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算上凝珠一共五口,加上她與程鈺,一共是七個大人,含珠就做了七個火腿糉子,七個蛋黃糉,又單獨給阿洵包了一個蜜棗的。她做鹹的,方氏做甜的,娘倆一邊包糉子一邊閒聊,院子裡不時傳來凝珠阿洵歡快的笑聲。
“往後你多帶阿洵過來,”方氏瞅瞅外面,慈愛地對含珠道,“人多了熱鬧,跟過年似的。”
含珠嗯了聲,想到妹妹的異樣,低聲問道:“妹妹是不是做錯事了?我看她有點不對勁兒。”
方氏疑惑地擡頭,馬上想起來了,嘆道:“她不愛吃葷菜,你兩個表哥非要她吃,她不好拒絕……”人家姐妹倆都在孝期,大的不得不出門赴宴應酬,小的有口難言,吃了葷,心裡恐怕都不好受吧?
她說的隱晦,含珠卻懂了。
包好糉子,含珠洗洗手,出去找妹妹。
程鈺與周文庭坐在走廊長椅上看周文嘉陪兩個孩子玩,瞥見含珠出來,程鈺側目看了過去,周文嘉則匆匆放開懷裡的大黑狗,理理衣衫迅速站了起來,朝含珠笑道:“表妹忙完了啊?”
含珠點點頭,“剛包好,嘉表哥幫我看着阿洵,舅母說妹妹有心事要同我講,我先去陪她。”
那邊凝珠聽到姐姐的話,低頭哄阿洵:“阿洵先陪黑黑壯壯玩吧,我請姐姐去我屋裡坐坐。”
阿洵捨不得兩個姐姐,跟着凝珠走了兩步,牽着她手道:“我也去!”
凝珠扭頭看姐姐。
含珠蹲下去,指着堂屋同小傢伙說悄悄話:“姐姐給阿洵做了一個特別好吃的蜜棗糉子,就一個,舅母表哥他們都沒有,阿洵得在這裡看着表哥他們,你跟姐姐去了,蜜棗糉子被人搶走了怎麼辦?”
阿洵一聽,轉身一一打量三個表哥,目光最後落在了最大的表哥身上,記得舅母說過大表哥最愛吃甜的,馬上用力地點頭,也不跟兩隻狗玩了,邁着小短腿朝堂屋跑去,自言自語地嚷嚷,“我去屋裡看着,棗糉子是我的,誰都不許搶!”
含珠低頭偷笑,怕被人誤會,趕緊牽着妹妹走了。
到了自己的房間,凝珠埋到姐姐懷裡哭了起來,“姐姐,我又吃肉了,你會不會生氣?”
含珠連忙扶起小丫頭,笑着用帕子幫她擦淚,打趣道:“姐姐就穿這一身衣服來了,被你哭皺了,一會兒我怎麼出去見人?”
“姐姐不怪我嗎?”發現姐姐沒有生氣的意思,凝珠茫然地問。
含珠搖搖頭,握着妹妹手道:“不怪,妹妹喜歡吃就吃吧,咱們心裡想爹爹,跟這些沒有關係。”她儘量堅持替父親守孝,是一種緬懷父親的方式,妹妹還小,這些俗禮在她心裡還沒有紮根,她或許都不能理解爲何不吃葷菜就是孝順父親,那她何必強求?說到底,禮數都是虛的,那麼多禮法,有幾個人真正都做到了?
她們心裡記得父親,記得自己的真正身份就夠了。
“妹妹站起來給我瞧瞧,我看你好像又長個子了。”安撫好妹妹,含珠跟小丫頭一起站了起來,擡手到妹妹腦袋,對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欣慰道:“再過兩年,妹妹也該變成大姑娘了。”
凝珠瞅瞅姐姐,由衷地道:“姐姐也更好看了,姐姐,義母說顧衡來了,我儘量不出門,那等我再大幾歲,你說他還能認出我嗎?”
提到顧衡,那就有很多話要叮囑妹妹了,含珠重新拉妹妹坐到牀上,竊竊私語起來。
一聊就膩歪了小半個時辰。
“快回去吧,不然他們以爲咱們談論什麼大秘密呢。”姐妹倆敘舊夠了,含珠領着妹妹回了正院,未料找了一圈,不見阿洵人影,方氏也不在。
周文嘉大聲笑道:“阿洵說怕我們搶他的蜜棗糉子,非要去廚房看着,我娘陪他去了。”話裡帶着揶揄,分明猜到是含珠編瞎話糊弄阿洵了。
含珠紅了臉,不是因爲周文嘉,只是因爲另一道若有似無的注視。她記得阿洵跑去護糉子前似乎多看了程鈺幾眼,那程鈺會不會誤會她點名道姓說他要搶了?這些人裡頭,就她所知,確實只有程鈺特別偏愛甜食。
“我去找他。”越想越不敢面對他,含珠逃也似的走了。
但晌午吃飯時,還是聚到了一起。
擺了兩張桌子,男女各一桌,那邊周寅領着程鈺三個表兄弟,這邊方氏陪着含珠姐妹,阿洵坐在姐姐旁邊,眼巴巴看着丫鬟給他剝糉子。方氏做的糉子都一樣,不必區分,含珠做的,火腿餡兒的用紅線系的,蛋黃的用黃線,阿洵的兩樣都用了。
“這個是我的!”阿洵得意地瞅着對面的一桌男人。
那炫耀的小眼神,跟當日朝他顯擺香囊一模一樣。程鈺瞅瞅小傢伙,第一次想用力捏捏表弟的胖臉蛋。他煞費苦心給他找了個好姐姐,阿洵竟然反過來跟他炫耀,真是小白眼狼。
搖頭笑笑,程鈺專心吃自己的火腿糉子。
因爲捱得近,含珠留意到程鈺連續吃了兩個。
是真的那麼喜歡吃,還是故意吃給周文嘉看的?
飯後她領着弟弟妹妹一起去菊園歇晌,四喜抓空跟她說了一句話。
程鈺讓她去葡萄架那邊等他。
怕四喜誤會,含珠神色淡淡的,也是提前做好了準備,才能裝得像。
等凝珠阿洵都睡着了,含珠悄悄起身,簡單收拾收拾身上,去了這邊的小花園。來過幾次了,含珠記得路,很快就瞧見了那片綠油油的葡萄架,因是晌午時候,丫鬟們也都在各自屋裡打盹,一路無人,她腳步飛快,不消一刻鐘就到了地方,身上出了一身汗,香氣遮掩不住。
含珠隱在陰涼裡,拿出帕子擦汗,一雙美眸緊張地留意周圍。
身上的汗漸漸落了,透過葡萄藤的縫隙,她也看到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閒庭散步般緩緩朝這邊走來,跟她之前偷偷摸摸的舉止簡直是天差地別。想到他或許躲在何處看見了她過來的樣子,含珠臊極了,不再看他,皺眉尋找周文嘉的身影。
沒找到。
但程鈺已經走了過來,含珠再無心思尋找周文嘉,咬脣背轉過身。
程鈺慢慢停在她身後,看着她一身綠裙站在葡萄架下,終於明白她爲何這樣穿了。以他對她的瞭解,程鈺相信這是她第一次與人私會,看來還是有點小聰明,知道如何隱藏。
“表妹找我?”他低聲問道。
含珠傻了眼,分明是他叫她……
難道這就開始作戲了?
含珠忍不住又打量周圍,聲音細如蚊吶:“他,他在哪兒啊?”
那聲音要多輕柔就有多輕柔,聽得他骨頭髮軟,程鈺情不自禁又靠近她一步,聲音更低了:“不用管他,裝作要送我荷包。”他猜到周文嘉晌午定會來這邊晃悠,所以他過來時故意讓那小子瞧見了,這會兒肯定躲在哪個地方偷看呢。
他好像就在她耳邊說的話,含珠被他吹紅了耳朵,扭捏一會兒,想着早點送出去便可以早點離開,含珠強迫自己轉身面對他,從袖中摸出那個香囊,低着腦袋遞了出去,“你,表哥,送你的……”
不用照鏡子,含珠也知道,此時她臉肯定紅得沒法看了。
所以他一伸手,她扭頭就要走。
手腕卻被人攥住了。
這是意料之外的,含珠慌亂回頭,撞上他幽如深泉的眼,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看得她六神無主。
含珠忘了什麼約定什麼演戲,緊張地心要跳了出來,“你,你做什麼……”
“你繡的?”程鈺緊緊攥住她手腕,不會讓她疼,也不會讓她跑掉,她往後退,他便往前走,直到她抵在纏繞在支架上的葡萄藤,他才停住,高大的身軀幾乎將嬌小的她完全遮掩。
含珠心跳快到不行,又好像停了,對着他胸膛,什麼都無法思索。
她臉紅如霞,香汗淋淋,程鈺暗暗品味這香,一時也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她不說話,她乖乖縮在他身前,呆呆傻傻的,他趁機把玩手裡的香囊,粉色的綢緞上繡了青花瓷的寶瓶,裡面放着一柄玉如意,旁邊還有書架花卉,似是男子書房。
“表妹親手繡的?”他又問了一遍,盯着她的眼睛。
含珠閉上眼。他喊她表妹,他是在演戲,她不懂怎麼演纔像,那就跟着他走吧。
“是。”她微微別過頭,露出一段染了粉色的脖頸。
程鈺目光移了下去,喉頭髮緊,“爲何送我?”
含珠明白了,他要逼她說喜歡他,說給周文嘉聽。
可她怎麼說得出口?
她做不到他那樣以假亂真。
就算她真的喜歡他,她也不可能說啊。
他又問了一遍,含珠忽然生了氣,至於做到這種地步嗎?周文嘉又不是傻子,一個姑娘偷偷約表哥出來,還羞答答送了一個香囊,不是喜歡是什麼?她明白程鈺是想讓周文嘉親耳聽到徹底死心,但這完全是多此一舉,他可有考慮她的感受?
“表哥不知道嗎?”心裡有氣,含珠仰起頭,蹙眉怒視他,“爲何送你,你真不知道?”
程鈺怔住,爲她眼裡浮動的淚光。
含珠眼淚滾了下去,一把搶過香囊,推開他要走:“不知道就算了,我不送了!”
她不陪他演了!
“含……含含……”她又氣又哭,程鈺情急之下想喊她名,出口後察覺不對,及時加了個字,手更是再次抓住了她。她不願被他碰,使勁兒掙扎,紅脣賭氣噘着,神色倔強,臉上淚珠不斷,程鈺怕繼續下去被周文嘉看出不對功虧一簣,沒有辦法,片刻猶豫後,擡起另一條手臂,將嬌嬌小小的她摟到了懷裡。
她先是渾身一僵,隨即越發掙扎。
“別鬧了,我,我知道你爲何送了,”他緊緊摟着她,低頭在她耳邊輕語,“喜歡我是不是?”
輕輕飄飄的六個字,像是春風,一直吹到了她心裡。
面前是他寬闊結實的胸膛,隔着單薄衣衫,含珠甚至聽到了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就在她默問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就在她努力保持清醒思索該如何回答他,如何回答給周文嘉聽的時候,她聽見他用一種輕到宛如幻覺的語調在她耳邊說,“別哭,其實我,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