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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一時有些僵持,沈鉞這才鬆開了葉姝的手上前。
“睿王兄與麗妃娘娘這般阻攔秦院判與父皇行鍼,難不成是心虛,怕父皇醒來說出什麼?”他上前一步,沉聲道:“如果睿王兄也不肯讓開的話,臣弟就只要讓宮中禁衛軍進來控制局面了。”
“你……”睿王臉色一變。
沈鉞倒是面色如常,聲音也平穩無波。
“睿王兄當知道,臣弟不是與你說着玩的。”
睿王咬着後槽牙,與沈鉞當面對峙。兩個人誰也不肯退讓半步,沈鉞眉頭微微皺起。他擡手,正準備叫人。睿王卻後退了一步,“好吧。”
他退讓開,一旁麗妃早已經忘記了掙扎,被兩個太監順勢帶到了一邊。
秦莫上前,還有另外兩個御醫在一旁輔助。一根根銀針很快落在了皇上的頭上,殿中站了三十多人,然而卻安靜的彷彿沒有人一般。
直到——
“嗯……”一聲輕微的呻、吟聲傳來,然後是長長的舒氣聲。
秦莫上前起了數針,只留下三根沒動。
“皇上。”他微微起身,湊到跟前低聲叫着,“皇上,臣秦莫。”
皇上雙眼看着牀頂的幔帳,半響喉頭微微動了下,然後雙脣分開。
“水。”
屋中人神色各異,端妃猛然鬆了一口氣,連忙讓人上水。
溫熱的水灌入口中,皇上喝了大半杯就叫停了。宮女退到一旁,皇上閉上眼睛沉思了一會兒,才叫道:“秦莫。”
秦莫立刻上前,跪在了牀頭。
“臣在。”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多久?”
秦莫咬牙,擡頭看了一眼臉上已經呈現不正常緋紅的皇上,“最多半個時辰。”
這話一出,皇上呼吸都頓住了。一時間嚇得秦莫連忙往前探身,“皇上……”
皇上擺手,“朕無礙。”說罷,他微微轉頭,看向一旁。“劉榮軒可在?閣老可在,朝中大臣可在?”
衆臣聞言紛紛跪下,齊呼萬歲。
皇上隻手指微微動了下,又道:“諸位皇子可在?”
睿王帶頭,沈鉞隨後,之後諸位皇子和皇女都跪在了牀前,其後則是諸位王妃和駙馬。皇上示意一旁端妃把自己扶了起來,康嬪眼明手快在他腰後墊了兩個軟枕。
皇上靠在牀頭,一眼掃過去,才緩聲道:“端王呢?”
端王妃聞言立刻膝行向前一步,“回父皇,端王他自知說錯了話,這會兒還在殿外跪着謝罪呢。”
“讓他進來吧。”端王妃聞言立刻鬆了一口氣,甚至不等殿中的內侍和宮女反應,就立刻起身衝去了殿外。她從葉姝身邊起身,帶起了一陣風。
葉姝隨着她看過去,聽到了旁人都聽不到的對話。
端王妃聲音急切且壓得很低,都帶上了氣聲。
“皇上怕是不行,要見王爺。王爺切莫再說錯話了……”
“父皇不就是暈了過去……”
“王爺快別說了,你看不出裡面的情形嗎?那些御醫和大臣都來了……”
兩個人的說話聲戛然而止,之後端王和端王妃就出現在大殿門口,很快進了內殿。因爲被皇上特意點名的緣故,兩人跪在了最前面。
皇上低頭看着沈鉻,緩緩開口。
“端王沈鉻,行爲不端,不敬長輩,數次頂撞朕。現貶爲端郡王,封地改爲漁州、食邑等依照郡王規格,不許逾越半分。”
“父……父皇?”沈鉻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他擡頭看過去,然而皇上目光已經從他身上移開,落在了睿王身上。
“睿王沈鉚,性情易怒,身爲兄長,不友愛兄弟。只朕念起有所悔改,所以封號依然是睿王,封地衡州。食邑減半。”
“皇上,睿王這兩年來已經改了許多了……”麗妃立刻上前,撲在牀邊擡頭看着皇上,“皇上……”
“還有麗妃,等睿王赴往封地時,可隨行由睿王供養。”皇上看了一眼麗妃,立刻就決定了她的未來。麗妃一愣,繼而渾身一軟倒在牀邊。
皇上卻毫不在意,只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旁端妃連忙端着溫熱的水伺候他喝了些許的水。皇上潤了潤喉嚨,然後纔看向劉軒榮。
“下一道聖旨。”
劉軒榮連忙低頭應了聲。
皇上緩了口氣,這才接着往下說。
“皇后原本當母儀天下,然而沈鈺和沈鉻卻都是不忠不孝之徒,枉爲皇后。且參與沈鈺下毒謀害朕,朕會有今日之禍,與她不可分割。今廢黜皇后——”
這話讓在場一些人發出驚訝的呼聲,皇上皺了皺眉頭,露出不悅的神色。
“囚禁於冷宮之中,此生不得出冷宮。”他堅持把話說完,又喝了一口水,等着衆人安靜下來,這才道:“皇三子昭王沈鉞,上恭敬孝順,下體恤百姓,才幹過人,智勇雙全。頗得朝臣敬重,朕也甚爲滿意……”
大約是因爲精力不濟的原因,皇上的話簡單而隨意,只是表達了他的意思,具體的詔書則全部交給了劉軒榮來撰寫。
“封爲太子,入主東宮。於朕駕崩之後,繼承皇位。”皇上雙頰愈發的潮紅,呼吸也急促了起來。“朕駕崩之後——”
他目光落在了睿王和端王身上,“睿王與端郡王需在十日內啓程離京,前赴封地,無詔不得入京。”
這話彷彿用完了皇上所有的氣力一般,說完之後他就閉上了眼睛。沈鉞見狀下意識起身上前,“父皇……”
“朕無礙。”皇上睜開眼睛,示意他伸手過去,然後握住了沈鉞的手。“路朕已經爲你鋪好了,朕不在之後,你當好好守護這沈氏的萬里江山。”
沈鉞深吸了一口氣,“父皇,你且好好養養精神,兒臣如今尚且稚嫩還需父皇好好教導。”
皇上緩緩搖頭,“朕知道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
劉軒榮親自撰寫詔書,第一份就是冊封太子的詔書,然後是廢黜皇后的,接着纔是貶黜端王的,最後是睿王的。詔書寫完就由一旁的金公公接手過去,吹乾之後送去念給皇上聽。皇上的精神越來越差,他只握着沈鉞的手不再說話了。
等着金公公把詔書唸完,他纔開口,“把朕的大印拿來。”
他鬆開沈鉞的手,在詔書上蓋上大印。
皇上氣息越發的薄弱,而這次蓋上大印卻讓他呼吸急促了些。沈鉞扭頭看向秦莫,“秦院判。”
秦莫上前診脈,轉而又給皇上補了兩針,然後端上了湯藥喂皇上喝下。
皇上深深吸了幾口氣,臉上的潮紅已經不見了蹤影,整張臉都透出了些許的蒼白。劉軒榮擦了一把汗,甚至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只斟酌着詞句,下筆的時候手不要顫抖。
度日如年。
詔書撰寫完畢,皇上幾乎是用氣聲開口說話了。
“昭告天下。”
重要的事情都做完了,朝臣退出,御醫們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秦莫一人守在一側應付情況。殿中安靜了下來,與之前緊張的死寂不同,這次是真的安靜。
只有皇上越來越短促的呼吸聲從喉間發出。天色漸暗,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守了一天的人都沒有說話,葉姝此時單獨坐在一側,睿王妃和端王妃也隔着一段距離。
康嬪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就讓人送上了簡單的晚膳。
端妃看了看左右,勸道:“都吃些東西吧。”她說着走到了牀邊沈鉞身邊,“太子也吃些東西,皇上病重,太子當照顧好自己,這般纔好侍奉在皇上左右。”
沈鉞這才略微動了下,他緩緩鬆開了皇上的手。皇上此時已經昏睡了過去,彷彿感覺到了他的動作一樣,他手指微微動了下。
“父皇?”沈鉞見狀立刻湊上前,在他耳邊低聲叫了下。
皇上發出一聲模糊的聲音,沈鉞見狀道:“我先喂父皇喝些東西。”他從一旁金公公的手中接過的小碗,小心翼翼地餵了皇上小半碗,不時幫他擦拭脣角。
等着皇上確實不再下嚥東西之後,他才停手換了端妃和康嬪在一旁照顧,與葉姝一同吃晚飯。
葉姝直到現在腦袋都是懵的,皇上爲沈鉞安排好了一切。這簡直匪夷所思,皇上甚至廢后,打壓了睿王和端王,甚至讓麗妃離宮被睿王接走供養。
這簡直是把一切可能給沈鉞造成困難的人都處置了,而且他還限定了時間讓這些人離京,以免這些人逗留京中生出旁的心思。
這份安排可以說是煞費苦心,不得不讓葉姝覺得皇上怕是早就知道他熬不過多久了,甚至早就做好了這些打算。
只不過,因爲這次昏厥的突然,把一切都提前了。
聯想到之前皇上那次突如其來的指婚,葉姝不但沒有覺得輕鬆,反而覺得一顆心直往下落。
皇上可以說是算無遺策了,那麼他是否看出了沈鉞想要拖延婚期,想讓與郭彩綾的那樁婚事無疾而終呢?他會不會還安排的有後手?
她沒吃多少東西,沈鉞見狀親自給她另外盛了一碗黃金米的粥,遞了過去。
“我吃飽了。”葉姝低聲說,擡頭就看到沈鉞不贊同的目光。她難得有些心虛,沈鉞態度如常,幫她夾了些許的鹹菜,低聲道:“多吃些,今晚怕是要守在這裡了。”
葉姝明白,而沈鉞平靜如常的神色也在一定程度上安撫了她。不管沈鉞是否成爲了太子,對她都沒有多少差別。
她應該試着多給沈鉞一些信任。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漸漸深了。所有人都安靜地守着,沒有人睡着。
皇上不時發出難受的呻吟聲,就在這樣的呻吟聲中一夜過去了。外面敲起了鐘聲,天色漸漸透白,亮了起來。
而就在這個時候,牀上的人猛然睜開了眼睛。
“若若!”皇上一聲驚呼讓所有人都轉頭看了過去,沈鉞聽到這個名字愣了下,一旁端妃和麗妃都變了臉色。
“若……若若……”皇上睜開了雙眼,直直等着牀幔。他死死抓着沈鉞的手,呼吸短促而猛烈,沈鉞忍着疼痛,低聲叫道:“父皇,父皇……”
皇上呼吸在一瞬間頓住,沈鉞猛然起身。
然而呼吸又繼續,只微弱了許多。他轉頭看向沈鉞,“郭……郭家……”他聲音虛弱,除了靠近的沈鉞、端妃之外,只有葉姝聽到了。
她下意識扭頭看向郭野德。
而就是這走神的一瞬間,皇上的呼吸徹底停止了。
源豐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卯時三刻,慶源帝駕崩,享年四十六歲。京中從前一天中午開始戒嚴,其後京中內外各大寺院皆敲鐘三萬下。
其後十日,睿王與端郡王離京遠赴封地。與睿王一併走的,還有麗太妃。
停靈四十九日,皇上下葬皇陵。第五十日,昭王沈鉞舉辦登基大典。
彷彿是一轉眼間,京中就進入了炎夏,因爲守孝的緣故,葉姝一身素白的夏衣,頭上環佩皆無,黑壓壓的頭髮只簡單的挽起一個髮髻。
她如今尚且在昭王府中,陪着說話已經越發伶俐的圓圓說話。
自從沈鉞登基之後,已經半月有餘。這半月間,沈鉞再沒有回昭王府半步。朝中局勢混亂,沈鉞自顧不暇。然而,兩人雖然未曾見面,卻少不了書信往來。可就算是這樣,不時還會有閒言碎語傳入葉姝的耳中。
例如,新帝登基之後之所以遲遲沒有冊封她爲皇后,甚至連着人都沒有接入宮中,是爲了立郭家的姑娘郭彩綾爲後。
類似於這樣的話,半個月裡葉姝聽到了不少,就連着昭王府中也人心惶惶。
葉姝不耐煩這些,打罰了幾個帶頭的奴僕,甚至還發賣了兩人,這才壓制住了府中這股歪風。
如今正是邱嬤嬤陪在葉姝身邊,采薇和巧燕這些日子幫着葉姝慣例府中上下,反而比之前更是忙碌了幾分。
“王妃且不用心急,嬤嬤我仗着年齡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新帝登基,多的是各種瑣碎的、平日裡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要處理。”邱嬤嬤低聲安撫葉姝。
葉姝聞言只笑了笑,她與沈鉞偶爾還有書信來往,只是這一次已經過了五天了,沈鉞的信都沒有到。
“我信王爺。”她說着抿脣笑了下,拿着小撥浪鼓逗着圓圓玩。雖然幾日未曾收到沈鉞的信,讓她心中有些擔憂,不過這種擔憂與邱嬤嬤害怕她擔憂的事情無關。
她只是擔心沈鉞。
“王妃該改口叫皇上了。”邱嬤嬤笑着說了聲。葉姝只笑了笑,把玩累的圓圓交給了奶孃,這纔看向邱嬤嬤,“嬤嬤不用擔心我,與我而言,我信任皇上,相信他承諾我的一切。因爲,之前他承諾給我的,全部都做到了。”
葉姝還想在說什麼,就聽到了外面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王妃!王妃!”巧燕直接衝了進來,呼吸急促,臉頰上帶着來不及抹掉的汗水,連着脖頸間都是汗水。她扶着一旁的屏風,大聲道:“皇上指婚,郭家之女郭彩綾才貌俱全,皇上不願委屈其在後宮屈居他人之下,特賜婚給七皇子岐王爲王妃!”
這道聖旨一下,所有的猜忌和謠言都灰飛煙滅了。
葉姝只覺得心中那隱隱約約的最後一絲不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還未曾來得及說話,喘過氣的巧燕就又道:“金公公帶着人馬朝着府上來了,采薇已經讓人擺案准備接旨了。”
“你這丫頭,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不先說!”邱嬤嬤大喜,立刻拉着葉姝重新梳洗裝扮了一番。葉姝只覺得腦子中一片混亂,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前院,甚至不知道金公公都念了些什麼。
直到聖旨的最後,聽到那一句“封其爲皇后,入主後宮,主管六宮、母儀天下”之時,才猛然醒過神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叩首謝恩,然後在一衆人的幫助下回去換上了鳳袍,登上了鸞駕。
皇宮之中,抗住了所有壓力,最終與郭野德達成一致,悔婚的沈鉞站在宮門口的地方,等待着他的皇后到來。
他連着一刻都不願意多等,不要說是澤軒良辰吉日、舉辦封后大典之後才讓葉姝入宮了,就算是等到第二日再傳旨招葉姝入宮,他都等不及了。
他迫切地想要見到葉姝。
一切都不願意等待。
終於,鸞車出現在了宮門口的那條道上。
夕陽西下,他心愛的人在落日餘暉之中從車中下來,緩緩把手伸給了他。
沈鉞輕輕握住那只有些冰涼的手,下意識用力收緊。
這輩子,他都不會再鬆開她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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