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歸德府,虞城縣。
……
秋高氣爽,萬里無雲。
縣城內,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周遭簇擁着的五品儀仗,彰示着來人在一府之地內數一數二的地位。
虞城縣一干主官,跟在馬車屁股後面,畢恭畢敬,亦步亦趨。
似乎是突然駕臨的緣故,當地知縣根本來不及提前給上官清理路上行人,騰退道旁商販。
此時路人紛紛躲到街邊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鋪之內,默契地用目光湊起熱鬧來。
馬車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澱着書香門第的府邸,並不氣派威嚴,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內斂與沉澱。
高懸的牌匾上,掛着積善之家四個字,只不過被白布遮掩了些許。
大門左右兩側又立着的通天紙,則是再度強調了這座府邸內,有長者離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馬車,車簾緩緩被掀開,一名四十左右,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其人叫停了隨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門口,親自按住門環,叩響數下。
姿態可謂放得極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驅離的好事者衆多,自然不乏認識來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遠的緣故,開口之前語氣帶着不確定。
所謂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謂副知府。
“別好像了,咱們歸德府,能用五品儀仗的,也就司馬同知了。”有人從儀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斷。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輕搖着摺扇,頷首認同。
“司馬同知是來沈府弔唁的?這都發喪三個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縣學學子對於這種高官屈身攀附的行爲,狀有不齒地搖頭。
突然有人駁斥:“攀附?兄臺未免太過遲鈍了,司馬祉其人,在萬曆二年這一科的進士中,向來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陽知縣以後,剛開始還規規矩矩,與當地土官互不干犯,結果不知怎的,之後幾年就突然戾氣勃發了,糾補下官,破家殺人,無所不用其極。”
“這等酷吏,今日尋到沈府,恐怕不是什麼易與的事。”
周圍人還真不知道這位新官有這履歷,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門的司馬祉一眼。
見其禮數十足,不像來找麻煩的樣子,不免有人懷疑:“沈家在縣裡扶貧恤困,與人爲善,別說戕害百姓之舉,甚至連半點違制的事都沒做過,司馬祉豈會因爲新官上任,就隨意燒火?”
“再者說,龍江先生沈鯉雖然自萬曆二年以後,就告病在家,但官職可從未被免去過,去年還因爲《世宗實錄》編完,推功升俸一級。”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籌。”
“司馬同知豈敢造次?”
這話一出口,衆人只覺有理,紛紛點頭。
先前說話那人卻獨自搖頭,意味深長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爲百年豪門,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總不可能是靠着俸祿積蓄起來的家財。”
說着,他用一種“這裡面牽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說”的表情,搖頭不語。
酒肆裡圍觀衆人抓耳撓腮。
這時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過話題:“我這月才從京城回來,聽到一路上都在傳……”
“等今年秋糧收完,中樞或許就要丈量田畝,覈查丁口了。”
話音剛落,衆人霍然轉頭,向這商人看去。
“果真?”
“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早點說!?”
“丈量田畝也就罷了,覈查丁口恐怕要鬧出大亂子吧……”
有學子後知後覺,突然反應過來:“秋糧,上月不是收完了嗎?”
他朝衆人投去徵詢的眼神。
有人摸着下巴緩緩點頭:“所以……司馬祉找到了歸德府世家名門,八大世家之首的頭上。”
衆人紛紛有所悟,各自面色驚疑不定朝着歸德府掌印同知司馬祉看去。
只見其正被沈府的人迎進大門。
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之中。
……
“回司馬同知的話,晚輩姓名沈繭,字繼成。”
沈繭走在前頭不時伸手作請,將司馬祉迎入府內,嘴上不卑不亢地回着話。
司馬祉卻渾然沒有外面傳的那樣凶神惡煞。
他和顏悅色笑道:“那令尊給繼成取的號,可有個蝶字?”
沈繭一怔。
只覺這位同知來者不善,竟然連他區區一個繼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發警惕:“是,晚輩號蝶雲。”
司馬祉見這晚輩渾然沒理會到自己爲何問這話,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乾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來,尋沈鯉的——萬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講官。
對府上其他人,並沒有太多興趣。
他跟着沈繭走過庭院,步入廳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請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後便至。”
沈繭恭謹地請司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見禮要轉身離去。
司馬祉自然不會強留:“繼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將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閉目養起神來。
自萬曆三年,司馬祉選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後,已經過去四年餘了。
在知縣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鄉紳,縣內土官、豪門纏鬥了四年。
吏部說他恪盡職守,爲政有能,今歲將他升至歸德府同知。
從七品到五品,已經是連升四級了,即便是從堂官降格爲副手,也算是不小升遷。
但,還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規制,進士外放任縣令,往往三五年就升遷到布政司參議,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參政也不無可能。
照中樞如今這樣矯枉過正的路數走下去。
他司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緋袍的一天。
不兵行險着不行啊!
正想到這裡,屋外傳來腳步聲。
司馬祉中斷了思緒,朝外看去。
只見一名身材頎長,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緩步出現在堂外。
司馬祉見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聲好賣相,難怪聽聞皇帝對其青眼有加。
他連忙起身相迎:“龍江先生。”
司馬祉今年四十二,沈鯉四十九,都不算老邁,年齡和官階的差距也不算過大,便沒有稱公。
沈鯉一板一眼回禮,沒有絲毫託大:“司馬同知若是公幹,便稱我官階,若是私事,稱我表字便是。”
司馬祉笑了笑,模棱兩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書香門第,互稱表字便是。”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鯉魚化龍之意,盡在其中。
方纔那位繼子也是,沈繭,字繼成,號蝶雲,顯然是天資平平,被寄託了破繭成蝶的祝願。
這就是書香門第處處可見的痕跡了,不是暴發戶能比的。
沈鯉再度行了一禮,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爲何事登門?”
司馬祉聞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間,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樣。
氣氛也隨之變得有些凝重。
司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鯉,一字一頓,認真道:“今日此來,是有些勸告想說與仲化……”
他頓了頓,目光有些嚴厲道:“天下大勢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傾壓,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當車,免得被碾成齏粉。”
語氣中的壓迫與敵意,昭然若揭。
這份緊張的氛圍,沈鯉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並沒有露出惱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敬甫所指什麼事?”
司馬祉見沈鯉這反應跟他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難纏。
自己故意以桀驁姿態,想激怒其顯露本性,結果其人卻竟然不動半點聲色。
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沈鯉見司馬祉這個反應,似乎略微回過味來。
他沉吟片刻,開口解釋道:“萬曆二年時,醫者說我思緒過甚,神枯意竭,心腦兩衰,有性命之憂。”
“於是,陛下準我以病歸鄉後,我便慎思少想,無論天下局勢,還是族內大小事,都從未留神關注過。”
“要麼修持道藏靜心,要麼誦唸佛經給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勢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瞭解過,還請敬甫直言。”
司馬祉聽到這番話,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這位沈龍江的門路。
他此行已經做好了,與這位沈中允起衝突的打算了。
要麼,答應他的條件,雙方握手言和。
要麼,就是他拿這位沈中允做墊腳石,坐實這個酷吏的名號。
但沈鯉直接推說不知,反而讓他舉棋不定起來。
沈家的屁股,不乾不淨,要說沈鯉這個話事人不知道,他是一萬個不信。
哪怕沈鯉在官場,以及歸德府士林都頗有賢名,但終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麼回事。
無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傳十世——尤其他作爲司馬光第十六世孫,到現在還能沾到光,就可見一斑。
所以在司馬祉眼裡,沈鯉可沒有什麼光環。
他看着沈鯉一副坦然的模樣,觀察了好半晌。
片刻後。
司馬祉暗自搖了搖頭,決心轉換策略。
他沉吟片刻,單刀直入,盯着沈鯉的眼睛:“仲化,兩京一十三省,入冬後,就要開始清丈田畝,覈查丁口了!”
清丈田畝,覈查丁口!?
沈鯉驚訝地看了司馬祉一眼。
而後突然恍然大悟!
難怪了!
難怪這些時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爲皇帝近臣,東宮講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內閣在隆萬之交,籌謀的新政有些什麼東西。
無論是整飭京營,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過是在爲後面搖晃天下根基做準備罷了。
度田、稅法、改制……
這些纔是難啃的硬骨頭。
所以,不過是風雨將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於司馬祉……
沈鯉並不將其人的試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馬祉爲何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沈家是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號,兼併了多少土地。
也沒有算過,府衙、縣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進去。
更對族內頻繁的聯姻,與周邊幾大世家的曖昧,沒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畝、覈查丁口,歸德府沈家,就是繞不過的門檻。
司馬祉這是給自己當小徐階了啊。
沈鯉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後,立刻收斂神色,迎上司馬祉的目光,肅然道:“我父四年前驟然離世,我母哀慟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裡,我養病兼守孝,沈家的宗產、田畝,我還不及過問。”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畝,覈查丁口。”
“司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開始。”
他頓了頓:“公事公辦便是,我會約束家族上下。”
儼然是改口稱了官職。
司馬祉有些驚疑看着沈鯉。
而後又化作狐疑,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了一句廢話:“仲化果真?”
自他進門以後,沈鯉的反應,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該不該信。
沈家畢竟是歸德府第一名門,如今這反應,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要是這位龍江先生的個人操守,真的這樣清澈純粹,願意做個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後死了,恐怕連棺材都沒族人願意埋。
沈鯉見司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喚了一聲。
其繼子沈繭在外聞聲,快步走了進來。
沈鯉等兒子行完禮後,直截吩咐道:“去將族裡田畝、佃戶的冊子取來。”
沈繭聞言猛地擡起頭。
沈鯉坦然點頭,擺手作驅趕狀。
沈繭無奈,只好應聲。
不一會兒,便有一摞一摞的賬冊,堆在了屋子中間。
見到這一幕的司馬祉,此時終於相信沈鯉來真的。
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懷國家的真君子!”
嘴裡什麼“名德高風,正聲勁氣”的讚歎,不要錢一般往外冒。
說着,便要學着傳聞裡皇帝的招數,上去拉住沈鯉的手。
沈鯉對於這種誇耀,沒有什麼反應。
他不經意掙脫了司馬祉的手,開口道:“司馬同知如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是遇了什麼激烈反噬?”
司馬祉聽到沈鯉這個問題,突然陷入沉默。
這個時候他已經信了這位沈中允,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
半晌後。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終於真情流露:“朝廷文書是月初到的歸德府,令我等秋季一過,便開始度田。”
“當日,知府蕭應宮,便直接掛印歸去。”
蕭應宮同樣是萬曆二年的進士。
但成分比司馬祉好,二甲前十,選庶吉士,兩年知縣,兩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無論是才能,還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選。
可就是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書後,連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掛印歸去了。
這件事,在河南官場,可以說是震動一時。
沈鯉也只能沉默以對——掛印辭官在士林是好名聲,說明不貪戀權勢,但拒了利國利民的政令而逃,卻也不是什麼好事,這種行徑,沈鯉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這就罷了,府衙的架子,我一個人還能頂得起來,代掌知府對我來說也是堪磨履歷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與各縣豪族有牽扯。”
“消息根本瞞不住。”
沈鯉對此自然門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時候,輕而易舉就給其兒子安排到順天府做主簿去了。
這就是官場潛規則,你錄用我的兒子,我錄用你的兒子,久而久之,豪門就將地方土官壟斷一空。
“各大豪門得知了度田之事後,哪裡會束手待斃。”
“月中的時候……”
司馬祉擡頭看了一眼沈鯉,笑了笑:“打着你的名義,到知府衙門脅逼我。”
沈鯉無動於衷。
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稍作解釋。
這種事他自己也習以爲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號,蝗蟲過境一般,沈家又憑什麼在這十幾年裡迅速壯大?
司馬祉繼續說道:“我自然不能輕易退卻,否則豈不是墮了我司馬家的名頭?”
“之後我死死盯着你……他們,生怕暗地裡與我爲難。”
“果不其然。”
“前日夜間,自蘭陽縣趙皮寨至虞城縣凌家莊,堤壩有火藥炸燃,火光沖天!”
司馬祉說得輕描淡寫。
沈鯉卻悚然一驚,霍然起身,駭然道:“炸堤!?”
饒是他的養氣功夫,此刻也忍不住驚惶失色。
司馬祉點了點頭,臉上盡是後怕的神色,開口安撫道:“沒有炸燬,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經堵上了。”
“得虧當年管堤副使章時鸞良心不壞,築堤時沒有偷工減料太多,否則我治下若是出了這等事,即便不會檻送京師,也得離任待查了。”
沈鯉還是餘悸未消,在司馬祉面前來回踱步。
臉上思索不斷——赫然是自萬曆二年養病之後,第一次開始動腦深思。
或許是太久不思索的緣故,過了好一會他纔想明白。
沈鯉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說着自己的看法:“應當不會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這段堤壩長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萬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絕非一會半會能修好的。”
“黃河決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災,什麼豪門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毀!朝廷查下來,又是一遭殺劫。”
“他們不會做這種蠢事,更沒這個膽子。”
“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說和,逼你讓步!”
司馬祉早就想明白這道理,自然不用沈鯉提醒。
他無奈地兩手一攤,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尋到沈家了。”
本以爲,這些人身後真是沈鯉這尊大佛。
爲此他還做了無數準備。
誰料卻是虛驚一場。
但……這個結果反而比預料中的更好。
沈鯉聞言,不以爲意地點了點頭:“我家這一百年裡,也兼併了不少,這是在拿我的族產挑撥我跟朝廷。”
說着,他忍不住冷哼一聲。
真是將他當做什麼人了,這些蠅營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產這種東西,不得不承認,沈鯉以前他還是很重視的。
至於現在……
他的髮妻月事不調,這三十年裡,孕了十一次,除了兩個女兒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爲極數,湮滅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已經對延續血脈認命了。
相應的,對宗族、族產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執着於精神的延續——這也是爲什麼,他的族人天天讓他撇開妻子,納妾孕子,他都無動於衷。
族產?
就算像徐階一般多,又有什麼意義。
不如傳承一番屬於自己的精神烙印,給世人留點有用的東西。
司馬祉瞥了沈鯉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經摒棄了來時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馬祉輕咳一聲,緩緩起身。
他走到沈鯉的身前,行了一個大禮:“祉冒昧,請龍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說罷,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來河南不過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進士以後,發家一百年,紮根歸德府,乃是土生土長的豪強。
若是能得沈鯉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鯉聞言,沉默半晌。
最後緩緩開口道:“我母病逝不過三個月,未出孝期,不便拋頭露面。”
“我先與你去一趟府衙,叮囑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馬同知。”
歸德府的胥吏,有兩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個招呼,至少可以讓司馬祉不再寸步難行,無人可用。
司馬祉聞言,沒有糾結到底是沈家的胥吏,還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撫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鯉的手,就要將人往外拉。
……
虞城縣迴歸德府城的官道上,儀仗隊跟得遠遠地,綴在馬車後面。
沈鯉與司馬祉擠在一個車廂,相對而坐。
“自我離京之後,天下局勢如何?”沈鯉正色相問。
河南的官道與京城周圍的自然不一樣,坑坑窪窪,讓兩人在馬車裡好生難受。
司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後到府衙,將邸報和新報給龍江先生過目,看過後便事無鉅細,一覽無餘了。”
沈鯉有些驚訝:“新報賣到河南來了?”
他記得萬曆二年的時候,只在北直隸周圍有售。
司馬祉點了點頭:“如今除了雲南、廣西、貴州、四川外,其餘各個布政司衙門,都設有新聞版署,歸通政司直管,下轄報紙印刷廠。”
“與邸報一起,加急傳抄各省,再由印刷廠刊印,傳於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個月。”
沈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此,通政司的職權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與九卿之稱相符的地位了。
沈鯉搖了搖頭,將思緒甩開,繼續開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說罷。”
如此,司馬祉倒是沒有推脫。
馬車顛簸不停,司馬祉娓娓道來:“龍江先生致仕以後,宣大對韃靼右翼屬夷朵顏衛用兵,是役,都督戚繼光打殺了董狐狸,胡守仁將長昂擒拿入京朝貢。”
“十一月,皇帝選妃,冊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開始親政。”
聽到這裡,沈鯉有些驚訝:“這麼早?那如今有皇嗣了麼?”
司馬祉嘆了一口:“正爲這事鬧呢。”
“陛下至今無嗣,關於是否要再度填充後宮,朝中已經爭論一年餘了。”
“除此之外,還有在指責內閣操之過急,傷了陛下根本。”
沈鯉皺眉:“誰說陛下就一定傷了根本?”
這話,未免有些太過歹毒了。
只是無嗣,未必就是傷了根本,難道就不能是年歲尚且,耕耘不夠麼?
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傷了根本,也不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
否則,朝臣是不是該考慮誰來接任皇位的問題了?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誰說的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從南到北,都在這樣傳。”
“即便兩宮出面解釋,是皇帝日理萬機,鮮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認,私下裡愈發沸沸揚揚。”
沈鯉意味難明地嗤笑一聲:“除了有心之人故意爲之,還能如何?恐怕還不止這點手段吧。”
司馬祉驚訝地看了沈鯉一眼。
他感覺一路下來,這位龍江先生,越來越機靈了。
司馬祉坦然點頭,毫不避諱道:“如今潞王十二歲,已經加冠成人了,元輔屢次上奏,希望其出宮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斷然不同意。”
“廷議上吵了好幾次,聽聞不可開交。”
“聖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內閣、朝臣夾在中間,頗感爲難,難以抉擇,即便如此,還有人說陛下不顧親親之誼,苛待宗室親人。”
沈鯉愕然看向司馬祉。
難以置信開口道:“鬧到這個地步了?”
爭論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質上就是在謀略起皇帝嗣位的問題!
這跟詛咒皇帝無嗣,插手嗣位有什麼區別!?
何至於此?
司馬祉將車簾掀開,再度確認了一下馬車外沒有外人。
這才坐回原位,開口道:“時局如此罷了,陛下彈壓太狠,反噬自然層出不窮。”
“萬曆三年七月,聖上以新聞版署下轄各司吏員的招錄,開科設考。”
“內容大致就是一些四書五經、數算之類的常識,加了一些邏輯學亂七八糟的。”
“萬曆四年,陛下將欽天監世襲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聞版署的吏員招錄爲舊事,而後開科設考,考天文、數學兩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監候、五官司歷,從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萬曆五年十二月的年會,又定下了順天府吏員的選拔新制,不再由上官舉薦,而是統一選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書五經、數學、邏輯、文章。”
沈鯉嘴巴張了張:“日拱一卒,莫不是還要推而廣之?”
這都要形成定製了,顯然不是一時興起。
司馬祉並未接話,是否推而廣之這種事,他哪裡知道。
沈鯉喃喃自語:“難怪反噬層出不窮。”
皇帝這樣做事情,別說朝官,連他聽了都覺得荒唐。
如此種種,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區區吏員。
吏員是怎麼來的?官員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個舉人都不是,被祖父舉薦爲順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歸德府的吏員爲什麼多是沈家人?因爲不過是他沈鯉點點頭的事,舉手之勞。
要是按皇帝和內閣的法子來,朝官們還怎麼安置親眷?
地方世家又怎麼繼續紮根衙門,日益壯大?
這樣下去……對皇帝不滿的人,自然也會越來越多。
沈鯉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馬祉見沈鯉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接着剛纔的話:“除了此事外,還有萬曆二年六月前後,王陽明從祀孔廟。”
“儒學的道統也隨之定了下來,前以孔孟,程朱、後繼七賢。”
沈鯉頷首。
這事他倒是知道,畢竟他離京的時候,皇帝已經人前顯聖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萬曆三年八月,李贄在汲取了皇帝的學說,以實踐二字爲基礎,將‘進步’一詞推陳出新——曰技藝。”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促進技藝,機關巧匠、刀耕火種、火器車船……等等。”
“萬曆四年三月,李贄再以實踐二字爲基礎,將‘公平’一詞推陳出新——曰分配。”
司馬祉在這個地方淺嘗輒止,並沒有過多談論。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調度資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時代之演進,有所權衡,正似陰陽之道。”
沈鯉聽司馬祉說完之後,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露出驚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馬祉,無言以對。
司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次清丈田畝、覈查丁口,便是以後者爲學說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