,然後緩緩落下了酒杯,低聲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下本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頓酒權當是我爲兩位送行吧。”雖然他心底希望他們能夠幫助自己,可是他骨子裡的倔強和自尊卻讓他說不出求助於人的話語,他和羅獵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羅獵他們並不虧欠自己什麼?自己的家事又怎麼好意思將他們牽涉其中。
羅獵笑了笑,並沒有說話,目光投向舞臺,此時舞臺帷幕拉開,一位身穿紫紅色外氅的臃腫少婦走了上來,首先看到那少婦額頭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不過這無損於她的俏麗容顏,只不過她已早生華髮,眼角過早的生出魚尾紋,讓人不由得生出美人遲暮的感慨。
隨着鼓聲響起,悠揚的聲音迴盪在慶福樓內。
“……在那瀟湘館觸景傷情林黛玉,惜花人面對落花更添愁煩。吩咐聲紫鵑與雪雁,準備下花鋤花帚與花籃。(噯那!)林黛玉爲掃卷花循小徑,偏有那多情的公子來到這邊。
賈寶玉瀟湘館尋不見林黛玉,走過了沁芳橋來到了山坡前。(噯那!)忽聽得山背後哽咽咽有人哭泣,是何人如怨如訴吟詩篇。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潛絲軟細飄香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方克文初時還未認出舞臺上的少婦是誰,可是黛玉葬花的曲目唱起,從對方悽豔哀婉的歌聲中頓時辨認出,舞臺上的少婦正是他的知己小桃紅,而這首曲目正是當年方克文的最愛,他初識小桃紅之時,小桃紅正值妙齡,眉目如畫,體態婀娜,歌喉曼妙,舞姿動人,是名滿津門的大美女,五年不見,想不到她竟然憔悴成了這番模樣,目睹如此場景,方克文內心中不由得生出山中方一日,地上幾千年的感慨。
羅獵和阿諾從方克文癡癡的目光中已經判斷出他和舞臺上這位賣唱的女子必然有着一段不爲人知的淵源,兩人都沒有打擾方克文。
小桃紅在舞臺上獻藝之時,一個扎着兩條羊角辮的女娃兒端着托盤向衆人走來請賞,這也是演出中的慣例,那女孩兒身穿紅色棉襖藍色棉褲,雖然棉衣上打了幾個補丁,可是拾掇得乾淨整潔,眉目如畫,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極其靈動,小嘴兒也是極其可愛乖巧,受到賞錢就會奶聲奶氣地表達謝意:“多謝大爺打賞!祝您生意興隆,富貴滿堂!”
羅獵心中暗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女孩兒本該是在長輩膝前撒嬌受寵的年紀,卻因爲家境的緣故早早出來面對這世態炎涼,叵測人心,實在是讓人唏噓。
女娃兒端着托盤已經來到了他們這桌旁,脆生生道:“幾位大爺吉祥!”
羅獵準備去拿錢,方克文已經率先從兜裡拿出了一塊大洋輕輕放在托盤內,那女娃兒本來看到滿臉疤痕相貌醜陋的方克文有些害怕,卻沒想到他給的賞錢如此之多,激動地連連向方克文鞠躬:“多謝大爺厚賞,多謝大爺厚賞!”可愛的小臉也因爲興奮而漲得通紅。
方克文望着眼前的女孩兒從心底生出愛憐,這女娃兒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小小年紀就已經爲生計而奔波。
羅獵在托盤內放了幾個銅板,倒不是他捨不得多給一些,而是不想搶了方克文的風頭。
女娃兒致謝之後端着托盤向另外一邊走去,冷不防右側突然伸出一條腿來,小女孩並未留意到腳下的變化,被對方一絆頓時失去了平衡,尖叫一聲撲倒在地上,盛錢的托盤也飛了出去,托盤內的銀元銅板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