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永遠有多遠
新年是一如既往地回千葉過。國一那年回去的時候,雖然林原一家都還算客氣,但我已經能感到,對於那個家來說,自己只是一個偶爾來探望的客人。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了那麼強烈的被背叛和受傷的感覺,知道被母親愛着,已經讓我很滿足了。至於爲什麼心裡空空蕩蕩的,我想,自己只是有點,寂寞,罷了。
守歲後堅持住回現在只有外婆一個人的祖屋。外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堅持不跟孩子們住在一起,即使是新年,也只是等着各家來拜望。正在體驗愛情滋味的自己自然而然地爲外婆外公和這間屋子腦內完成了一個美麗的故事,他們的愛情忠貞,以至於天人永隔後外婆仍固執地守着這承載着他們回憶的地方。
這種相守算不算永恆呢?那時還未曾向命運和現實妥協過的我怦然心動,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和那個少年的未來。
如果我拼盡全力去愛,可不可以和你永遠幸福下去?
因爲還未曾受傷,擁有這樣充沛的勇氣,膽敢奮不顧身地爲一個人傾盡所有。愛如少年,愛如少女,純粹剔透的感情從來有着令人心碎的美麗。
媽媽將我送到門口,目光還是如水般憂傷,夾雜着複雜的感慨與愧疚,想起爸爸告訴我的過去,我走過去,輕輕地擁抱住她,“媽媽,您很了不起的,爲愛堅持了這麼久,現在可以休息一下了。媽媽,就讓我成爲你少女時代愛戀的象徵繼續走下去吧,你可以放下了。”
媽媽的手輕輕環上我的背,嗚咽從頸邊傳來,從來堅強的,我深愛着的媽媽,直到她滾燙的淚水順着我的鎖骨流下,我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比她長得高了。
我擡頭望天,努力撐着眼眶,不肯讓淚水落下。我已經長大,要成爲另一個人的依靠,就絕不能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
晚上搬出小板凳坐在外婆腳下,如同幼年經常做的那樣,託着下巴看着外婆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針一針地納鞋墊。
她已漸漸老去,眼神也慢慢不好起來,納的時候經常刺錯,也只是習以爲常地退出來,再重複着穿刺的動作。
我愣楞地看着外婆,心裡一陣陣地難受。這個老人,本已子孫滿堂,她卻執意留在這個空蕩蕩的祖屋裡,長年與寂寞對抗。在這個充斥着回憶的地方,她會不會在偶爾午夜夢迴的時候感到他的低語就在耳邊,輕輕地說着關於永遠的諾言。
那個時候的我滿腔的少女情懷,以爲即使愛人走了,也可以守着一份回憶,當他從未離開。固執地相信愛情美麗於它的忠貞與悽絕,卻忘了人心這樣軟弱不堪,漂浮不定又渴望溫暖。外婆的固守和媽媽的放棄,本無任何不同,她們只是在各自忠誠於自己的內心罷了。
許多年以後,終於瞭解到永遠並不存在的我,也只能在心裡輕輕地對自己說,嘿,不要悲傷,lifegoeson。
千葉的冬天並不太冷,偶爾還會有輕軟的陽光溫溫柔柔地灑下來。
正月裡的一天,我穿上一件顏色樸素的外套,跟外婆告了別,便要出門再看看這個承載着我童年回憶的小鎮。
在門口擡頭看了看藍得清透的天空,心情也莫名好起來,嘴角掛起微笑,舉步正要走,熟悉的身影卻映入了眼簾。
每天夜裡偷偷思念的少年,就這麼閒適地斜倚在不遠處的電線杆上,穿着米色的風衣,手一如既往地放在兜裡。
內心突然變得無比安寧,這些天來一直糾纏的哀傷與困惑全都煙消雲散。慢慢地走過去,一句話也不說,如同千百次曾做過的那樣,把手□他的衣兜裡,與他十指交纏。
不二早已察覺我的靠近,轉過臉來有點俏皮和得意地對我笑,“怎麼,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聲音悶悶的,“嗯。”
“那,有獎勵麼?”他只是輕描淡寫地玩笑。
“有,我有很多很多的愛,全部給你。”
他的手環上我的背,將我收緊入懷,聽到他的心臟有力而微快地跳動,我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那可不算,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愛,可以跟你交換。獎勵要另外給。”他的語氣頗有點孩子般的鬥氣。
“那,獎勵你一個承諾吧。周助,我們一起去尋找幸福,我絕不會先放開你的手。”
“嗯。”悶悶的鼻音。
這一刻,我聽到他心跳微亂的聲音。
和他手牽手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我纔想起來慢慢盤問他。
“你既然要來,幹嘛在地鐵站送我的時候把氣氛搞得那麼傷感,害我都哭了。”
“沒辦法啊,一想起還是有這麼多天不能見小香,心裡不自覺就難過起來。”他的語氣有着理所當然的誠懇,讓人不得不相信。
“那你怎麼知道我的住處的?”我記得自己並沒有告訴他。
“小香忘了麼,我以前不就是住在隔壁的小鎮?偶爾還是會回來看看的。至於怎麼知道你住處的,咳~這個你猜猜看?”
“多半是跟誰套話套來的吧?”我已深知他本性。
“小香真聰明,那天之後你們班主任打電話來了解事實,我就想辦法問出來了。”他又開始得意起來。
無語地瞥他一眼,沒想到他真是預謀已久,心裡泛起小小的得意。
不二將我帶到了鎮子近郊一個冷清的天文館,記得小時候學校還組織在這裡來參觀過,一時有些懷念地四處打量。
建築已經比記憶中舊了很多,牆壁斑駁,牆根雜草叢生。
不二拉着我的手,邊走邊說,“以前學校組織來這裡參觀,穹頂漫天的星河給了我極大的震撼,當時就下定決心以後要帶戀人來一起看。”
黑線掛上額頭,我看了他一眼,終於忍不住吐槽,“當年你才幾歲,怎麼有這麼多花花腸子啊?!”
“呵呵,”不二掩飾性地笑笑,“我習慣早點爲人生做好謀劃嘛~”
走進館中,在破舊的椅子上坐下,我們擡頭仰望穹頂,卻發現畫上去的星圖早已脫色掉落,遠遠沒有我們記憶中的那麼壯觀。前面的大屏幕播放着陳舊的紀錄片,老式的放映機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
不二顯然十分失望,連聲音都傷感起來,“回憶這個東西真是不可靠吶,擅自地被時間美化,又用現實來無情地打破。”
我有點不忍,便出言安慰他,“雖然這裡的星圖脫落了,但真正的星河不是永遠在天空中明亮着嗎?”
不二突然眼神灼灼地望着我,急切地想要得到確認,“小香,你說永遠真的存在嗎?”
“在的。”我的眼裡閃着炙熱的光芒。
不二動情地吻上我。
在流淌着陳舊時光的天文館,我與心愛的少年忘情地擁吻,堅定地告訴他永遠的存在。
那時我們那樣固執地堅信幸福可以一直持續,卻忘了恆星也會熄滅,留給我們的不過是數億年前的殘光。可是即使長大後的我們瞭解到所謂永恆不變不過是年少時的癡心妄想,我也從不曾忘記,彼時全心全意愛着那個少年的心情。
回到東京後,和不二相約去神社參拜,人羣熱鬧而擁擠,我焦急地四處尋找他,累到氣喘吁吁,不得不靠在路旁的一棵樹上歇氣。
“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耳邊有清冷的聲音響起,擡頭看見手冢略略透露出關心的臉。
我有些沮喪地答道,“我跟不二走散了,正在找他。”
“你幹嘛不留在原地等他來找你?”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冒失,有些後悔地說道,“沒辦法,一看到他不見就本能地想要找他。”
“那你也可以給他打電話。”手冢再次冷靜地指出事實。
我聞言簡直爲自己的莽撞羞愧到無地自容,立刻掏出手機聯絡了不二。
他的喘着氣,顯然也找了很久,聲音焦急,“小香,你在哪裡?”
告訴他我所在的位置,耳邊一句急促的“在那裡不要動”後,電話便被掛斷。
我合上手機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手冢笑笑,“真是多虧你了,不然我們還得多做多少無用功。”
手冢只是淡淡地一點頭,“那我先走了,媽媽還在那邊等我。”
看了看遠處有過一面之緣的手冢伯母,我也頷首說道,“那就不耽誤你了,周助很快會來的。”
手冢轉身離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卻見他突然轉過身來,稍稍遲疑了一下,莫名認真地說道,“小香,如果是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心裡突突地跳了一下,彷彿一滴水滴入湖泊,輕輕地盪漾出動人的旋律。
我想,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都將記得自己的少女時代,曾有個優秀的少年,在一片璀璨的星空下,對我透露了他隱忍又美麗的心思。我心懷感恩,卻只能裝聾作啞。
溫和卻又堅定地笑着對他說,“謝謝,但是‘如果’之類的事,誰都不能保證。我如果沒有去找你的心情,即使被你找到,也沒有什麼意義。”
手冢欲言又止,逆光的燈火模糊了他的表情,靜靜地看了我良久,最終還是轉身離去。
很快不二也找來,拉着我的手,調整了好一會兒呼吸,劈頭的第一句話便是,“幹嘛不在原地等我?”
我朝他安撫性地笑笑,溫柔地抱住他,“你不也忘了打我手機,感情比理智反應更快,有什麼辦法。”
不二還有點心有餘悸地把我抱得更緊,嘆道,“小香,有時候真希望你不是這樣堅強的女生,可以依靠我一點;或者少喜歡我一些都沒有關係,如果因爲愛得太多而錯過,那實在是一件太過悲哀的事。”
“絕對不會的。”我輕輕地吻上他的臉,聲音裡有着不可動搖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