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背影
三天後，楊平又在ICU門口見到覃小衛，他的皮膚明顯更黑，被太陽曬過的痕跡，而手上的膠布全部換過，頭髮也理得更短，顯得更加精神，腰上還是圍着腰包。
李俊還沒醒來，只有剛剛進ICU的時候出現躁動，有醒來的趨勢，此後再也沒有動靜，ECMO一天費用超兩萬，牀旁血濾機一天七八千，各種昂貴的進口藥，加上各種各樣的檢查等等，一天七八萬的費用才能維持李俊的生命，這些救命的治療只要停掉一項，李俊的生命就會崩潰。
他的生命依靠昂貴的的藥物與機器執着地維持。
每次楊平過來查房，ICU主任都會陪着，對這位年輕的教授，他還是十分尊敬。
“李俊存在嚴重的貧血，這種貧血是腎性貧血，目前靠輸血維持血紅蛋白濃度及紅細胞的數量，但這不是辦法，爲了提高血紅蛋白和紅細胞，我們從胃管裡注入愛瑞卓（羅沙司他），昨天我們又做過腦電圖，腦電波存在，而且活動很好，瞳孔反射等顱神經反射都存在。”
這麼看來，理論上一定能夠醒來。
“只要腦電波正常，顱神經反射存在，說明腦組織沒有出現壞死，在解剖上不存在無法醒來的證據。”
楊平藉着手電筒的光，查看瞳孔，確實瞳孔反射比較靈敏。
護士正在給李俊翻身，做全身的擦身護理，檢查一些骨凸的部位皮膚狀態，給這些骨凸部位換保護墊，防止形成壓瘡。
臥牀的病人護理不周，很容易形成壓瘡。
ICU主任頗有感慨：“希望不是完全沒有，即使醒來，還面臨能不能脫機的問題，這兩個生死關必須過，我們這裡有使用三個多月成功脫機的，可是費用巨大，光自費部分就是兩百多萬，就算他家裡有這份心，這錢也是個問題。”
作爲醫生，ICU主任深知多少人倒在錢的問題上，這種時候賭那一線生機，就是砸錢。
普通人家賣房砸鍋賣鐵，最後人財兩空，誰也沒法接受。
很多問題到最後就變成經濟問題。
“隔壁哪個怎麼樣，還堅持着？”楊平順便問問。
ICU主任苦笑：“怎麼可能呢，前幾天就腦死亡，那個病人其實希望比李俊大，也是靠ECMO維持，撐了二十幾天，家裡實在撐不住，家屬簽字放棄了。”
楊平沉默不語。
看完李俊，楊平從ICU出來，覃小衛正在和管牀醫生安醫生談話，他又要離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比較久。
覃小衛叮囑安醫生，李俊一旦醒來，就給他電話。
而且還留了另一個應急的備用電話，是朋友阿隆的。
正式攀巖前，他要進行幾十次的帶索攀爬，挑選出最佳路線，要對路線中的難點進行研究，提前設計對策。
還要進行專業的各種訓練，包括體能訓練等等，就像運動員大賽前的集訓，這種高危戶外極限運動非常專業，絕非一腔熱血，腦子一熱就往上衝。
每一個細節到位，才能成功。
——
奧古斯特對脊柱側彎矯形技術已經基本掌握，對技術的認識也很深入。
作爲脊柱外科大神級人物，他在脊柱方面的理解絕非一般醫生可比。
楊平的技術充分利用伊利扎洛夫理論對脊柱側彎進行矯形，難點在於對脊柱畸形要有充分的理解，然後要知道在什麼部位牽張成骨有助於矯形畸形。
奧古斯特將這些核心理論一點一點地吃透，有什麼不懂便向楊平請教。
爲了對病例瞭解更深更全面，他每天親自換藥，親自旋轉脊柱外固定架旋鈕。
現在奧古斯特在三博醫院所做的工作，全是住院醫師的工作，而且樂此不疲。
“我的筆怎麼又不見了？”
醫生辦公室，奧古斯特懸掛着進修醫生的工牌，坐下來稍微休息一會，從胸部的口袋拿筆記錄一些東西，但是發現筆已經不見。
而羅伯特坐在辦公桌旁，得意洋洋地數筆，足足有十幾只，藍黑水筆、手術標記筆，應有盡有，兩個插筆套插得慢慢的。
每一支筆，羅伯特貼上自己名字的標籤，這是宣誓自己的所有權。
奧古斯特氣鼓鼓地：“羅同學，你拿走我的筆？”
羅伯特雙手護住自己的筆：“這全是我跟着張老師會診，從其它科室順手牽羊拿來的，每一支筆都有我的名字。”
對醫生來說，這些筆可是一筆不菲的財產，怎麼可能讓別人拿走。
無論多少筆，醫生總會經常找不到筆。
犯不着爲了一支筆，傷了室友之間的感情，高橋給奧古斯特遞來一支筆：“先用着，我這還有。”
奧古斯特接過筆，對日本人的討厭稍微減少那麼一點點。
“奧醫生！教授找你，讓你去他辦公室。”
年輕醫生都是叫他們奧醫生、羅醫生、高醫生。
教授找我？奧古斯特暫時放下一支筆的仇恨，整了整白大褂，打起精神，來到楊平的辦公室。
門虛掩着，他輕輕推開，探進一個腦袋，小聲問：
“教授，伱找我？”
“進來吧！”楊平正在研究手術，想找他一起討論。
奧古斯特進來，站立，雙手貼在褲縫上，身體略微向前。
然後眼睛餘光盯着教授的那壺茶，因爲他知道，如果教授從那壺裡倒出一杯茶給學生，那說明學生便得到教授的認可，據說這是傳統。
到目前爲止，奧醫生還沒喝到那杯茶。
楊平將桌面的脊柱3D模型推向中央：“奧醫生，如果用脊柱外固定架來治療這個病例，你說說如何截骨？這可是你的病人。”
這尊脊柱模型可是公爵那個寶貝兒子的螺旋脊柱，奧古斯特有點激動。
這是在考自己嗎？奧古斯特很有信心。這段時間對新技術可是下了苦功夫，白天跟着上手術，下班前還要換藥，回到宿舍補充筆記，對一天的工作進行總結。
“教授，你看！”奧古斯特掏出筆：“每一個椎骨都要截骨，而且截骨儘量留在後柱，維持脊柱的穩定性，又充分利用牽張成骨，我從這個椎骨開始-——”
奧古斯特用筆比劃着，將每一處截骨的具體位置、走向和深度詳細地講解。
截骨的部位將來就是牽張的部位，不僅要考慮矯形，還要考慮分散脊髓的形變耐受。
果然是脊柱外科大神人物，對新技術的截骨理解得如此透徹。
新技術在歐洲推廣就靠面前的奧醫生。
楊平對他表示讚許，然後對幾個截骨處做了修改。
這幾個修改會讓手術變得更加簡單容易，這也是奧古斯特一直沒弄明白的地方，總得覺得不對，但是自己又不知道怎麼修改。
經楊平這麼一點撥，冰雪聰明的奧古斯特終於明白其中的奧義。
“教授，什麼時候可以請你去德國飛刀，給這個病人做手術？”奧古斯特趁機提出邀請。
楊平沒有拒絕，問道：“病人的心肺功能不太好吧？”
“因爲嚴重脊柱畸形，胸廓空間極爲狹窄，對心肺造成嚴重擠壓扭曲，心肺功能都很差，一旦發生其他問題，可能會因爲心肺功能代償不足而危及生命，所以我的朋友希望快點給他兒子手術。”
奧古斯特深知教授的脾性，病人不快點手術，可能沒得救。
教授！你出手還是不出手？
楊平思考片刻，點點頭：“我忙完這段時間，和你去一趟德國。”
“順便考察公爵基金資助的項目，我以人格擔保，這個基金非常正經。”
奧古斯特嚥了咽口水，彷彿喉嚨很乾。
“也好，順着去看看。”
“再順便指導的脊髓損傷研究項目，看看我們醫院作爲臨牀實驗基地，是否合格，爲了這個三期臨牀實驗，公爵基金給了一億歐元，世界各地的病人去德國都可以享受免費治療，教授！你的每一個脊柱外固定架，都在造福人類。”奧古斯特甩出捏在手裡已久的牌。
爲了自己兒子，公爵很大方，跟慕尼黑哈拉興骨科醫院簽署協議，如果拿下三期臨牀實驗，將給與一億歐元的資助。
這無論在哪裡，都是一筆龐大的資金。
“那就順便-——”
楊平拍拍奧古斯特的肩膀。
直到與教授的交談結束，一直沒有喝到那杯茶，奧古斯特很是失望。
奧古斯特下班前還有幾個病人換藥，於是去推着換藥車，戴上口罩帽子，準備換藥。
走廊裡，看到附一的鄒教授，站在門口，手裡提着一袋水果。
“老師——”
鄒教授揮揮手。
奧古斯特回頭一看，然後打手勢，意思讓鄒教授回去，然後推着換藥車進了病房。
看着導師推着換藥車的背影，鄒教授一股悲涼從心裡涌起，比上次更強烈，導師，我的導師呀！那模樣就像一個規培生，推着換藥車去給病人換藥，鄒教授眼淚都差點流下來。
到了這裡，鄒教授要跟楊平打聲招呼，於是轉到楊平的辦公室。
楊平見到鄒教授，還提着一袋水果，十分意外，也沒有提前打招呼，突然造訪。
“我是順路，過來看看，楊教授！”鄒教授放下手裡的水果，拿出紙巾擦汗，眼眶溼潤。
“鄒教授，你這是？”楊平覺得他表情不對。
鄒教授略微嘆氣：“奧古斯特是我的導師，多多關照呀！我剛剛想看看他。”
難怪提着一袋子水果。
楊平頷首：“那是，肯定關照，難得過來，要不晚上一起聚聚？”
“不了，我就過來看看導師，晚上還有事。”
鄒教授確實晚上還有應酬，再說自己這匆匆過來，招呼沒打，急匆匆的吃飯，像什麼話。
“李國棟！”
李國棟正好從楊平辦公室門口閃過，聽到叫聲停下來。
“你去將奧醫生叫來。”楊平吩咐。
鄒教授搖搖頭：“算了，我這就走，導師說學習期間，不要我打擾他，我就是想過來看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你這表情，這樣子，好像這裡是少管所，你是孩子家長，孩子在這裡受管教一樣，楊平腹誹幾句。
“你也別說我來過，拜託，幫關照關照，在德國的時候，導師對我很好。”鄒教授動情地說。
楊平覺得他怪怪的，人來了，又不見面。
“這點水果，幫我交給他。”
鄒教授說完就要離開。
你這不是活脫脫地看少管所孩子的父母嗎？這哪是來看導師的。
“就這樣！拜託！”
趁導師還在換藥，鄒教授趕快離開，明顯導師不願意見自己。
這？
提着一袋水果，扔這裡又要走。
楊平想趕上去送鄒教授，人已經不見。
——
辦公室，楊平喝了幾口茶。
對脊柱外固定架矯形技術進行總結思考。
他在系統空間，將一些關於矯形外科方面的專著期刊重新溫習一遍。
脊柱側彎病人大多是青少年，處於生長髮育階段，能不能抓住青少年的特點，能不能找到一種更好的方法。
任何治療方法都是發展的，比如胃潰瘍的治療，最開始是手術，胃部分切除，後來發展到搞選擇性迷走神經阻滯，再後來，對幽門螺桿菌和胃酸分泌研究的進步，根本不需要開刀，直接三聯四聯藥物治療可以根治，這就是治療方法的改進，沒有一種方法是一勞永逸的。
楊平對矯形外科，尤其青少年的矯形外科發展歷史進行總結，然後對當今前沿技術進行分析，發現一個重要的信息：是否可以將骨骺阻滯與刺激技術用在脊柱側彎矯形。
現在骨骺阻滯技術已經有人零星用在簡單的兒童脊柱側彎。
傳統矯形手術的理念核心時截骨，所以矯正骨骼畸形往往需要截骨。
而青少年兒童，這一類未成年人，骨骼尚處於生長髮育階段。
四肢長骨的長長主要靠其兩端的生長板(也稱骺板)，骨骺是由不同成熟度的軟骨細胞層層有序疊加而形成的，靠近骨幹側的軟骨細胞不斷成熟，成熟的軟骨細胞轉變成骨細胞，伴隨着周圍的基質鈣化，形成鬆質骨添加到長骨的兩端，這樣，長骨便不斷增長。
正常情況下，這種骺板的生長是均衡的，所以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不會發生長歪的畸形顯像。
但是由於某種原因，比如創傷，感染，腫瘤，放射，代謝，發育異常等因素，損害骺板的生長機制，破壞生長平衡，骺板的生長便會受到抑制或者刺激，出現生長過快或緩慢甚至停滯，肢體出現不等長或者彎曲畸形。
對於生長板生長出現失衡而發生骨骼彎曲的情況，可以通過使骺板生長相對過快的一側暫時停滯，讓生長緩慢側充分生長，把骨骼畸形糾正過來。
醫生常常通過在成角畸形的凸側跨生長板安放一塊小鋼板和兩枚螺釘實現骨骺阻滯。
這樣，凹側生長快於凸側，彎曲就糾正。
但是脊柱畸形遠遠比四肢長骨畸形複雜。
看似簡單，但是要將這個技術用於脊柱矯形，必須解決幾大問題。
一，要對脊柱的生長機制研究透徹，明白每一處骨骺的精確調解，能夠從三條軸線來調節，二，最後掌握骨骺刺激技術，因爲目前只有骨骺阻滯技術，沒有骨骺刺激技術。
如果這種技術獲得突破，那麼脊柱矯形理論將獲得兩種互補的手術，兩者取長補短，讓脊柱矯形變得非常輕鬆。
比如兒童脊柱矯形，微創置入幾枚螺釘即可，做完手術該幹嗎就幹嗎。
這幾顆螺釘在體內調解脊柱的生長，讓它在生長的過程中，自動糾正，你怎麼長彎的，就怎麼給我長回來。
想法實在太多了！
楊平現在腦子有很多想法，暫且記下，有空再去慢慢研究。
——
奧古斯特換完藥，又被叫到教授的辦公室。
讓他去拿那一袋蘋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