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0

下午武康伯周寅過來看外甥女。

“還認得舅舅不?”

身穿灰色繡竹葉紋家常袍子的男人坐在炕沿前,心疼地問。

“我記得!”阿洵笑着搶話。

小傢伙出生後很少見到父親,最熟悉的長輩就是舅舅舅母,舅舅比舅母還愛笑,阿洵在侯府見到父親伯父叔父們有多緊張,在舅舅舅母面前就有多放鬆,真正像兩歲的孩子,會撒嬌會耍寶。

周寅笑着叫外甥過來,將他抱在腿上,繼續擔憂地看外甥女。

含珠忍着心裡的不自在看了過去,端詳片刻,因爲本來就不認識,這會兒倒不用裝了,搖搖頭,低聲道:“記不起來了。”

周寅在心裡嘆了口氣,寬慰道:“沒事沒事,記不起來也不要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好好養傷,其他的什麼都不用想,只需記得我們都是你最親的人,你有什麼不懂的想要的,別生分,儘管跟舅舅舅母說啊。”

含珠乖巧地點頭。

周寅是親舅舅,跟孩子們的關係卻不如方氏這個舅母,又是大男人,不會找話聊天,在屋裡坐了會兒,寬慰外甥女幾句就出去了。走到院子裡,他望着遠處的湛藍天空,欣慰地對妻子道:“菡丫頭忘了曾經,脾氣反而招人喜歡了。”

以前的外甥女就像只小刺蝟,旁人無心的一句話,她都要較真,說話咄咄逼人,他訓斥她,外甥女還敢跟他頂嘴。現在的外甥女,像是嬌養的花,看着就讓人忍不住去憐惜她,替她做主。

方氏輕笑着打趣他:“是啊,溫吞吞的,像你是不是?”

周寅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瞅瞅跟在後面的丫鬟,小聲嘀咕:“跟你說正經的,你非要不正經。”

方氏嘖嘖了兩聲,靠得丈夫更近,竊竊私語:“這就叫不正經了?論不正經,我可比不過你。”

周寅白皙的臉龐瞬間紅了,看着妻子,滿肚子話,光天化日卻沒法與她辯駁。

方氏笑着回視丈夫。

她最喜歡的就是丈夫的老實,雖然太過老實了,顯得沒出息,可丈夫一心撲在她身上,沒有通房妾室,比楚傾那等有本事卻風流負人的英雄強多了。起初有心高的丫鬟想爬牀,她的丈夫沒順勢偷食或沾沾自喜,反而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連續好幾天跟她抱怨人心不古,抱怨丫鬟不知羞恥,自此更是輕易不跟屋裡伺候的丫鬟說話,如避蛇蠍。等到夫妻倆到了紗帳裡,這人也是先扭扭捏捏地碰她兩下,心熱了就忘了那些禮義廉恥,做的事說的話讓她想想都臉紅。

這樣也好,他繼續當他的老實男人,她替他管家照顧外甥外甥女,夫妻各行其是。

“楚家有消息嗎?”說些貼己話,方氏微微冷了聲音問。

周寅嗯了聲,臉上恢復了自然,邊走邊道,“我來之前老太太還打發人過來問了,得知菡丫頭醒了,說是明兒個讓她大伯母三嬸母領着孩子們過來探望。”

方氏哼了聲,“那庶子庶女也來?”

“應該不會吧?”周寅不太確定地道:“夏姨娘只能管楚傾的後院,楚泓楚蔓要來咱們家,只能跟着大房或三房,那兩邊都知道你不喜歡他們,怎麼會帶他們過來觸你黴頭?”

楚家三位老爺,楚傾行二,大老爺是楚傾的堂兄,三老爺纔是楚傾的同胞親弟。楚傾生母已經去了,老太太是大房那邊的,乃楚傾伯母,向來不插手兩個侄子的事,這次肯定不會主動提出讓兒媳婦帶楚泓兄妹過來。三夫人與自家妹妹交好,向來看不起夏姨娘,更不會給自家添堵了。

“說不定夏姨娘想看熱鬧,厚着臉讓兒女來呢?他們單獨坐一輛車跟在兩房後頭,誰還能把他們攆走?”方氏恨恨地道,“哼,真敢來,我就敢讓人將他們打出去,害死……害死妹妹不說,還想再害我外甥女……”

周寅嘆息一聲,握住妻子的手,與她一道進了屋。

~

夜幕降臨。

含珠哄了阿洵睡着,聽外面丫鬟也歇下了,她慢慢爬出被窩,掩好被子再悄無聲息地穿衣。衣裳早早擺好了,摸黑也能穿。

穿好了,她坐在黑暗裡,等方氏的暗號。

一更沒過多久,有人輕輕釦了扣窗子,含珠心跳加快,緊張地湊過去,輕聲喚道:“舅母?”

輕柔婉轉的聲音,低低地喚,好聽極了。

程鈺回答時語氣不由溫和了些,“是我。”

男人聲音來得毫無預兆,含珠嚇了一跳,緩了會兒,隔着窗子問:“舅母呢?”

“我沒讓她來,怎麼,你不敢跟我單獨見面?”程鈺平靜地問。他知道她臉皮薄,跟他在一起她都未必能放開,舅母再在旁邊聽他們對話,她肯定更束手束腳。

等了會兒得不到她迴應,程鈺低聲催道:“丫鬟們中了迷香,只要你不說,她們就不知道咱們今晚見了面。我先去西屋等你,你路過外間時記得捂住鼻子。”

含珠聽了,心情複雜。

她明白他爲何要迷暈丫鬟,如意四喜是他的人,他來她們也不會泄密,可她們會不會胡亂猜測她與程鈺夜半私會都做了什麼?迷暈了,她們不知情,含珠在她們二人面前就保住了顏面。

除了兩次強迫她,他真的很君子。

穿好繡鞋,含珠點上一盞燈,屏息走了出去。

西屋裡也點着一盞燈,含珠挑開門簾,就見男人背對她站着,一身黑衣,身材高大頎長。

他穿得單薄,含珠忍不住掃視一圈屋子,屏風上炕上,都沒有斗篷大髦這類禦寒的衣。想到他冒寒趕路只是爲了教她,承受的辛苦遠比她多,含珠心底對學管人這件事的最後一絲不滿都沒了,放好燈,順勢坐在書桌前,低頭等他開口。

“知道什麼叫不怒自威嗎?”程鈺轉過來,在她對面落座,“你聲音軟,沒法改,那就得讓自己看起來有威嚴。”

聲音軟……是誇獎還是嫌棄?

含珠眼睫顫了顫,點點頭。

不怒自威,他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只需站在那裡,不用皺眉瞪眼睛,就讓人心生怯意。

“那你嘗試一下不怒自威給我看。”程鈺看着她道。

含珠抿了抿脣,但她知道今晚必須陪他折騰,不配合,不叫他滿意,恐怕明日後日還得繼續。拋開那些尷尬,含珠擡頭目視前方,面容平靜,眼神儘量表現地冷,就像前面站着一個犯了錯還不肯承認的下人,她要逼他認錯。

程鈺的位置,只能看到她側臉,細密微卷的眼睫,白皙姣好的臉龐,鼻樑秀挺,紅脣豐潤,更顯嬌豔誘人。正面不知什麼樣,單看側面,嬌柔嫺靜秀雅,如一幅美人凝思圖,又似夜裡盛開的丁香。

丁香……

他不易察覺地吸了口氣,大概是因爲距離有點遠,天冷衣厚,他沒有聞到香。

這樣也好,若香氣一直都那麼明顯,遲早會傳得人盡皆知。

壓下那些紛雜念頭,程鈺起身,走到了含珠對面。

目光才碰上,含珠就別開了眼。

“你不看我,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不怒自威?從側面沒看出來。”程鈺示意她再看過來,“等等,咱們換個位置,你站着我坐着,居高臨下看人,能爲你添些氣勢。”

說着走到了含珠身前。

高高大大的一個人,站在跟前無形就有種威壓,含珠逃也似的讓出椅子,走到了前面。轉過來時,他已經坐在了椅子上,微微仰着頭,用眼神命她不怒自威給他看。

含珠不想看他,是不敢,也是彆扭。

“夜裡冷,別浪費功夫了。”程鈺冷聲催道。

含珠咬咬脣,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看了過去。

她穿了蓮青色的褙子,冬天衣裳厚,她看起來卻依然纖細單薄,亭亭玉立,靜靜站在那兒,自以爲威嚴地看過來,可是在程鈺眼裡,她就像一個受了欺凌受了委屈的姑娘,不看她眼睛,旁人只覺得她應該再多穿點,看到她的眼睛,那雙彷彿氤氳着雨霧的水眸,旁人就忍不住想要擁她在懷,問問她到底受了什麼委屈。

“眼神不夠冷。”程鈺平靜地指點。

含珠抿脣,還沒調整好,他又冷冰冰丟過來一句,眼睛緊緊盯着她脣,“跟人對質時別做這個動作,會顯得你沒底氣。”

含珠俏臉先是紅了,緊接着又白了,強忍着轉身躲避他視線的衝動,她冷冷望了過去。

“這就是你最冷的眼神了?”程鈺蹙眉道,“你,想想昨晚我要分開你跟令妹的時候。”

他不說還好,他一提妹妹,含珠腦海裡就浮現出妹妹沒了姐姐,今晚只能抱着壯壯自己睡在陌生房間的情形,心中一酸,她飛快轉身,佯裝平靜地道:“我想想。”

但程鈺看見她哭了。

他心頭煩躁。

同樣一張臉,表妹生氣時柳眉倒豎,眼神跟要生吞活剝了惡人似的,她倒好,有人要搶她妹妹,她想的不是生氣,或許也生氣了,但更多的是恐懼害怕,一害怕,就哭。

不怒自威是行不通了。

程鈺喝了口涼茶,見她始終背對自己,想到什麼,他起身去撥弄紫銅炭爐。

含珠趁機抹掉了眼淚。

程鈺將兩把椅子搬到炭爐前,叫她過來,“來這邊吧,暖和些。”

“不是說站着更有氣勢嗎?”含珠納悶地問。

程鈺扯了扯嘴角,就她那樣,往她手裡塞把劍也增加不了什麼氣勢。

“不怒自威你做得差不多了,咱們繼續練旁的。”

含珠鬆了口氣,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銅爐裡銀霜炭不知何時燒起來的,熱意圈圈散出來,讓人心裡都舒服了很多。

程鈺正對她坐,“你先皺眉,再冷眼看我。”

含珠剛得了鼓勵,這會兒有底氣了,醞釀了會兒,如他所說。

姑娘家眼圈泛紅,水潤潤的眼睛委屈噠噠的,程鈺就當沒看見,只盯着她眼眉,“再深些。”

含珠剛要更深的皺眉,後知後覺發現兩人捱得過於近了,他長眉挺拔,眸如點漆,裡面是她蹙眉的樣子,因爲太小,她看不清楚,她也不敢看,目光下移,落在了他脣上。

他的嘴脣不薄不厚,大概是之前喝了茶水,看起來很是溼潤……

不知怎麼就想到了江邊醒來,瓢潑大雨裡,他近在眼前的俊臉,他緊緊貼着她的脣。

炭火熱,她臉也倏地熱了,如染了桃花粉,似飛來晚霞雲。

像是含苞的牡丹突然開了,嬌妍嫵媚,更有嫋嫋香氣撲鼻。

他看入了神,目光裡是他不自覺的癡迷,分不清癡迷是因她人起,還是那縷幽香。

她也驚豔於他眼裡罕見的柔意,忘了迴避,傻傻地露出自己最誘.惑人的樣子。

直到紫銅炭爐裡“啪”的響了一聲。

她迅速驚醒,低下頭,香腮更紅,長袖裡手指緊張地曲起。

他口乾舌燥,又惱她不專心練習,胡思亂想不知爲何臉紅,害他分了神。

半晌沉默,程鈺倏地站了起來,“該教的都教了,記住以後與人說話時少抿脣,瞪人時眉頭深些,下巴擡高點,剩下的你自己對着鏡子練。”

言罷大步出了屋。

含珠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在莊子上歇下,還是回京城了?

呆呆地坐在銅爐前,回想方纔的情景,越想越羞,越想越愧。

他走得匆忙,是不是因爲察覺她分神了?

他那麼認真地教她,她卻胡思亂想,他生氣了吧?

含珠情不自禁地咬脣,剛抿嘴,想到他的叮囑,連忙鬆開,拍拍臉,自己練了會兒不怒自威瞪眼睛,到底怕冷,很快就回東屋去了。才鑽進被窩,阿洵就貼了過來,像個肉乎乎的暖爐,也不嫌她冷,依賴地抱着她。

莊子外面,程鈺已經上了馬,卻遲遲沒有離開。

他望着剛剛離開的房間,看着那燈光從西屋挪到東屋,很快又黑了,知道她已睡下,他才夾了夾馬腹,緩緩離去,離莊子遠了,再在冬夜寒風裡縱馬狂奔,任由冷風吹走心頭那莫名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