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耳畔聽到了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彷彿有人在不斷的重複着一句話,那個聲音很陌生,但又覺得很熟悉,彷彿特別親切。
睜開眼,是一處浮空大樓內。
具備高度科技風的建築沒有過多的裝飾,簡潔如同一個最普通的球型房間,它似乎是以一種最先進的反重力技術所維持,身體可以輕鬆的懸浮在空中,毫無異樣感。
在這個球型房間的一處,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個蜷縮着的孩子,正抱着頭低聲喃喃着,它的衣服和尋常太空人類無異,只是有些紋飾特別的古樸。
而在透明的牆體外,能夠看見外面陰沉黑暗的天空,雷霆密佈在烏雲之中,不時閃過的電光,短暫的照亮着這個昏暗天地。
遠方,依稀能夠看見一個深沉巨大的黑暗事物,它的身軀橫貫於天地之間,正在緩緩逼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孩子恍惚的搖晃着頭,不住的說着。
不知爲何,僅僅看見那個孩子,男人便不由心生親切。
站起身,然後邁步向前,撫摸着孩子亂如雜草的頭頂,柔聲道。
“爲什麼要哭呢?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嗎?”
孩子似乎察覺到了頭頂的大手,然後擡起埋藏在雙膝間的頭,露出了面容。
而當看見那張臉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如毒蛇般纏繞在了男人的身上,忍不住一個激靈,後退了幾步。
那不是凡人的面孔,細碎如沙礫般、千百萬張臉堆砌成了那一張模糊朦朧的面龐,分辨不出男女、分辨不出美醜,只能看見那每一張張臉上的絕望與恐懼。
名爲人類的面龐。
“對不起……”
當那張臉開口時,千百萬張臉亦同時在開口,宏亮如鐘聲,莊重、絕望。
“我們什麼也沒能做到……我們什麼也沒能做到……”
被靈能大師與皇帝稱呼爲偉大意志的“人類意識”,此刻以千百萬個聲音絕望道。
數不清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向男人,僅僅只有極少數被男人所吸收到,但那極少數也足以看見那衆多人眼中的環世界末日——人類的死亡。
“吼……”
浮空大樓外,巨大而深沉的黑暗事物轟鳴着,狠狠撞擊在這棟大樓之外,透明如琉璃的浮空大樓掉落下衆多瓦礫,眼看着搖搖欲墜。
身旁的一切都在粉碎,宛如夢境。
“我們什麼也沒能做到……”
模糊的耳畔,只有那那千百萬張臉的悲鳴聲。
……
眼前的一切都粉碎,然後又重組成爲了現實。
黑暗死寂的深空之中,冰冷蒼白的面容俯瞰着自己,冷酷如寒風的面容、瘦長如鬼魅的身軀,朦朧的黑霧籠罩在她身上,化作了點綴着星光的衣裙。
而自己則正被這個彷彿死神的女人託在掌心之中。
“亞當之子,做出你的抉擇吧,通往救世主的道路已經在你面前。”
蒼白冰冷的面容說着。
男人感到那目光過於攝人,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是誰。”
面容蒼白的少女沒有說話,只是在男人的面前浮現出了一幕幕畫面:1800年前,一男一女在蛇的背上艱難跋涉着。然後就在他們瀕死之際,一個面容蒼白的少女出現,救下了他們,在巨蛇的背上提供了一處小小的天地。
於是,面癱男和暴力女在這處小小天地中生活了下來,連同後來的移民們,建立起了一個個小小的聚落。
在這其中,總有一個隱約的身影出現,在極端危難之時指引着人們。一代又一代,人們開始崇信這位蛇之女,並形成了隱晦的崇拜教團與儀式,以及一位侍奉蛇之女的巫女。
於是,就這麼過了一千多年,直到一位半神掉落在了蛇之背上。
“蛇之女姐姐,求求您,您一定有辦法救大家,對吧……”
在經過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之後,剛剛成爲人母不久的巫女,跪在面容蒼白的蛇之女像面前,對着雕像苦苦哀求着。
但雕像不語。
她可以給予這些人類許許多多的幫助,但前提是不違揹她父親的意志。她的父親不在乎身上多幾個小小寄生蟲,可那個巨大的環世界註定是蛇的口糧,她不能阻攔也不願阻攔。
然而成爲人母之後,巫女的意志是如此堅定,再不復當初的稚嫩懵懂。
於是,蛇之女終於被打動,賦予了她的孩子一個祝福:
一個成爲救世主的祝福。
當世界瀕臨毀滅,當人類陷入絕望,由半神與蛇人生下的孩子將會成爲救世主,指引人類走向一條全新的道路。屆時,人類將獲得拯救,逃離註定滅絕的命運。
而如今,天生的英雄、被祝福的救世主迎來了自己的命運。
“抉擇吧,亞當之子。”
蒼白的面容俯瞰着自己手心中的稚嫩英雄,輕聲道。
男人望着眼前的那一幕幕,這些都一一和過去的記憶對應上,解釋了他的很多困惑。
“如果我選擇成爲救世主呢。”
“在很久以前,蛇之父曾經許諾過,它會給你們以一個世界,它的背上能夠容納所有的人類,你將會帶領着人類,來到蛇之父的背上,從此永遠生活在它的背上。”
蛇之女道。
男人沉默着。
低下頭,那裡是一個已經被巨蛇所完全吞噬掉的虛空。
沒有了藍色的巨大恆星、沒有了宏偉的環世界,只有一條盤旋着的巨蛇。不可思議的巨蛇就在那身下,自在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軀,每一次如山嶽般巨大的鱗片摩擦都能清晰讓人感受到這個龐大事物的從容與冷酷。
強大、恐懼、絕望……
僅僅只要看着這個不可思議的怪物,便會由衷的生出一種無力感,這根本不是渺小凡人能夠對抗的事物。
無論怎麼辦,接受蛇之女的建議纔是最佳選擇。
男人捂着自己的頭,他感到自己的頭正在隱隱疼痛,那無數的模糊記憶在瘋狂閃爍着,絕望哀嚎的靈魂正在哭泣,影響着這個環世界最後的生還者。
他低着頭,緩緩道。
“你知道,爲什麼最後媽媽會偷偷帶我來到環世界嗎?”
蛇之女沒有回答。
男人突然笑了起來。
“因爲最後她跟我說,不想代替我做選擇,她想讓我來做選擇。而現在,我的選擇就是……”
他擡起頭,然後面露猙獰,伸出手指着面前的蒼白少女。
“去你媽的臭婊子!給老子滾!!!”
這個始終刻板、固執的人,第一次如此憤怒。
洶涌的憤怒,止不住的沖刷着他的理智,那些痛苦的靈魂、那些絕望的記憶,讓他第一次沒有再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緒,任由憤怒爆發出來。
救世主?
這就是所謂的救世主?一個怪物殺了整個銀河中一半的人類,然後他再引領那一半的人類去往它的背上,祈求着怪物的寬仁?那是不是還要他們去大聲的讚美那個怪物?
那些死去的靈魂開始聚集,龐大的靈能匯聚在這個男人的身上,那些死前的怨念正在贊同着男人的話。
死者在嗤笑、死者在怨恨,死者在憤怒。
在這股強大的力量面前,蒼白麪龐的少女面容不變,只是輕聲道。
“亞當之子,除我父之外,再無其他可以延續人類存亡的可能。”
少女是服侍命運的諾恩,她天生就通曉過去未來現在,她能夠看見命運的軌跡。除了蛇之父之外,再無其他力量可以讓人類永遠延續下去。
但迴應少女的,卻是男人的憤怒。
“滾!”
男人的雙眼中充斥着雷霆,咆哮的怒吼在虛空之中形成了猛烈的靈能風暴。
風暴震顫着,令飄渺的身軀粉碎……
而在腹中世界,在羣山與天穹的最頂端,神王睜開了自己的雙眸。
死寂空洞的雙眸毫無色彩,只是低聲道。
“一個英雄?尚未成長完全的英雄嗎?足以挑戰命運之人,可惜……你生的太晚了。”
……
而在那聲咆哮之後,男人便再度意識恍惚,隨後發現自己又來到了那個浮空大樓中。
孩子依然在掩面哭泣着,而在旁邊的光幕中,一段影像反反覆覆的播放着。
史前,公元前兩萬年,一羣男人們舉起了手中的長矛,刺向了胡胡魯咕神,但最終,胡胡魯咕神卻將所有人都絞殺、吞入腹中。
弒神者們輸了。
男人已經意識到了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是誰,那是整個人類的意識集合體,名爲“偉大意志”的無形之物。
一半的人類都生活在環世界之上,而當這一半人類都死亡時,偉大意志亦在哭泣。
【我們很難過。】
孩子捂着臉,哽咽道。
我也很難過。
男人此刻卻異常平靜,輕聲的說道。
【我們不想我們死。】
男人的眼前,恍惚間閃過一個靜靜看着飛船的身影,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道。
我也不想你們死。
【我們輸了。】
孩子無力的坐着,茫然道。
但男人卻搖了搖頭。
沒有。
然後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我們敗了,但我們還沒有輸。
孩子擡起頭,露出那千百萬張臉,帶着期盼,但隨即又低頭化作了失落。
【你是天生的英雄,或許我們一直都在等待你的出現,但現在……你出現的太晚了。】
現在出現,就不算晚。
男人輕聲道。
孩子沉默着,然後消失在了男人的心靈世界中。與此同時,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涌入他的體內,亦如曾經的皇帝,偉大意志選擇了他,選擇這個環世界最後的倖存者,成爲人類在羣星之中的化身。
【天生的英雄,請你指引我們吧,告訴我們,我們該應該怎麼做。】
如孩童般的偉大意志指引着凡人,自己卻渴望着被英雄所指引。正如當初皇帝整合了整個人類世界一般,皇帝曾經就指引過它,以一人的意志指引了整個人類世界。
身體正在飛速發生着蛻變,黑白分明的雙眸混沌着,翻涌着風暴與潮汐,半神之子最終踏上了父輩的道路,甚至超越了父輩。
而默默感受着這種變化,長谷伽羅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總是想着被英雄指引啊,也該相信凡人的心力智慧。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沒人永遠勝利、也沒人永遠失敗。”
“不過,這些大道理是說給後來人聽的,現在我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望着那正在太空中悠然的巨蛇,男人的手中多出了一根長矛,然後用力舉起。
五萬年前的弒神者,五萬年後的弒神者。
恍惚之間,公元前兩萬年前,銀河歷22525年,時隔近5萬年的時空,卻在這一刻統一起來。
男人決然着擲出手中的長矛,對着怪物咆哮着。
“我草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