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細雨中,只聽到衣袂獵獵而響,三軍將士驚呼聲震天。
轉眼間,兩道身影落入溝壑,在二十萬大軍眼前失去蹤跡。
夜輕暖面色大變,慌亂中就要飛身而起,她身後,一人拉住了她手臂,她身形一頓,被拽了回來,猛地回頭看向身後。
鳳楊身邊的一名小兵看着夜輕暖,認真地提醒,“公主,淺月小姐和景世子落下去的地方是生死之陣,您確定要跟下去嗎?”
夜輕暖心神頓時一醒。
那名小兵抓着她手臂不鬆開,對她道:“公主,您可不能下去,您若是下去,我們身後這十萬大軍可就無主了。您看看,景世子雖然掉下去了,但是他可是帶了幾位主將來的,人家如今雖然焦急擔心景世子,可是連隊形都沒變。”
夜輕暖迴轉頭,只見對面的險坡上容景帶來的十萬人馬人人臉上雖然焦急,但紋絲未動,果真隊形未變。她移開視線,看向面前的溝壑,裡面黑漆漆,什麼也看不見。她經過前面兩次出戰,顧少卿和南樑六皇子都在生死之陣面前受了重傷,她清楚地知道生死之陣的厲害,如今景世子受了重傷,雲淺月跟着下去了,若是她再下去,即便陣法破了,她也不敢保證安然無恙出來,若是她也受了重傷或者有個三長兩短的話,那麼她身後的十萬兵馬無主,也許真被對面的十萬兵馬吞併,後果不堪設想。如此一想,她壓下心中的焦急,定下心神,認真地看了那名小兵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名小兵正是風露,見夜輕暖鎮定下來不下去了,她立即放開了手,還沒開口,旁邊的鳳楊立即道:“公主,他叫小瘋子。”
風露嘴角抽了抽。
夜輕暖點點頭,對風露道:“本公主記住你了,待回去後,稟明哥哥,你到我身邊來吧!”
鳳楊頓時大喜,好似表揚的是他一般,立即道:“多謝公主,小瘋子他很聰明的。”
風露垂下頭,不卑不吭地道:“多謝公主提拔。”
夜輕暖再不多說,轉過頭,看向溝壑下面。她心中早就擔心容景和雲淺月見面舊情復燃,於是跟了來,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讓他得逞。但沒想到他那般高傲的一個人,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立誓自傷,血祭精魂。連她都驚得呆住了,更何況是本來就對他依然愛着的雲淺月?她不敢想象,稍後他們出了生死之陣會如何?
雲淺月會隨着他離開嗎?
還是顧忌生生不離和哥哥而留下?
更或者,景世子如此要她回到他身邊,他難道已經有了生生不離的解法了?
兩道險坡,中間一道溝壑,兩方二十萬兵馬驚呼過後,都歸於沉寂,靜靜地看着黑漆漆的溝壑,等待着裡面的動靜。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溝壑裡面沒有絲毫動靜。
夜輕暖用盡全力剋制住自己,不斷地告誡自己必須穩住。
對面容景的十萬兵馬前排幾名將領漸漸地也也露出急迫擔憂的神色,顯然也在盡力剋制,十萬士兵訓練得如鋼筋鐵骨,雖然焦急,但紋絲不動。
這等時候,兩方士兵纔可以看出了高下。
半個時辰後,溝壑內忽然傳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二十萬士兵只覺得耳鳴聲聲,身下坐騎被震得刨着蹄子嘶鳴起來。須臾,黑霧爆破,兩道光影從溝壑中衝出,正是雲淺月和容景。
兩方兵馬發出驚呼聲。
夜輕暖一喜,剛要大喊,只見那光影出來,徑直落在了對面的險坡上,她面色一變,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只見雲淺月衣袂被刮破了幾道口子,牡丹花上被淋灑了斑斑血跡,手臂扶着容景,臉色霜白,容景玉顏如冰雪,胸口的劍顯然已經被拔出,閉着眼睛靠在她懷裡,似乎陷入了昏迷,兩個人即便脆弱不堪,但偏偏風姿傾世,無人可比。
“景世子!”
“公子!”
容景身後的十萬大軍發出歡呼聲,有幾個人立即上前,圍住了二人。
夜輕暖看着二人,儘量不讓自己心顫,雲淺月帶着容景出來,兩面險坡,兩軍對壘,她選擇的則是另一面險坡落下,說明了什麼?她不敢想象。壓下所有的想法,對雲淺月大聲喊道:“雲姐姐!”
這一聲喊聲,讓方圓幾裡都聽得極爲清楚。
雲淺月擡頭看了夜輕暖一眼,那一眼,看不出絲毫情緒,須臾,她忽然轉過身,對一個人道:“牽馬來。”
那個人正是張沛,他本來一臉緊張地看着雲淺月,如今聞言大喜,立即爲她牽來容景騎的那匹馬。
雲淺月攔着昏迷的容景翻身上馬,沉聲道:“回城。”
“是!”十萬士兵清亮的回答聲震耳欲聾。
雲淺月再不看其他人,帶着容景催馬順着容景來時的路離開,方向是祁城。
夜輕暖臉色蒼白如紙,似乎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看着雲淺月離開的身影不顧一切地大喊,“雲姐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就這樣和他離開了?那哥哥怎麼辦?哥哥爲了你做了多少?你全都忘了嗎?”
雲淺月仿若不聞,一言未發,頭也不回。
“不行,今日你不準離開!”夜輕暖急喊一聲,對身後道:“三路包抄,攔住他們。”
身後十萬士兵聽到命令,都齊齊一震。
風露立即拽住夜輕暖,“公主,不可心急,如今淺月小姐一心只有景世子,你看看對方離開是從兩翼收尾,這是一種陣法,我們這樣過去,是會吃虧的,您總不想我們失了淺月小姐再失了十萬大軍吧?”
夜輕暖聞言猛地驚醒,閉了閉眼睛,揮手製止身後,“都不準動!”
身後十萬大軍剛聽她的命令正不知道是否衝上去攔雲淺月,此時聞言齊齊止步。
一番耽擱,對面十萬大軍擁着雲淺月已經下了險坡,如潮水一般退去,隊伍離開的隊形始終保持着兵法陣法,哪怕對方突然發起攻擊,也能及時迎戰。
如此訓練有素,讓夜輕暖根本無從下手。
另外她總有一種感覺,只要她真出手不顧一切地攔人的話,雲淺月一定會不客氣地對她出手。雖然未到達那一步,她只憑想想,但也莫名地覺得她一定會那樣做。
看着“景”字旗的大軍離開,十萬兵馬隱住了那旗下兩人共成一騎的身影。夜輕暖說不出什麼滋味,只是忽然了悟了一件事情。
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揣測的事情。
千萬兵馬,百萬刀劍,架在頭上,也抵不住一人之心。
她忽然想起雲淺月似乎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在一個小範圍內私下裡流傳着,她說,她能眼看着別人死,也看不得容景在她面前受一點兒傷。
她聽到的時候,覺得那句話不如一人之重,天下人之輕來得震撼,但是如今想來,那句話纔是真正的抵過了所有的語言。
這一仗,容景贏了,徹底的贏了。她輸了,徹底的輸了。或者說哥哥終究是輸了。
目送十萬大軍離開,越走越遠,直到星旗上的“景”字變得模糊,夜輕暖才收回視線,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來。
“公主!”有士兵發出輕呼聲。
夜輕暖扶住馬身,似乎全身被抽乾了所有力氣,掏出娟怕,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閉上眼睛靜靜待了片刻,才睜開眼睛,眸光凜冽地道:“回營。”
她話落,調轉馬頭,向營地走去,身後,鳳楊帶着十萬兵馬跟隨。
任何人都沒有想到,景世子在馬坡嶺生死陣前上演瞭如此一幕,雖然身爲敵方,但是對於雲淺月隨他而去,他們心裡都覺得沒有半絲違和。
景世子自始至終似乎就該是這樣。
淺月小姐自始至終也該是這樣纔對。
半個時辰後,夜輕暖帶着十萬兵馬回到營地,容楓和蒼亭立在門口,顯然早就得到了探兵的消息,對於馬坡嶺的情況已經清楚。
容楓臉色看不出什麼情緒,蒼亭臉色清淡,似乎也不覺得意外。
夜輕暖翻身下馬,看着二人,聲音冷然地道:“你們都知道了?雲姐姐得哥哥器重,身爲主帥,在天聖期間,哥哥讓她入住榮華宮,給予她最好的東西,託付一腔信任,如今只不過景世子在她面前演了一場戲,自己刺傷了自己,她便跟着他離開了。如此這般……”她頓了頓,甚是惱怒,“這般的不顧及哥哥,你們作何感想?”
容楓看了她一眼,她情緒明顯激動,似乎不能接受,他淡淡道:“月兒曾經說過,一個人的一生,總會有無數的十字路口等着選擇,她所走的路,不過是走了她認爲當時她所認爲的對的路而已。無非是遵從了心的選擇。她就該是這樣,無可厚非。”
“她認爲走的對的路,就這麼跟隨景世子走了,可是他想過哥哥沒有?哥哥該如何?他如此被她扔下,該以何面目對天下?”夜輕暖對着容楓大喊了一聲。
容楓神色淡靜,“也許皇上早已經料到,夜公主不是皇上,怎知皇上的想法?又怎知他沒面目對天下?”話落,他提醒道:“夜公主還是儘快給皇上傳書,報給皇上知道爲好。”
夜輕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扔了手中的繮繩,快步進了大營。
鳳楊翻身下馬,給容楓見禮,躊躇了一下,對他低聲道:“楓世子,我覺得淺月小姐沒有做錯。你沒有見到,當時情形,景世子實在是……”
“實在是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風露接過鳳楊的話,一副讚歎之情。
“對!就是這樣。”鳳楊點頭。
容楓看了鳳楊一眼,又看了風露一眼,點點頭。
蒼亭忽然一笑,道了一句,“所有人也不及他一人。”
“天下也無非就一個容景,他做了別人不能做之事,自然別人都不及他。”容楓話落,掃了一眼衆人,淡淡道:“回營吧!接下來按兵不發,聽候皇上旨意。”
衆將領齊齊應“是!”
不多時,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馬從天聖軍營出發,疾馳前往天聖京城方向。
軍機大營內陷入了死寂,無數士兵心頭都齊齊升起一種找不到前路的茫然。
相比天聖軍營的死寂,祁城則一片歡騰。祁城內的大軍得到容景帶回雲淺月的消息,萬衆雀躍。消息剛傳回祁城,祁城內的一衆將領都紛紛出城迎接。
遠遠看着雲淺月騎在馬上,攬着昏迷不醒的容景回城,都激動不已,連連喜悅地喊着,有人喊“慕容後主”,有人喊“景世子”,有人喊“容公子”,有人喊“世子妃”,有人喊“夫人”,有人喊“淺月小姐”,有人喊“將軍”,除了軍隊將領,還有祁城內的百姓,喊聲一片。
可見容景在他手下的軍隊和百姓中的聲望和威名。可見雲淺月歸來,沒有怨言,沒有唾棄,沒有鄙夷,沒有髒話,每一張臉上都寫滿欣喜,如此的衆望所歸。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遍傳天下的和離書,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住在天聖皇宮聽朝議政。
雲淺月端坐在馬上,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和歡呼聲,恍然地覺得,這一個多月以來的一切就是一場夢,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容景。
恍惚中,城門前讓出一條路,她被迎入了城,一路被簇擁着,來到了祁城的總兵府。
總兵府門口,凌蓮和伊雪早已經候在那裡,見雲淺月回來,連忙迎上前,不同於別人,眼眶酸澀地齊齊喊了一聲,“小姐。”
雲淺月看着她們,恍惚中破碎出一抹真實。這樣的情緒纔是真實的。
“主母,您終於回來了。果然還是公子捨得下重手,屬下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公子再不發狠將您奪回來的話,屬下就準備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冒死也要去將您奪回來了。”一個腦袋湊上前,一臉討喜地看着雲淺月,嘴裡噼裡啪啦如蹦豆子一般,正是墨菊。
雲淺月看着墨菊,他似乎瘦了些。
“主母,您看我是不是瘦了?”墨菊被雲淺月看了一眼,便讀出了她的想法,立即抱住她的腿假哭道:“天地可鑑,一眼就被主母您看出我瘦了,您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公子日日拿着您的畫像作踐自己,不吃不喝,見眼兒的瘦,都快瘦成皮包骨了,作爲公子的第一小貼心,屬下自然要日日陪在公子身邊,不吃不喝,您若是再不回來,屬下可就要陪公子一起壯烈犧牲了……”
“沒看到公子受傷了嗎?還不滾開!”墨嵐惱怒地踹了墨菊一腳。
墨菊立即鬆開雲淺月的腿,如泥鰍一般地一退數丈,避開了墨嵐,瞪了他一眼,不忿地道:“你沒看到公子他的傷被主母用靈力封住了嗎?又死不了,耽擱一會兒怕什麼?”
墨嵐哼了一聲,“油嘴滑舌。”
墨菊氣得罵了他一句,“我油嘴滑舌也比你個木頭強。”
“仔細公子醒來治你。”墨嵐提醒他。
墨菊一噎,惱道:“就知道拿公子來嚇我,也不知道是誰日日攛掇我去找回主母……”
墨嵐撇開臉。
“好了,你們別爭執了,讓小姐和景世子進屋再說。”凌蓮好笑地看了二人一眼,抹了抹眼睛,將溼意抹去。
墨菊立即住了口,笑嘻嘻地上前從雲淺月手裡接過容景,“主母,公子是不是比以前輕得太多了?您如今回來了,可要盯着他補償回來。”
雲淺月不答他的話,翻身下馬,腳剛落地,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小姐!”凌蓮和伊雪驚呼一聲,連忙扶住她。
墨菊立即收起了嬉笑,墨嵐等人也吸着氣緊張地看着看着雲淺月。
雲淺月定了定神,眼前恢復清明,掃了一眼衆人,搖搖頭,“我沒事,進去吧!”
凌蓮和伊雪連忙扶着她向裡面走去,墨菊不敢再胡亂多說話,抱着容景跟在後面。
一行人靜靜地進了主院房間,墨菊將容景放在大牀上,他依然昏迷未醒,大約是失血過多的關係,玉顏薄如蟬翼,剔透如雪,讓他看起來分外虛弱。
雲淺月看着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小姐,景世子他……沒事兒吧?”凌蓮看着容景,心口那一大片血跡太過醒目,與他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有些擔憂地問。
“沒事,應該用不多久就會醒來。”雲淺月目光落下容景的心口上,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沉了沉,收回視線,對凌蓮道:“給我收拾一間房間。”
凌蓮一怔。
墨菊嚇了一跳,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立即哭喪着臉道:“主母,您既然回來了,可不能再扔下公子不管了啊,公子沒了您,可是活不成的,您看看,他那傷口,可是去了半條命的,若不是您有靈術,他如今早去閻王爺那裡報道了。他對自己可是下了狠心的,您大慈大悲開大恩,可別折磨他了吧!否則屬下也跟着公子受苦遭罪啊。”
雲淺月似乎被墨菊氣笑了,瞪了他一眼,“他如今昏迷着,你要我慈悲開恩也沒用,難道要我留在這裡聞他一身血味?”話落,她向外走去,吩咐道:“他醒了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