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地間的奇蹟
在日本，暴雨過後的傍晚，如果運氣好，會看到最美麗的天色。
七彩的顏色，依次在天空中緩緩遞變，蒼穹遼闊，天地一色。一切斑斕都失去意義，在這大自然最純粹的顏色中，萬物皆靜。
當最後一種紫色出現時，彷彿達到了□□的奏鳴曲，尊貴的，神秘的，讓人想要頂禮膜拜。
小的時候，每當出現這種天色時，我就會爬到屋頂上，張開雙臂，擁抱這個籠罩在一片紫色中的天地。
那一刻，心中充滿對於生命的感動，一切已經過去的和未曾到來的苦難都變得渺小。因爲活着，可以感受到這種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最原始的激情，我將披荊斬棘，無所畏懼。
十月份的時候，由於數學老師休產假，暫時調來了一個年輕的剛剛從大學畢業的新老師。
從小的時候開始，我便對人的感情抱有敏銳的直覺，一個人，是喜歡還是討厭，基本上在第一時間就能確認。
所以當新的數學老師花枝招展地出現在教室門口時，我便知道，我的數學課將變得更加艱難。
果然從第一節課開始那老師便不知所云，甚至可以看出完全沒有備課。我本來數學就不太好，這樣一來更是聽得心煩氣躁，最終把筆一撂，乾脆看着窗外出神去了。
下課的時候，手冢問我，“你剛纔怎麼不認真聽課？”
我把下巴擱在桌子上，聲音悶悶地說，“我討厭那個老師。”
手冢聞言皺了皺眉，聲音清冷，“不要任性。學好數學很重要。”
我有點委屈。我又不是不知道這點，可是做了那麼多題，成績還是毫無起色，心情難免沮喪。不由就辯駁了一句，“可是我完全聽不懂嘛。”
手冢直直地看着我，緩緩說道，“小香，你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
雖然一直知道他是對己對人都很嚴格的人，但此刻我卻覺得他彷彿在嘲笑我，心中更是憤懣，不由地語言也帶刺起來，“手冢你憑什麼管我！”
手冢聞言神色一黯，我立馬覺得說得有些過分。但是正在氣頭上，我也不肯就這麼服軟，賭氣式的別過頭去。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是陰雲壓頂，同學們看到了都退避三舍。和手冢持續冷戰，對新來的數學老師也沒有好臉色。尤其是我發現她對我敬愛的佐藤老師有“不良企圖”後更是對她橫眉冷對。
數學老師也發現了這一現象，更是對我處處挑刺，每次數學課都是火藥味十足。
一天我早上鬧鐘壞了，起來得有點晚，早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匆趕往學校。
不幸的是第一節課還是遲到了，又好死不死地正好是數學課，我站在教室門口，深呼吸了一口，才以一種壯士赴死的心情拉開教室門。
果然講臺上那個打扮得五顏六色的數學老師看見我陰險一笑，語調尖刻，“小室同學真是越來越狂妄了吶，連上課都敢公然遲到，給我站在教室門口去好好反省！”
我心中冒火，但自知理虧，也只有低着頭在走廊上靠牆站着。
不一會兒，沒吃早飯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再加上這麼公然示衆的窘迫感，我的心情一時沮喪無比。
這時一個令我稍稍振作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啊啦，小香在這裡幹什麼呢？”
擡頭看見不二溫柔關心的神色，所有委屈便一下子全部堵在了胸口，眼角也有了溼意。
不想讓他看見我這麼狼狽的樣子，便又重新把頭埋下去，聲音悶悶地說，“我遲到了。”
不二愣了愣神，出言安慰，“誰都會有睡晚的時候，小香也不用太在意。”
我不想告訴他和數學老師的衝突，便應了一聲，然後岔開話題，“不二怎麼會在這裡呢？不是正在上課嗎？”
“老師讓我幫他把作業抱到辦公室去。”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抱着厚厚地一疊作業本，不由出聲催促他，“那你快去吧，不要出來太久了回去被老師罵，我沒有關係的。”
不二聞言點點頭，“那我走了，小香你也不用太難過了。”
我跟他說了聲再見後，又低頭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了，手中卻突然多了一個圓滾滾的溫暖的東西，低頭一看，居然是一罐熱可可。
猛地擡起頭來，面前少年舒展的眉眼近在眼前。他磁性的聲音含着笑意，輕輕地震動着周圍的空氣，“小香肯定沒來得及吃早飯吧，可以用它補充一點能量哦~”
身穿白色襯衫的少年就這麼在灑滿晨光的走廊上漸行漸遠，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許久才發現自己居然忘了呼吸。
雙手握着熱可可罐，捧在胸前，暖暖的觸感就這麼從手心傳來。
吶，亞由，這就是你所說的幸福嗎？可以在最寒冷的冬天溫暖人心的東西。
亞由，我想我戀愛了呢。怎麼辦呢？我想拼盡全力讓他看到我啊。
亞由，對不起。
幸好數學老師下課後沒有怎麼爲難我，出教室門時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便趾高氣揚地走了。
我早就沒了和她計較的心思，平白壞了心情。
樂滋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捧着熱可可笑得傻兮兮的。手冢見狀眉頭微皺，終於打破了這幾天冷戰的氣氛，出聲詢問，“你沒事吧？”
我轉眼看見他關心的神色，一下子就愧疚起來。由於現在心情好轉，也就發覺了前幾天全是自己無理取鬧，手冢只是在擔心我罷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正了正神色，認真地看着他說，“對不起，還有謝謝了。”
手冢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轉過臉去。
我敢說手冢那一刻絕對害羞了！雖然他悶騷不肯承認，但是以我1.5的視力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耳後的微紅。
可惜我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多久。
雖然後來那個臨時上任的數學老師走了，但是對我的數學成績已經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一次小考後，我對着卷子上那個鮮紅的50分，一時心中百味雜陳，欲哭無淚。
突然感到同桌的靠近，我眼明手快地將卷子藏進書中，有些心虛地瞟他，生怕在他臉上看到鄙夷的神色。可惜他的臉上毫無變化，我也就無從判斷他到底有沒有看見。
一整天的心情低落，連天色也彷彿呼應我一般沉沉地壓下來。社團活動後正準備走出校門，就突然電閃雷鳴，天降暴雨。
雖然在學校也準備有傘，但是這麼大的雨多半還是會淋溼，便只有百無聊賴地站在教學樓門口等。由於亞由最終還是沒有和我參加同一個社團，故而我們回家的時間不統一，也就沒有再相約回家。
雖然覺得和亞由沒有以前那麼親密了，讓我感到有點寂寞，但其實內心深處卻有點爲她的漸漸疏遠鬆了一口氣，對於朋友懷有這種心態讓我有些討厭自己。卻又只能自欺欺人，我們兩個裝聾作啞，小心翼翼，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吶，亞由，愛情減友情算什麼？
有些失神地望着雨幕，突然在校門口看到一個令我相當驚異的人影。
打開傘便衝進大雨中，氣喘吁吁地跑到那個人面前，聲調因驚訝而上揚，“爸爸，你來學校做什麼？”
爸爸看見我來，只是有些憂傷地朝我笑笑，“小香，跟我談談吧。”
“嗯。”我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悶悶地答應了他。
和爸爸一起來到教學樓，走廊基本已空無一人，潮溼的空氣裡，爸爸的聲音幽幽想起，“小香，上次對不起呢。”
“嗯。”我一直低着頭，無意識地應聲，“我也有不對。”
爸爸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陰沉沉地天空，自語自語般緩緩地敘述，“那天本來我只是想讓你和幸子見個面，即使是奢望，我也想你們能融洽相處，我也好盡一盡做父親的責任。事實證明確實是我太天真。”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也只有沉默。
爸爸也不在意我的反應，自顧自地說，“小香就是在這麼一個雷雨天出生的吶~那時候我和你媽媽還是高中生，違背家裡的意願一定要在一起，一起跑到東京來，吃了很多苦，但是每天你嘹亮的哭聲彷彿就能給我們動力，給這個家注入無窮的生命力。那段日子雖然辛苦卻很充實，可是你在三歲的時候卻突然感染了肺炎，我們心急如焚。醫院裡每天的入院費是筆很大的負擔，花光了家裡的積蓄，我不得不回靜岡老家向父親求助。”
爸爸的神色越來越飄渺，在這雷雨天裡透露出一種悲涼的味道，他的聲音清澈而寂寞，如同河流一般冷冷地流進我的心裡。
“可是你爺爺提出要拿錢必須就娶另外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也就是現在的幸子。我當時左右爲難，最後你媽媽打電話來說你病危，我不得不答應了他。後來拿到了錢，救回了你，可我卻不敢告訴她和別人結婚的事，因爲當時我們都未成年，沒有監護人的許可是不能拿到結婚證的，所以一直沒能給她名分。奈美出生後，我求父親放過我，父親卻將你們母女弄到了千葉，監視起來，我每年也只有幾次機會見到你們。菱葉一直爲了我和你努力忍耐，最終還是受不了，提出要離開我，所以我才那樣問你。後來看你獨自來了東京，就想照顧你，可是必須得經過幸子同意。”
爸爸的表情混雜着奇異的嘲諷和落寞，“小香，是不是覺得爸爸很沒用？”
我正想說什麼，卻又被他打斷，“小香，我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一是因爲我要和幸子他們一起出國了，也許很難再見到小香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小香，我必須讓你知道，你是帶着爸爸媽媽的愛出生的，從今往後，不管走到哪裡，你都得昂首挺胸。”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眶，我上前輕輕地伏在爸爸並不寬闊的背上，聲音感傷又滿懷感情，“有些事情，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諒。但是，爸爸，無論如何，我都是永遠愛着您的。”
微微的抖動從臉下傳來，我就這麼靜靜地聽着爸爸壓抑的哭聲，連同這雨聲一起，將它們永遠刻在心裡。
雨漸漸停了下來，天空開始出現一種瑰麗的紅色。
我在一片紅光中和爸爸道別，臉上有未乾的淚水，努力撐起最燦爛的笑容，輕輕地說，“爸爸，一路走好。”
爸爸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背影越來越遠，天空的顏色開始向黃色過渡，然後在一片橙黃之中他的身影終於被隔在了重重屋宇，千家萬戶之外。
我擡頭望着蒼穹一色，突然發足狂奔，在漸漸變換的天光之中向一層層地向天臺跑去。
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天色終於完全變成了純粹剔透的紫色，我張開雙臂，近乎發泄式地吶喊，彷彿要紫水晶般的天地給我一個迴應。
這一刻，我聽到了自己身體拔節而出的聲音，卡拉卡拉的聲響。
這一刻，我想長大。
這一刻，我已經長大。
從此任他雨疏風驟，我將一路前行。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那種天色偶曾有幸在初中和高中各得見一次，雖然不是明顯的七彩變化，但確實有紅色，黃色，青色，紫色等變化，十分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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