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濱根本不相信一場瘧疾便能奪去羅獵的生命,他看中了羅獵,想試着將羅獵培養成他的接班人,若是在吃了藥打了針的情況下仍舊抗不過這場疾病,那麼又有什麼資格來做他的接班人呢?曹濱更擔心的是羅獵若是住到了安東尼的診所,在修養期間,便有可能受到西洋文化的影響。而十三四歲的年紀,剛好是三觀塑型期,一旦走偏,很難糾正。
羅獵並沒有讓曹濱失望,打了針吃了藥之後,雖然仍舊昏迷,但病情已然穩定。
安東尼稍晚些的時候又來了一趟,爲羅獵檢查完之後,臉上有了少許的笑容,“董,上帝似乎聽到了我們的祈禱,他正向這孩子走來,而且越來越近。”病人情況有所好轉,安東尼的心情也有所放鬆,他拿出了處方本,爲羅獵開出了新的處方,交給了席琳娜。
董彪習慣性地摸出煙來,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面嗅着,臉上似笑非笑,回道:“上帝還是仁慈的,在他老人家心中只有善惡之分,卻沒有西東之別,不像是你們這些洋人,打心眼裡瞧不起我們這些華人。”
安東尼連連擺手,道:“不,不,董,你錯了。”
董彪嘴角輕揚,走過來拍了拍安東尼的肩,道:“我不想跟你爭辯什麼,安東尼,八國聯軍的殘暴行爲纔過去了沒幾年,事實勝於雄辯。走吧,濱哥在餐廳等着你呢!”
安東尼卻紋絲不動,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眼神中的歡愉一掃而光,替代的則是憂愁和傷感。“董,不得不說,你讓我傷心了。別忘了,我是一名猶太人,我的中國朋友,你們雖然遭受了恥辱,但你們畢竟還有國家,而我們猶太人呢,已經漂泊了上千年……”
董彪認識安東尼有幾年了,卻始終不知道他居然是個猶太人。關於猶太人的故事,董彪略微瞭解一些,雖然不懂得安東尼對祖國的那種渴望,卻見到安東尼憂傷的情緒,心中不禁一軟,道:“抱歉,安東尼,我收回我剛纔的話。”
安東尼輕嘆一聲,道:“不,董,你並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想說,我們猶太人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們中國人。天哪,你瞧我都說了些什麼呀,董,你和濱哥都是我的朋友,只有在真正的朋友面前,我纔會說出這種話,你明白嗎?”
董彪露出了笑容,點頭應道:“我明白,安東尼,請你放心,出了這扇門,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安東尼反手摟過董彪的肩,愉快道:“董,你真是我的好朋友,走,讓我們去見濱哥,用你們國語說,就是咱們兄弟喝兩杯!”
董彪大笑,道:“安東尼,你的國語說的是越來越流利了,可是,你並不知道,國語中的喝兩杯並不是真正的兩杯,可能是十杯,也可能二十杯,甚至是五十杯!”
安東尼聞言,不由站住了腳,一本正經道:“董,我相信你是個講誠信的人,你必須告訴我,到底是多少杯。”
這倆人勾肩搭揹走出了房間,走廊響起了二人關於到底多少杯的爭論以及爭論後的笑聲,而這時,躺在牀上一直昏迷的羅獵突然醒來。“安翟,安翟?”醒來的羅獵依稀記得上車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阿彪爲什麼會強迫安翟答應以命換命的條件,更不知道此時阿彪已經將安翟怎麼樣了,因而,當叫了兩聲並沒有得到安翟的迴應的時候,羅獵頓時慌了。掙扎着想從牀上爬起身來,卻被一隻柔軟的手給按住了。
“哦,上帝啊,你終於醒了,不,不,你不能起來,你必須臥牀修養。”席琳娜不單笑容親切可掬,聲音更是柔和動聽,只是說的英文,羅獵聽得不是太懂。
“安翟,我的朋友,你見到他了嗎?”情急之下,羅獵一半英文一半中文摻雜成了一句問話。
但席琳娜顯然是沒聽懂:“哦?你的朋友?是董嗎?說實在的,他的長相太兇了,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噢,親愛的羅,該是你吃藥的時間了。”
語言不通,再溝通下去也是白搭,羅獵藉着席琳娜轉身取藥的機會,就想翻身下牀,出門去找尋安翟的下落。可卻忘記了,自己的胳臂上還扎着吊針。吊針又連帶着輸液瓶以及輸液架,結果,弄出了一個稀里嘩啦。席琳娜驚慌轉身,驚呼道:“喔,我的上帝啊,你這是做什麼呀?”
身後的一片狼藉和席琳娜的驚呼均未能阻止了羅獵的腳步,他踉踉蹌蹌奔到了門前,伸開手拉開了房間門。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羅獵雖說已經退燒,可身子卻弱得很,拉開房間門之後,卻再也沒力氣多邁一步,雙腿一軟,癱倒在了門口。
席琳娜先是扶起了輸液架,萬幸的是輸液瓶在牀面上抵消了許多下墜的力道,在落在地上時受到的衝擊力尚不足以使輸液瓶爆裂。扶起了輸液架,又看到羅獵癱倒在地上,慌忙中下意識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才快步來到門前攙扶起羅獵。“上帝啊,寬恕他吧,他還是個孩子。”
癱倒在地的羅獵知道自己即便無人阻攔也是無力去找尋安翟,只得乖乖地在席琳娜的攙扶下回到了牀上。席琳娜喂完了藥,又重新爲羅獵紮上了吊針,然後拿了體溫計來插到了羅獵的腋下,順勢坐在了牀邊,撫摸着羅獵的額頭,臉上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安東尼說,你感染的是惡性瘧原蟲,是最爲兇險的一種疾病,上帝保佑,你總算醒了,也退燒了,但你要乖乖聽話,好好休息,不準調皮,懂了麼?”
天下母親各不相同,但天下母愛卻是相通,席琳娜這番話說的仍舊是英文,而且夾帶了醫學單詞,顯得更爲複雜,可羅獵卻似乎聽懂了,原本黯淡卻不乏犀利的眼神逐漸柔和起來,呢喃道:“我只是想去找我的朋友。”
席琳娜輕輕地拍着羅獵的臉頰,柔聲道:“睡吧,我的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羅獵不再呢喃,緩緩地閉上了雙眼,睡着了。
席琳娜輕柔地從羅獵的腋下取出體溫計,認真讀取了度數,臉上登時涌出了燦爛的笑容:“主啊,謝謝你,謝謝你救了這個孩子。”席琳娜在護理記錄上記下了測量時間和讀取的體溫度數,37度2,已經屬於正常體溫範圍了。
惡性瘧原蟲感染之所以兇險,就在於初次發作時,體溫往往會升高到四十度以上,而人的體溫一旦過了四十度,就很容易出現脫水,水電紊亂,多臟器衰竭等併發症。若是不能及時降下體溫,任何一個併發症都很有可能令病人死亡。奎寧做爲唯一的抗瘧原蟲的特效藥,對惡性瘧原蟲卻不怎麼敏感,再加上惡性瘧原蟲感染時,高熱持續時間要長於其他類型的瘧疾好多倍,因而,一旦感染了這類瘧疾,即便救治及時,病死率也是相當之高。
羅獵剛被擡出車的時候,席琳娜的另一個同事第一次給他測了體溫,當時那位護士姑娘報出的度數是四十一度五,這個溫度,對成年人來說已經是致命的溫度,席琳娜後來也看了那隻溫度計,卻發現,她的小同事並沒有將度數讀準確,準確的度數是四十一度六。
可不能小看這零點一度的差異,在這個體溫基礎上,多出零點一度,就可能少了三分活下來的機會。也虧了席琳娜,在羅獵昏迷的時候,一遍一遍用溫水爲羅獵擦拭着脖子、腋窩、膕窩、腹股溝等易於散熱的部分,並不辭勞苦地始終爲羅獵扇着扇子。有效的物理降溫加上藥物的作用,終於將羅獵從死亡的邊緣上拉了回來。
當然,安翟也是功不可沒,若不是他及時想到辦法,在羅獵尚能進水的時候餵了他一些湖水,延緩了羅獵因高燒而導致脫水甚或水電平衡紊亂的時間,恐怕席琳娜再怎麼精心護理,也無法救了羅獵的性命。
席琳娜坐在牀頭,帶着盈盈笑意看着熟睡中的羅獵,低聲哼起了一首兒歌。這首兒歌,是席琳娜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女兒小的時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聽着席琳娜唱的這首兒歌恬然入睡的。席琳娜的女兒跟羅獵差不多大小,如今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受席琳娜的影響,她女兒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而金山不過是一個工業城市,找不到適合培養女兒興趣的學校,因而,席琳娜甘受母女離別之苦,將女兒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紐約。
若是沒有華人勞工,從金山到紐約的鐵路就建立不起來,沒有了鐵路,遠達兩千多英里的路程便只能乘坐汽車,中途還要多次換乘,對一個母親來說,絕不會放心女兒獨自來回,那麼,寒暑假她便見不到女兒。
正因如此,席琳娜對華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次日中午,羅獵又發作了一次。但這一次發作,一是有了藥物的作用,二是有席琳娜的精心護理,因而,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兇險。羅獵的體溫最高才升到了三十九度多一點,發作後的間歇期,羅獵的感覺也要比前一日好了許多。
安東尼開心道:“歐,真是不敢相信,上帝不僅是來到了這孩子的身邊,還親自握住了他的手,奇蹟,簡直就是奇蹟啊!”
清醒的時候,席琳娜一直不厭其煩地用英文跟羅獵交流,在中西學堂讀書時,羅獵學了些英文底子,只是詞彙量不夠多,而且缺乏聽說練習。但在席琳娜的鼓勵下,羅獵大膽地用英文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雖然時間短暫,但其英文水平卻是突飛猛進。
“謝謝你,安東尼,也謝謝你,席琳娜。”羅獵躺在牀上,雖然很是疲憊,卻還是禮貌地用英文感謝了安東尼和席琳娜,並向他們兩個分別揮了下手。
安東尼樂開了懷,搖頭晃腦地笑道:“瞧,他的英語說得多好,不行,我得讓濱哥多付些錢才行,不光要支付醫藥費,還要支付席琳娜的英語教學費。”
倚在門框上的董彪手中擺弄着一支香菸,及時接道:“好啊,濱哥就在樓上,咱們去找他再喝上兩杯?”董彪說到再喝上兩杯的時候,還特意用國語重複了一遍。
安東尼連連擺手,道:“不,不,我再也不上你們的當了,該死的董,你知道天旋地轉的滋味有多難受嗎?”
董彪淡淡一笑,乾脆利索地回了兩個單詞:“當然,經常。”
安東尼搖頭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們華人,喝酒原本是爲了放鬆,或是佐餐,可是你們中國人卻把酒當成了戰鬥的武器,殺死了你的朋友也殺死了自己,董,這值得嗎?”
這一次,董彪的回答更加簡單:“當然!”
安東尼感慨道:“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勤勞而勇敢的華人,時時刻刻吸引着我,董,告訴濱哥,以後我可以不收他的出診費,但他一定要答應我,在我還活着的時候,帶我去趟東方,我要親眼看看她的神秘。”安東尼一邊說着話,一邊收拾着他的診療箱,話說完了,診療箱也收拾妥當了,拎起診療箱,安東尼向門外走去。
董彪閃開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同時道:“其實,我也很想回去看看。”
親自將安東尼送上車,董彪並沒有着急返回,而是沿着花格圍牆巡視了一圈。這是董彪的日常工作,不管颳風下雨,一天之內,不定期地至少巡視三遍。安良堂的防衛外鬆內緊,猛一看,院落中連個巡邏隊都沒有,看大門的也只是一個上了些年紀的老人,但是,偌大一個院落中卻是佈滿了暗哨。董彪的巡查,爲的便是檢驗這些暗哨是否偷懶。
巡視到大門口的時候,董彪忽見門外一個短粗的身影一閃而過。董彪目光銳利,隨即認出那個身影便是羅獵的小夥伴。羅獵的病情處在快速恢復期,董彪昨日的懊惱情緒也不見了影蹤,看到了安翟的身影,董彪頓時覺得昨天做的有些過。
“站住!幹嘛來了?”
聽到了董彪的喝聲,安翟不由一顫,停下了腳步,“我,我就是想看看羅獵他怎麼樣了。”
董彪冷冷道:“我爲他請了金山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士,你說他能怎樣?”
安翟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眨巴眨巴了眼睛,才品出董彪的話意,臉上頓呈喜色,道:“他的病好了?他活過來了?”
董彪道:“病雖然還沒好,但絕對死不掉。”
安翟鬆了口氣,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董彪起初挺反感這個小胖子,沒主見,就是羅獵的一跟屁蟲,長相又不討喜,多看一眼便會產生上去踢上一腳的衝動。可是,安翟對羅獵的那份仗義又使得董彪隱隱有些感動,他不由捫心自問,對濱哥,他董彪能不能做得到像眼前這個小胖子那樣。當然能,而且,必須比小胖子還要仗義。
不經意的這麼一比較,在潛意識中董彪將自己跟安翟等同了起來,對安翟的態度也就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原來的那種厭煩不見了,多了一份認同甚或是欣賞。
“想不想去看看羅獵?”
安翟重重點頭,一雙小眼中竟然有了淚花。
“看他可以,但看過之後,你可要兌現你的承諾了哦!”
安翟抹了把眼角,再次點頭。
羅獵剛發作過第二次,身體正處於疲憊中,董彪送安東尼醫生出去後,他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安翟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站在牀頭,伸出手來想試一試羅獵的額頭還有沒有像昨天那樣燙的嚇人,可又擔心驚醒了羅獵,一隻白胖小手在空中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縮了回來。
“他面色圓潤,呼吸均勻,所以只是睡着,不是昏迷,你可以放心了吧?”董彪倚在門框上,不自覺地又拿出了一支香菸在鼻子下嗅着。
安翟轉過身來,向董彪走來,小聲道:“我們出去說話吧,別吵醒了羅獵。”
出了門,離羅獵的房間遠了,安翟才站住了腳,以毫無愜意的眼神對視着董彪,道:“阿彪叔叔,你可以動手了。”
安翟的那副視死如歸的架勢使得董彪差一點沒忍住笑,連忙扭過頭假裝咳嗽,但乾咳兩聲後終究還是笑了出來。
“阿彪叔叔,你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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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忍不住,那就乾脆放肆大笑,此時的董彪非但不覺得安翟討厭反倒覺得有些可愛。“羅獵的病情只是好轉,尚未痊癒,你的小命先存着吧,等羅獵完全好了在交給我也不遲。嗯,這幾天你就不用在外面騙人了,就住在安良堂好了。”稍微一頓,覺得只是這樣逗這個小胖子確實有些於心不忍,於是便追加了一句:“羅獵養病期間,你可以隨時去見他,但每次不能超過十分鐘,他需要充分的休息,你懂嗎?”
安翟大喜過望,衝着董彪就是深深的一躬:“謝謝阿彪叔叔。”
羅獵第三次發作的時候病況已經很微弱了,體溫最高也就是升到了三十八度五的樣子,待體溫降下來之後,身子也不想前兩次那麼疲憊,於是便躺靠在牀上和席琳娜說話聊天練習英文,便在這時,安翟推開房門,探進來半顆腦袋。
“安翟?”羅獵驚呼起來,連忙衝着安翟招手,“快進來啊!”
聽到羅獵召喚,又看到席琳娜也點了下頭,安翟這才進屋,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跑到了羅獵的牀頭,嘿嘿傻笑道:“羅獵,你的病全好了?”
羅獵點頭應道:“嗯,差不多好了,安翟,謝謝你啊!”
安翟欣慰地笑開了,撓着後腦勺,頗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怪我沒本事,要不然也不會讓你重新來這兒了。”
羅獵登時想起了他昏迷前聽到的阿彪要求安翟以命換命的條件,連忙問道:“安翟,那個阿彪沒難爲你吧?”
提到阿彪,安翟的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兇巴巴的臉來。董彪生就一副兇相,平日裡又不苟言笑,安良堂中,安翟最怵的便是董彪,遠遠地看見了董彪的身影或是聽到了董彪的聲音,安翟便不由產生一種雙腿發軟的感覺,更不要說還能分辨出所謂以命換命只不過是董彪閒來無事的玩笑之話。
“沒,羅獵,他對我可好了。”
羅獵顯然不肯相信。這兩日,稍有空閒羅獵便會琢磨此事,濱哥願意收留他們兩個,是因爲濱哥覺得他們兩個很像當年的濱哥自己,在海關警署的門口,曹濱對阿彪說的那句話,羅獵不單聽到了,而且聽得還很清楚。後來之所以鬧掰,全然是因爲他們兩個不願意剪辮子。再後來,自己病重,阿彪及時趕到,羅獵不相信這是巧合,那麼就只能說明濱哥還是想收下他。只想收下他,卻不想收下安翟,因而阿彪纔會逼着安翟答應以命換命的條件。
安翟真傻,居然答應了阿彪。
直覺中,羅獵並不認爲曹濱是個好人,這一點,單從他跟海關警署的那個叫尼爾森的警司的買賣關係上便可得到驗證,因而,羅獵根本不想留下來,他寧願跟安翟一塊流浪街頭,也不願意跟着一個壞人爲虎作倀。“安翟,我們逃出去吧?”羅獵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逃走,逃得遠遠的,讓曹濱再也抓不到自己,同時還能讓安翟擺脫了以命換命的承諾制約。
安翟下意識地捂住了羅獵的嘴,同時朝着席琳娜的方向努了下嘴。羅獵掰開了安翟的手,道:“別怕,她聽不懂國語。”
短暫緊張過後,安翟認真考慮羅獵的提議,說是考慮,也不過是裝裝樣子。“嗯,羅獵,等你養好了病,咱們就逃出去。”
羅獵輕嘆一聲,道:“你以爲等我養好了病,咱們還會有機會嗎?要逃,就今晚。”
安翟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他是真的在認真考慮了。
傍晚,天氣轉陰,待天黑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
雨一直下到了深夜,卻不見歇息之勢。
席琳娜爲羅獵又測了一次體溫,只有三十六度八,完全正常,於是便躺到了太妃椅上安心地睡了。裝睡的羅獵聽到了席琳娜均勻的呼吸聲,判斷席琳娜已經入睡,便悄無聲息下了牀,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房間門口,就在伸手想擰開門把手的時候,忽然聽到席琳娜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諾力,你要走,也要把藥帶上啊!”席琳娜始終學不會羅獵的正確發音,乾脆給羅獵取了個英文名,叫諾力。
羅獵被驚得一顫,轉過身來,鎖緊了眉頭問道:“席琳娜,你沒睡?”
席琳娜打開了壁燈,柔和的光線下,席琳娜的微笑更顯得溫柔,“我聽到了你和那個小胖子說的話,沒怎麼聽得懂,但從你們的神態上就能猜得出來,諾力,你不想過寄人籬下的生活,席琳娜理解你,不會阻攔你,可是,你出去之前,能不能把我爲你準備的藥帶在身邊並向席琳娜保證你會按時服用呢?”
羅獵露出了笑來,走過去擁抱了席琳娜,並從席琳娜手上接過了藥袋,道:“席琳娜,謝謝你。”
安翟已經貓在了樓梯口,終於看到了羅獵的身影,便立刻向樓下溜去,他多長了一個心眼,萬一被人發現了,他就大聲嚷嚷,好警示羅獵趕緊回去,免得被人識破哥倆要逃走的真實意圖。但奇怪的是,整幢樓房中,除了這哥倆,似乎就沒有第三個人。
無驚無險地走出了樓房,平平靜靜地來到了花格圍牆的下面,這樣的一堵牆,原本是難不倒這哥倆的。但此時,樓房入口處的拐角,卻閃出了董彪的身影。身後,一名兄弟緊追上來,爲董彪打着傘遮住了雨。
“把探照燈打開,再弄點動靜出來,就這樣讓他們兩個逃走了,不夠逼真。”
探照燈應聲而明,樓道中也傳出嘈雜聲來,數名壯漢涌出了樓房大門,卻未向羅獵安翟這邊奔來,只是在水池附近亂哄哄像是在尋找什麼。饒是如此,也將羅獵安翟哥倆嚇了個不輕,羅獵已經爬到了圍牆上,可安翟受到了驚嚇,手腳一軟,居然掉了下去。
“羅獵,救我,哦不,羅獵,別管我,你快跑!”
羅獵不肯放棄安翟,從牆頭上翻下來,托住了安翟肥碩的屁股,用力推着安翟重新爬了上去。等到安翟終於騎在了牆頭上,羅獵這纔開始爬牆。
樓房門口,一名兄弟跑過來向董彪彙報道:“彪哥,他們兩個已經翻牆跑了。”
董彪點了點頭,掏出了香菸,叼上了一支,面前那兄弟趕緊拿出火柴爲董彪將煙點上。“弟兄們再辛苦辛苦,守好咱們地盤的各條出路,見到這倆小子可以裝作沒看見,但絕對不能讓這倆小子跑出咱們的地盤。”
吩咐完,董彪叼着煙進了樓房,敲響了一樓最東側的一間房間門。“是我,阿彪。”敲門之前,董彪將口中叼着的香菸拿了下來,丟盡了房間門口的一個痰盂中。
房間內傳出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都安排妥當了?”
羅獵安翟哥倆翻下了圍牆,立刻撒丫子就跑。雖然來到金山沒幾天,但哥倆對這一帶的路況已經熟悉,抄最近的路,哥倆一口氣跑到了那個工地,躲進了水泥管壁中。“羅獵,我覺得咱們趁着有機會應該再跑遠一點。”安翟脫下了上衣,擦拭着滿頭的汗水及雨水。擦完之後,又想起羅獵來,然後將自己的上衣擰了兩把,遞向了羅獵。
羅獵畢竟畢竟是大病初癒,身子還弱,又跑了這麼一長段路,體力已然透支,頭髮上的雨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他都沒能顧得上去擦拭一下,只是大口喘着粗氣。
“羅獵,擦一下吧。”安翟見羅獵仍舊沒有接過去的意思,乾脆跳出自己的那根水泥管,來到羅獵面前,要親自給羅獵擦去雨水。
羅獵喘了一陣粗氣,終於恢復了一些體力,這才顧得上跟安翟說話:“咱們已經被發現了,他們此刻肯定正在找咱們呢。安翟,咱們若是接着跑的話,就很可能被他們抓住,到時候,再想跑出來可就難了。”
在安翟心中,羅獵說的話一向很有道理,他歪着腦袋略加思考,不禁衝着羅獵豎起了大拇指來,“羅獵,你說的對,咱們就在這兒躲着,等到天亮了再說。”
正說着,不遠處的道路上閃了幾下光亮,隱隱傳來說話聲音。
哥倆陡然一凜,連忙鑽進水泥管道中躲了起來。
光亮是手電筒發出來的,說話內容也是圍繞着羅獵安翟,很顯然,來人應該是濱哥阿彪的那幫手下。
“下着雨,那倆兔崽子能跑到哪去呢?”
“肯定不知道跑到哪兒躲雨了唄!”
“可能性不大,恐怕這倆兔崽子已經跑出了唐人街。”
“不會吧,彪哥已經加派了人手,所有能出去的路全被封死了,別說倆活人,就算是隻耗子,也很難跑的出去。”
“這不知道這倆兔崽子是怎麼想的,好日子不樂意過,非得跑,這下好了,終於把彪哥惹毛了,等抓到了那倆兔崽子,還不知道彪哥會怎樣懲罰他們呢。”
“不死也得脫層皮!對了,我記得路邊有個工地,工地上堆着不少水泥管道,你說他們會不會在那邊躲雨呢?”
“有這個可能,走,咱們過去看看。”
說話聲清晰地傳進了羅獵安翟的耳朵中,但此刻,他倆已無去路。從管道中爬出來逃跑,無異於自曝行蹤,哥倆體力已經消耗地差不多了,被人家追上是遲早的事情。只能屏住呼吸不發出一絲動靜,寄希望於來人粗心,未能發現他們。
路上的二人很快來到了工地,手電筒的光亮下,卻是一片泥濘,那二人似乎有些猶豫,其中一人道:“要不算了吧,就當咱們看過了,沒發現。”
聽到了這話,羅獵和安翟均鬆了口氣。
另一人卻道:“咱們好歹也得留下幾個腳印吧,不然,彪哥追問下來,實在是無法交代哦!”
先前那人靜了片刻,才應道:“那好吧,咱兄弟兩個就遭點罪好了,等抓到了那倆兔崽子,將賬算到他們頭上得了。”
再聽到這話,羅獵安翟又不免緊張起來。
那二人當真下了工地,深一腳淺一腳向那堆水泥管道跋涉而來。
安翟緊張到了極致,終於崩潰,帶着哭腔叫了聲:“羅獵,咱們跑吧!”
這一嗓子無異於出賣了自己,羅獵也是無奈,只能跟着從管道中爬出,迅速扯上了安翟,繞過那堆水泥管道,向工地深處跑去。那追來的兩人也不着急追,只是用手電筒照着羅獵安翟哥倆的背影。
跑出了十來步,羅獵卻停了下來,藉助後面照射過來的手電筒的光亮,羅獵看清楚了,前方根本是無路可逃。
那二人獰笑着向羅獵安翟一步步逼來,其中一個還拔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
“小樣,你倒是跑啊?不是挺有能耐的嗎?要不要跟我們哥倆幹一仗?”
安翟雙手合十,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哀求道:“不能怪羅獵,是我挑撥他逃走的,你們要是生氣那就打我一頓好了!”
另一人獰笑道:“打你一頓?哪有那麼簡單,彪哥已經放出話來了,抓到之後,任憑弟兄們隨意處置。什麼叫任憑處置?就是死活都行,只要不放了你們跑出唐人街就成。”
羅獵咬了下牙,攔住了仍要哀求的安翟,對那二人道:“以大欺小,臭不要臉,你們今天若是不殺了我,遲早有一天我會找你們全都討還回來!”羅獵年紀雖小,但心思縝密,濱哥也好,阿彪也罷,他們費了那麼大的功夫,請了那麼好的醫生,來爲自己看病,並將自己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又豈能因爲逃走這點破事而動了殺機呢,最多就是抓回去給點皮肉之苦的教訓罷了。
那二人聽了羅獵的硬氣話,只當是個玩笑,相視一笑後,其中一人便要上前抓人。
就在這時,一旁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他奶奶地,是誰在吵吵鬧鬧不讓老子睡覺的?”話音未落,一個身影閃出,接着便是‘啪’‘啪’兩聲清脆的耳光聲。
那二人不及反應,各吃了一個耳光,急忙後退三步,手中拿着匕首的傢伙亮出了一個招數,而另一人則把雨傘收起,當成了武器。
“你誰呀?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知道我們倆是誰的人嗎?”
來人毫無懼色,冷笑道:“老子管你們是誰的人誰的狗,打攪了老子睡覺,就活該捱揍,再他奶奶地跟老子廢話,老子立馬讓你們爬着滾蛋。”
單憑來人剛纔的身形一閃便是兩個耳光就能判斷出此人的功夫相當之深,他二人即便拿着傢伙也幹不過人家的赤手空拳。好漢不吃眼前虧,那二人對了眼神,連句話都沒甩下,便轉身狼狽離去。
羅獵謝過那人,那人卻是很不耐煩:“打擾老子睡覺的也有你們兩個兔崽子一份,謝什麼謝?趁老子沒沒生氣,還不趕緊滾?”
安翟有些怕,拉着羅獵就想走,羅獵卻甩開了安翟的手,對那人道:“我們打攪了您睡覺,該向您說抱歉,可您救了我們兩個,就應當向您表示感謝,一碼歸一碼。”
陰雨之下,夜色相當暗淡,再沒有了手電筒的光亮,即便距離很近,卻也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那人的表情,是喜是怒,全然不知,甚至,連那人的身着打扮年紀大小都無從分辨。
“小子,話說的倒是有幾分道理,好吧,老鬼我接受你的感謝,那你們現在是不是可以滾了?”
安翟再一次拉了下羅獵的衣襬,示意羅獵廢話少說,趕緊開溜,面前這人,實在是摸不清底細,若是怒火上來,他們兩個可真是消受不起。可羅獵卻執拗地立於原地,跟那人據理以爭:“我們打攪了您睡覺,確實是我們不對,可我們也是無心,要不是剛纔那二人追我們,非得要把我們抓回去,也不會影響了您睡覺。您看,天都這麼晚了,還下着雨,您讓我們倆去哪兒呀?再說,這地方也不是您一個人的,我們倆還呆在那管道中,不發出一點聲響來,還不行嗎?”
那人忽然桀桀怪笑起來,笑罷則道:“你倆小兔崽子是害怕離開了我老鬼的保護,再被人家捉回去是吧?”
羅獵輕嘆一聲,道:“真是被您看出來了。您本事過人,目光如炬,一看便知是武林前輩世外高人,我爺爺跟我說過,像您這種人,一定有着俠膽義膽,所以我相信,你不單會允許我們今晚仍舊呆在這兒,還一定會保護我們兩個不被抓走。”
那人的容貌表情雖然看不清楚,但聽聲音,便可知道其心情被羅獵的這番話給調理的相當不錯。“嗯,你這娃兒倒是挺會說話的,不錯,我老鬼行走江湖數十年,講究的便是俠膽義膽這四個字。娃兒,就憑你這句話,今晚不用走了,就留在這兒歇着,我老鬼倒要看看,誰有這份膽量和本事能從我老鬼的眼皮子下把人給抓走!”稍一頓,那人又想到了什麼,接着道:“可是,明天天亮之後,你這倆娃兒又該怎麼辦呢?”
自稱老鬼的那人隨口一句,卻使得羅獵安翟哥倆陷入了無限憂慮中。今夜尚可勉強渡過,但明天呢?聽剛纔阿彪的那倆手下閒談,唐人街所有的出路全都被封死了,而明天這位叫老鬼的人離去了,自己倆兄弟不還是遲早要被阿彪的手下給抓住麼?
安翟此刻反倒是異常淡定,事已如此,早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反正是起不到什麼作用了,乾脆就全依仗羅獵好了。羅獵慌亂了片刻,忽地抱起了雙拳,對自稱老鬼的那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道:“還請前輩指點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