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山娑婆寺門前。
翟南將白玉罈子交給驪太妃。
驪太妃身後跟着一衆比丘尼, 此時正豎掌唸誦經文。
喃喃梵音,洗不盡沉重。
翟南看着罈子,黑眸晦暗複雜。
他想說一句“等我回來”, 可又想起那沒兌現的承諾, 想起朝雲被辜負的青春和情義。
一時間, 怔忪不己。
驪太妃抱着白玉罈子, 含着兩眼淚, 哽咽說:“池兒還在山下等你。”
翟南:“嗯。”
驪太妃說:“娘和...朝雲...在這等着你們平安歸來。”
翟南終於擡起頭,看着自己的母親。
他第一次認識到死亡,是先皇帶給他的那份茫然下夾雜的痛苦。
後來長大, 認識生死有命,他就再沒執迷過。
像他這種浸泡在刀箭中的人, 能及時珍惜的不多, 往往應了那句“見一面少一面”。
曾經, 戰場上死了多少兄弟,如今, 就在應京城裡,他也沒護住那該安穩一世的人。
好似無能爲力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
翟南吸口氣又無聲呼出來,沉聲說:“兒子心中最放心不下娘,望娘珍重。”
驪太妃說:“不必掛慮,娘會照顧好自己。”
“還有朝雲...”翟南看着白玉罈子:“太平盛世, 不遠矣。”
驪太妃吩咐他:“路上的危險自不必說, 你心中有數, 娘只盼你們安然無恙。”
翟南下山之前, 給驪太妃行了叩頭之禮。
浮圖山登山口處, 站着一青衣翩然的男子,卻見他身後一輛馬車, 十來人侍衛,看姿態是在等人。
而那送他好友最後一程的人也出現在視線內。
翟南沿着山徑緩緩走下,一直行至陸池面前。
陸池問:“都跟娘說好了?”
翟南點點頭,扶過他:“走吧。”
陸池藉着他的扶持上了馬車,鑽進車廂,剛坐下,翟南進來了。
待翟南坐穩,車伕開始駕馬。
一行人開始趕路。
馬車搖晃中,陸池問道:“我們先去哪?”
“秦州。”
秦州是靠近應京的一個州城,按道理說,各地審查第一步不該是秦州,但秦州的東北面,恰恰是巫國的歷城。
陸池猜測翟南的意思:“你擔心巫國聲東擊西?”
翟南不點頭不否認:“有備無患。”
那倒是真的,翟國兵強馬壯,分散點兵力還真不是問題。
陸池說:“皇上救下蒼穹,怕不是擔心給不了巫國交代。”
翟南說:“這場仗總得有人回去通風報信才能打起來,不着急,回京前我給王琛做過推演,他知道怎麼做。”
行軍打仗陸池自是比不上翟南,對方本就是心思深沉的人,唯一的錯誤,是太相信自己皇兄的“善”。
三日前,翟南在蒼穹的生辰宴上,挫了太子的銳氣,削了蒼穹一條胳膊。
被氣極的翟元帝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指着翟南鼻子罵他是不是想造反?
那滋味自然不好受,好在翟南沒有自亂陣腳。
那些聽到翟南不顧兩國交情,私自傷害蒼穹的官員也開始參奏他。
後來是聞一舟坦白了朝雲的身份。
家仇之前,國恨爲上。
那些個官員見風使舵,同仇敵愾指責蒼穹不安好心。
衆人打哈哈只是爲了給翟元帝一個臺階下。
但這事不能搬上臺面講,翟元帝也必須給巫國一個交代,遂讓翟南自己解決。
翟南卻面色平靜地提起太子府兵偷襲陸池一事。
太子狡辯,將府兵說成是巫國混進來的奸細。
管教不嚴加調戲功臣,熟罪並罰,翟元帝判他思過三月。
這事不用說,名譽受損,太子的東宮之位危矣。
翟南給出的處理方案簡單粗暴,提前進行各地審查。
只要他離開京城,使者府找不到人說事,這事遲早淡下去。
所以三日後,翟南和陸池出現在娑婆寺。
送朝雲的骨灰。
本該名留青史的人,卻落得個怕被挫骨揚灰的下場。
怎不可悲,怎能不嘆?
隊伍日行夜歇,終於在五日後抵達秦州。
秦州知府年約五十,姓方名信,是州郡中人人讚頌的好官。
翟南也頗爲信任他,因爲此人也是他恩師的同窗。
府衙前人聲鼎沸,翟南一下馬車,便見石獅旁站着一位熟悉面孔。
那人揖禮道:“微臣見過王爺。”
翟南還禮:“許久不見,方大人可安好?”
方信笑眯眯道:“勞王爺惦記,臣可是日盼夜盼王爺到來。”
翟南還沒回答,陸池先道:“拖家帶口來見方大人,還望方大人莫要介意。”
方信捋着鬍子,哈哈大笑:“王妃當真是有趣。”
陸池走到翟南身邊,大大咧咧地握住他的手。
翟南看破不說破。
方信道:“一路舟車勞頓,請王爺王妃入內喝杯熱茶,去去乏。”
兩人隨着方信入了衙門後堂書房,方坐下,就有僕人端上茶水。
門一關,書房內落針可聞,一時靜謐。
兩人動作輕緩地飲罷一杯熱茶,翟南才道:“方大人,本王此次前來,實有一事相托。”
方信問:“王爺不打算多待幾日?”
翟南道:“本王信得過方大人,此事要儘早佈置。”
方信道:“王爺請說。”
翟南便將在數日前發生的事一一道來,不添油加醋,原汁原味。
方信聽完,悲痛哀呼:“糊塗啊!”
翟南道:“進城之前我收到消息,蒼穹已經啓程返國,最遲兩個月,巫國必有行動。”
方信問:“王爺有何打算?”
翟南一邊往袖子裡掏,一邊道:“此事全靠方大人。”
陸池早早便將茶杯收至一邊,等翟南鋪開地圖。
一見地圖,方信明瞭。
翟南點着玢城的位置說:“蒼穹入京數月,一是爲了查明朝雲的身份,二是想探清我國兵力分佈,我朝精兵十萬在應京,十萬在玢城,其餘分佈各地。”然後他的手指一劃,落在秦州:“秦州的東北方向是歷城,歷城雖然是個小城,看似不足爲懼,但蒼穹必會將我朝兵力分佈傳回巫國,我得到消息,如今巫國的將帥是蒼穹的妹妹,蒼桑。”
陸池擰起長眉:“這人是個厲害角色。”
翟南看了眼陸池,眼中飽含欣賞,陸池對上他的眼神,不免有些飄飄然,在陸池心思飛遠前,翟南迴到了正題上:“我有可靠消息,歷城有動靜。”
方信一驚:“他們想從秦州突破?”
翟南坐直身子:“不能避免有此等情況,所以我希望從今日起,秦州進入一級戒備,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方信道:“下官知曉。”
翟南收起地圖,道:“派人守住山口,一有消息即刻上報,儘早做好防範。”
方信自然知道輕重,一旦秦州失守,縱使應京有十萬兵力,也不能傾巢而出,所以想守住應京,秦州就不能丟。
陸池說:“最好讓人喬裝打扮,山林之間尤其要注意,萬一他們另闢蹊徑,屆時就失了先機。”
方信連連道好:“下官這就將文書下發至各縣。”
翟南道:“州郡之間應當守望相助,但避免打草驚蛇,此事還需穩重。”
方信道:“下官明白。”
翟南道:“辛苦方大人。”
方信道:“王爺這般客氣,倒讓下官難受了。”
翟南笑:“是我不該。”
方信這才露出笑容。
安置了兩人休息,方信才折回書房辦事。
陸池坐在牀上,看着脫下外衣將它往衣架上掛的翟南:“蒼穹離京,想爲難你的人也該出現了。”
翟南道:“抵達下一個州城前,他們一定會動手。”
陸池問:“你安排阿念和阿律,是想到了這點?”
“我一旦出事,接下來的佈置必然進行不下去,但皇兄心再狠,也不會對律兒下手。”
陸池走過來,從他的背後擁住他,頭靠在他的肩膀,輕聲說:“可有想過我?”
翟南笑了聲:“餘生想的都是你。”
陸池悶聲道:“別拿好話哄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翟南保持着腰板挺直的姿勢站了會,才掰開陸池的手,轉身面對他:“可我並不擔心你,甚至知道,就算我不在,你也能幫我打贏這場仗。”
陸池被他噎着,沒好氣道:“原來南王也有求人的時候。”
翟南抓着他的手,好笑地對着他的脣親了一口:“你連蒼桑都知道,我怎能不甘拜下風?”
陸池說:“就準你藏人,不准我埋棋?”
“怎會?我心裡可感激你。”
陸池拉着他上牀:“別說虛的,憋了這麼多日,我早已飢渴難耐。”
面對如此奔放的夫人,翟南真是哭笑不得,只好以身飼狼。
他們只在秦州滯留一日,等方信部署完畢,第三日早晨便趕馬離開。
也許是爲了證明翟南所說不錯,也許是他們耐心告罄。
夜晚一行人在山林留宿時遇到埋伏,對方人手衆多,似乎也知道翟南武功高深,似要用車輪戰耗盡翟南力氣。
終於在打鬥兩個時辰後,翟南力竭被擒,至此失蹤。
同一時間,京城也不平靜。
儒雅少卿唐珂,爲了一個商賈子弟,與唐家決裂。
唐家家主震怒,對外宣告,唐珂被逐出家門,與唐家再無關係。
一時間,應京城內,人人噓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