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翁愛的手扶在曹氏手臂上,她原先還有些詫異,後來在心裡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皇帝怎麼啦,天子怎麼啦,她的族伯王衍還把皇太子當大白菜挑呢!後來還讓女兒把太子給休了呢!她還有一個族伯王敦都把元帝給鬱卒死了。現在的當家人王家的族長王導大有把天子當晚輩的趨勢。
她在心裡一琢磨,自己家裡這聲明赫赫的,恐怕還沒幾個能比得上。這位天子細細算來和王家在祖父父輩那裡還是仇人。
和仇人見面,在自己長輩家裡,需要心跳如鼓麼?
完全不需要嘛。
王翁愛在心裡罵自己昏頭。她方纔忘記了司馬家的天子又不是後面的那堆皇帝,一個不高興就讓大臣死了死了的。司馬家的天子從代魏立晉以來,就在世家裡保持一種平衡,到了如今偏安一隅,更是大有隻剩下名頭上光彩的趨勢了,是世家們推出來的共主。共主的權力參照周天子,皇室權力大的時候就很風光,不大的時候,基本上就看世家們的臉色了。
連王敦起兵的時候,天子還寫信討饒。
想着,王翁愛的心情越發愉快。剛剛的緊張心情更是一下子給飛到了爪窪國。她打小就沒有進過臺城,也沒人告訴她見着天子應該是個什麼反應。於是臨到頭便有些慌,好像有些面試見領導的感覺。但是到了這會,明白自己家纔是大股東,心情大反轉。
曹氏也容易的就察覺到了堂侄女的變化。少女面上原先因爲緊張而緊緊抿起來的脣角已經展開,臉色白裡透紅,如水秋眸裡光輝熠熠閃動,叫人無法忽視。
她喜歡這孩子的也就是這點,情緒來的快走的也快。渾身上下都是一股活潑勁,叫人看着就忍不住發笑,心情如同放晴了的秋日,暖煦煦的。就算原來有些什麼陰霾也消失無蹤了。
曹氏被堂侄女扶着還沒走到二門那裡,心情一好也和侄女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陛下仁和,不必擔心。”曹氏見過那位天子,天子駕臨丞相府也不是頭一回,那個少年在血緣上到底還是有鮮卑血統,長得和漢人並不是完全一樣的。
宴席上那邊家中女主人的位置來了兩名着葛麻衣裳的婢女,婢女們在這有些冷的秋日裡也不穿着足襪,足襪代表着身份,奴婢們沒有資格穿用。
婢女們將原先卷好的竹簾放下,禮法中女子不應當直接與男子面對面見面,就算此時名士們多不將禮法放在眼中,但世家裡這規矩還在的。
輕微的環佩叮噹聲在竹簾後響起。因爲有丞相夫人前來,女樂們也停住退下。曹氏出身曹魏宗室,出身高貴,又是王導的夫人,不可隨意以待,因此席上的客人們也停箸放爵,注意自己的儀容。
要是讓人誤會了,得罪了丞相那就真的不好說了。在丞相面前名士風度,這會百官雲集,丞相夫人在場,還瘋瘋癲癲的,那就不叫名士,叫做傻。
曹氏手扶在王翁愛臂上,竹簾已經放了下來,也是遵循禮法。王翁愛也沒有多大必要亂哄哄的躲到後面不出來。她在衆人眼裡即使還沒及笄,但也到了講究男女避嫌的時候了。
早有侍女在竹簾後襬上了兩張坐枰。王翁愛扶着曹氏坐下後,自己也坐到了曹氏身後的那張枰上。
她雙手攏入袖中,垂胡袖垂在身前。她略帶好奇的看向竹簾前,竹簾這東西遮遮掩掩,欲說還羞,朦朦朧朧,很是有幾分美感的,婦人見客的時候垂簾或者是隔着屏風。隔着竹簾其實朦朦朧朧的也能看見什麼。
她還沒見到活的皇帝呢。王翁愛有些好奇的擡頭,去看竹簾那邊。
皇帝着衣,除大朝會上的冠冕玄服之外,四季常服也不太一樣。
她根據座位的尊卑一下子分出哪個是皇帝的位置,朦朧着她似乎望見一個不甚清晰的身影。
高冠深衣……嗯……
距離隔着有些遠,她也不是看的很清楚。能肯定的是天子肯定不是長得肥胖滾圓的那種。小時候看過的三國演義漢後主就是圓的快成一個球了。
司馬衍放下手中的羽觴,他膚白如雪,完全不似有些世家郎君用妝粉敷出來的那種白的沒幾絲人氣的慘白。
王導看向這位天子,這位少年天子鼻樑高挺,輪廓要比平常人都要深幾分,這恐怕還是那份鮮卑血統的緣故。但少年還是長得面容婉秀,如同青葉滾珠一般惹人注目。
司馬衍起身,他做出一個讓百官繼宴會開場之後再一次驚訝的舉動來。
他起身走到丞相夫人曹氏所在的竹簾前,手從廣袖中緩緩擡起來,攏在一處,最後拜□來。
頓時羣臣面面相覷,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丞相乃是三朝老臣,且又是輔佐天子的肱骨之臣。天子對他禮拜要是還能說勉勉強強說的過去。那麼對夫人的這一番行禮叫一衆人眼神亂飛之餘頗爲想不明白了。
竹簾裡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之聲,窸窣聲中還夾雜着環佩叮噹碰撞。
王翁愛從曹氏身後位置退避開去,天子要拜的是曹氏,不是她,這份榮光自然也不能隨便粘。
她在一旁跪坐着,雙手攏在袖中,微微拜□。即使在竹簾中,也是表達對天子的敬意。哪怕……他可能看不到。
竹簾向來有個好處,就是裡面看外面朦朦朧朧,外面看裡面看不到。
司馬衍聽見裡面有衣裳磨動聲響,竹簾裡傳來曹氏的話語,“天子如此大禮,老婦實在是受不起。”說着簾內曹氏已經是拜下去。
“夫人德行甚嘉,堪爲表率。”
王翁愛聽到簾子那邊傳來天子的嗓音,她聽到這少年一口洛陽話純正,可能變音還未完全,嗓音既不是成年男子的沉穩低沉也不是男童的清脆。有些嘶啞,算是公鴨嗓麼?
“朕年少,丞相……”話音還在繼續,不過王翁愛顯然意識就並不在那話上面了。反正左右不過都是些場面話。
她在簾子裡,陪在曹氏身邊,看見天子不僅僅是對王導禮遇有加。甚至連曹氏,都是行晚輩禮的。這比想象中還要牛氣沖天啊。
“此禮夫人當之無愧。”簾外少年說着,原本攏起來的袍袖也放下,寬大的袍袖隨着放手的動作如同流水蜿蜒開來。
王翁愛膽兒已經肥了,想着反正在簾子裡。天子也看不到簾子裡面,看看又有什麼關係嘛。好不容易她遇上個皇帝,還是活的!也不是那種猥瑣大叔樣子的!青春少年哦!
她擡起頭來,天子離竹簾有一段距離,她隱約的看到一個瘦削的少年戴小冠佇立在那裡。
面容瞧不太清楚,不過似乎長得不錯?
她微微揚高了脖子,想要看的再清楚些。結果曹氏眼神瞟過來,就望見她一個勁努力的想要看清楚簾外天子的樣子。
王翁愛坐在那裡,跪坐的一絲不苟,她面上嚴肅,讓人望之生敬。是最標準不過的世家女郎儀態。
不過曹氏一眼就望見這小妮子看着似乎是儀態端莊,可是那雙眼睛骨碌碌轉着歡快呢。見着少女只是想看,儀態端莊的叫人挑不出半點錯。曹氏也不拘束着她,想看就看吧。反正也沒什麼。
天子容貌的確也是秀美非常,棱角都要比常人深些。這長相若是放在年少女郎中,十分受青睞的。
瀲灩的鳳目望着竹簾,簾內偶爾有叮噹的悅耳聲響傳來,那是佩帶的□□輕微碰撞的聲響。若不是仔細聽,當真會忽略過去。
司馬衍微微擡起眸子,他知曉曹氏向來穩重,還是說簾子裡還有其他王家的新婦?似乎也能說的通。
他想着對王導禮拜下去。
朝臣們面上不顯,但是心裡卻已經對着超度的禮遇瞠目結舌。想起最近丞相出手和庾家過招,心裡頭頓時都有些惴惴不安。
王庾兩家交惡,王家幾代在朝中,族中子弟衆多,勢力如同老樹盤根一般錯綜複雜,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將王家鬥倒的。可是庾家又是天子的阿舅。這外甥和阿舅關係總是要比旁人要親近。
這兩家在將來肯定是要打起來的,一山不容二虎。到時候跟隨哪家,又是一個叫人頭疼的問題了。
司馬衍前段時間給王導進位太傅,聽說他腳上不好,便前來探望。幼年時,他還記得亂軍入臺城,百官奔散,只有王導抱着他坐於御牀之上,叱喝亂軍,令亂軍不敢上前作亂。即使到了石頭城,王導還是帶着兩兒子逃跑了。但比起他舅家全族奔散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宴樂不會僅僅只是在高堂之上,王導府中山水俱全,尤其是以竹林和修起來靠着原地引水修築起來的池子。池水之上有棧橋,也有小亭。看着頗有江南水霧朦朧之感。
天子來大臣家中,只是宴樂當然可以,不過也可以出去宴樂再遊賞一番。如今的臺城皇宮是後來建造的,東吳留下的宮殿在蘇峻之亂裡被打砸搶燒個乾淨,臺城新建那會,國庫空虛,自然也是宏偉不到哪裡去。
今日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吳地的秋日帶着些許冷,但這點冷在此時卻是正好。
湖水上泛舟,舟上有樂人吹奏絲竹。
衆人坐在水濱之處,望着如此好的風景談笑晏晏。
“岷岷,也一起去看看。”曹氏拍了拍王翁愛的手笑道。
王翁愛聽着那邊的絲竹樂聲,覺得前去也無妨,再不濟自己頭上還梳着雙鬟,見着年幼,應該沒人會出來說她不避諱吧?
“好。”王翁愛湊在曹氏身邊輕輕的笑。那邊挺熱鬧的,叫她也想去看看。平常和女郎們在一起,雖然熱鬧是熱鬧,但到底不一樣。
“此曲果然不錯。”司馬衍聽的那邊船上悠悠盪來曲聲,脣邊噙着笑說道。各家家中養有自己的家伎,有時候家伎甚至比宮中樂府中人更加出色。
他聽那曲聲清揚動聽活潑無比,加之近日天氣不錯心情大好,少年人應當有的活躍似乎在這個少年天子身上隱隱也有擡頭的趨勢。
他揚起笑容和王導說話。
王導只是笑呵呵的搖了搖頭,“這不過是小伎耳。不堪陛下誇獎的。”
司馬衍聽了無意擡頭,此處修的比較寬敞,圍着的岸邊都種植着垂垂楊柳。此時秋季楊柳顯得有幾分寂寥,沒有春日楊柳依依的景象。他望見那邊已經有人將婦人出行用的行障舉了起來。
向來應該是丞相夫人,突然從行障中跑出一個少女來,少女着鵝黃的雜裾,梳着雙鬟。她蹦蹦跳跳的,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活力和肆意。
少女仰着臉兒,絲毫不怕陽光的熱度。她伸展開雙臂,好似在迎接這陽光一樣。她的臉被這陽光一照,越發的白皙。
那份肆意和活力是在宮廷中那些規矩的人上少見的,甚至司馬衍就是在那些自覺名士的世家郎君身上都少見,更別提一個女郎。
王導和身邊的一個大臣說完話,回過頭來望見司馬衍正望着某個方向。他順着那個方向看過去,正好看見妻子和堂侄女。堂侄女沒有半點顧忌,也不要行障。甚至手裡還捏着一根不知道從哪棵柳樹上拽下來的柳條。
王導皺了眉,不過他回望天子,眼眸之中似乎沒有半點不屑的意思。
“岷岷!”曹氏笑看王翁愛手裡拿着一束柳條晃來蕩去的。年少人的肆意和張揚在年少的臉上流動,也迅速的感染了周遭的人。
那份快樂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座上的少年天子脣角緩緩勾起來。漆黑的鳳目裡也盪開了星星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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