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

萬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歸德府,虞城縣。

……

秋高氣爽,萬里無雲。

縣城內,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周遭簇擁着的五品儀仗,彰示着來人在一府之地內數一數二的地位。

虞城縣一干主官,跟在馬車屁股後面,畢恭畢敬,亦步亦趨。

似乎是突然駕臨的緣故,當地知縣根本來不及提前給上官清理路上行人,騰退道旁商販。

此時路人紛紛躲到街邊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鋪之內,默契地用目光湊起熱鬧來。

馬車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澱着書香門第的府邸,並不氣派威嚴,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內斂與沉澱。

高懸的牌匾上,掛着積善之家四個字,只不過被白布遮掩了些許。

大門左右兩側又立着的通天紙,則是再度強調了這座府邸內,有長者離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馬車,車簾緩緩被掀開,一名四十左右,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其人叫停了隨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門口,親自按住門環,叩響數下。

姿態可謂放得極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驅離的好事者衆多,自然不乏認識來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遠的緣故,開口之前語氣帶着不確定。

所謂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謂副知府。

“別好像了,咱們歸德府,能用五品儀仗的,也就司馬同知了。”有人從儀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斷。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輕搖着摺扇,頷首認同。

“司馬同知是來沈府弔唁的?這都發喪三個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縣學學子對於這種高官屈身攀附的行爲,狀有不齒地搖頭。

突然有人駁斥:“攀附?兄臺未免太過遲鈍了,司馬祉其人,在萬曆二年這一科的進士中,向來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陽知縣以後,剛開始還規規矩矩,與當地土官互不干犯,結果不知怎的,之後幾年就突然戾氣勃發了,糾補下官,破家殺人,無所不用其極。”

“這等酷吏,今日尋到沈府,恐怕不是什麼易與的事。”

周圍人還真不知道這位新官有這履歷,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門的司馬祉一眼。

見其禮數十足,不像來找麻煩的樣子,不免有人懷疑:“沈家在縣裡扶貧恤困,與人爲善,別說戕害百姓之舉,甚至連半點違制的事都沒做過,司馬祉豈會因爲新官上任,就隨意燒火?”

“再者說,龍江先生沈鯉雖然自萬曆二年以後,就告病在家,但官職可從未被免去過,去年還因爲《世宗實錄》編完,推功升俸一級。”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籌。”

“司馬同知豈敢造次?”

這話一出口,衆人只覺有理,紛紛點頭。

先前說話那人卻獨自搖頭,意味深長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爲百年豪門,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總不可能是靠着俸祿積蓄起來的家財。”

說着,他用一種“這裡面牽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說”的表情,搖頭不語。

酒肆裡圍觀衆人抓耳撓腮。

這時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過話題:“我這月才從京城回來,聽到一路上都在傳……”

“等今年秋糧收完,中樞或許就要丈量田畝,覈查丁口了。”

話音剛落,衆人霍然轉頭,向這商人看去。

“果真?”

“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早點說!?”

“丈量田畝也就罷了,覈查丁口恐怕要鬧出大亂子吧……”

有學子後知後覺,突然反應過來:“秋糧,上月不是收完了嗎?”

他朝衆人投去徵詢的眼神。

有人摸着下巴緩緩點頭:“所以……司馬祉找到了歸德府世家名門,八大世家之首的頭上。”

衆人紛紛有所悟,各自面色驚疑不定朝着歸德府掌印同知司馬祉看去。

只見其正被沈府的人迎進大門。

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之中。

……

“回司馬同知的話,晚輩姓名沈繭,字繼成。”

沈繭走在前頭不時伸手作請,將司馬祉迎入府內,嘴上不卑不亢地回着話。

司馬祉卻渾然沒有外面傳的那樣凶神惡煞。

他和顏悅色笑道:“那令尊給繼成取的號,可有個蝶字?”

沈繭一怔。

只覺這位同知來者不善,竟然連他區區一個繼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發警惕:“是,晚輩號蝶雲。”

司馬祉見這晚輩渾然沒理會到自己爲何問這話,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乾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來,尋沈鯉的——萬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講官。

對府上其他人,並沒有太多興趣。

他跟着沈繭走過庭院,步入廳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請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後便至。”

沈繭恭謹地請司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見禮要轉身離去。

司馬祉自然不會強留:“繼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將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閉目養起神來。

自萬曆三年,司馬祉選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後,已經過去四年餘了。

在知縣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鄉紳,縣內土官、豪門纏鬥了四年。

吏部說他恪盡職守,爲政有能,今歲將他升至歸德府同知。

從七品到五品,已經是連升四級了,即便是從堂官降格爲副手,也算是不小升遷。

但,還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規制,進士外放任縣令,往往三五年就升遷到布政司參議,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參政也不無可能。

照中樞如今這樣矯枉過正的路數走下去。

他司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緋袍的一天。

不兵行險着不行啊!

正想到這裡,屋外傳來腳步聲。

司馬祉中斷了思緒,朝外看去。

只見一名身材頎長,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緩步出現在堂外。

司馬祉見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聲好賣相,難怪聽聞皇帝對其青眼有加。

他連忙起身相迎:“龍江先生。”

司馬祉今年四十二,沈鯉四十九,都不算老邁,年齡和官階的差距也不算過大,便沒有稱公。

沈鯉一板一眼回禮,沒有絲毫託大:“司馬同知若是公幹,便稱我官階,若是私事,稱我表字便是。”

司馬祉笑了笑,模棱兩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書香門第,互稱表字便是。”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鯉魚化龍之意,盡在其中。

方纔那位繼子也是,沈繭,字繼成,號蝶雲,顯然是天資平平,被寄託了破繭成蝶的祝願。

這就是書香門第處處可見的痕跡了,不是暴發戶能比的。

沈鯉再度行了一禮,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爲何事登門?”

司馬祉聞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間,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樣。

氣氛也隨之變得有些凝重。

司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鯉,一字一頓,認真道:“今日此來,是有些勸告想說與仲化……”

他頓了頓,目光有些嚴厲道:“天下大勢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傾壓,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當車,免得被碾成齏粉。”

語氣中的壓迫與敵意,昭然若揭。

這份緊張的氛圍,沈鯉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並沒有露出惱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敬甫所指什麼事?”

司馬祉見沈鯉這反應跟他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難纏。

自己故意以桀驁姿態,想激怒其顯露本性,結果其人卻竟然不動半點聲色。

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沈鯉見司馬祉這個反應,似乎略微回過味來。

他沉吟片刻,開口解釋道:“萬曆二年時,醫者說我思緒過甚,神枯意竭,心腦兩衰,有性命之憂。”

“於是,陛下準我以病歸鄉後,我便慎思少想,無論天下局勢,還是族內大小事,都從未留神關注過。”

“要麼修持道藏靜心,要麼誦唸佛經給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勢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瞭解過,還請敬甫直言。”

司馬祉聽到這番話,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這位沈龍江的門路。

他此行已經做好了,與這位沈中允起衝突的打算了。

要麼,答應他的條件,雙方握手言和。

要麼,就是他拿這位沈中允做墊腳石,坐實這個酷吏的名號。

但沈鯉直接推說不知,反而讓他舉棋不定起來。

沈家的屁股,不乾不淨,要說沈鯉這個話事人不知道,他是一萬個不信。

哪怕沈鯉在官場,以及歸德府士林都頗有賢名,但終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麼回事。

無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傳十世——尤其他作爲司馬光第十六世孫,到現在還能沾到光,就可見一斑。

所以在司馬祉眼裡,沈鯉可沒有什麼光環。

他看着沈鯉一副坦然的模樣,觀察了好半晌。

片刻後。

司馬祉暗自搖了搖頭,決心轉換策略。

他沉吟片刻,單刀直入,盯着沈鯉的眼睛:“仲化,兩京一十三省,入冬後,就要開始清丈田畝,覈查丁口了!”

清丈田畝,覈查丁口!?

沈鯉驚訝地看了司馬祉一眼。

而後突然恍然大悟!

難怪了!

難怪這些時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爲皇帝近臣,東宮講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內閣在隆萬之交,籌謀的新政有些什麼東西。

無論是整飭京營,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過是在爲後面搖晃天下根基做準備罷了。

度田、稅法、改制……

這些纔是難啃的硬骨頭。

所以,不過是風雨將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於司馬祉……

沈鯉並不將其人的試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馬祉爲何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沈家是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號,兼併了多少土地。

也沒有算過,府衙、縣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進去。

更對族內頻繁的聯姻,與周邊幾大世家的曖昧,沒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畝、覈查丁口,歸德府沈家,就是繞不過的門檻。

司馬祉這是給自己當小徐階了啊。

沈鯉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後,立刻收斂神色,迎上司馬祉的目光,肅然道:“我父四年前驟然離世,我母哀慟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裡,我養病兼守孝,沈家的宗產、田畝,我還不及過問。”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畝,覈查丁口。”

“司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開始。”

他頓了頓:“公事公辦便是,我會約束家族上下。”

儼然是改口稱了官職。

司馬祉有些驚疑看着沈鯉。

而後又化作狐疑,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了一句廢話:“仲化果真?”

自他進門以後,沈鯉的反應,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該不該信。

沈家畢竟是歸德府第一名門,如今這反應,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要是這位龍江先生的個人操守,真的這樣清澈純粹,願意做個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後死了,恐怕連棺材都沒族人願意埋。

沈鯉見司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喚了一聲。

其繼子沈繭在外聞聲,快步走了進來。

沈鯉等兒子行完禮後,直截吩咐道:“去將族裡田畝、佃戶的冊子取來。”

沈繭聞言猛地擡起頭。

沈鯉坦然點頭,擺手作驅趕狀。

沈繭無奈,只好應聲。

不一會兒,便有一摞一摞的賬冊,堆在了屋子中間。

見到這一幕的司馬祉,此時終於相信沈鯉來真的。

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懷國家的真君子!”

嘴裡什麼“名德高風,正聲勁氣”的讚歎,不要錢一般往外冒。

說着,便要學着傳聞裡皇帝的招數,上去拉住沈鯉的手。

沈鯉對於這種誇耀,沒有什麼反應。

他不經意掙脫了司馬祉的手,開口道:“司馬同知如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是遇了什麼激烈反噬?”

司馬祉聽到沈鯉這個問題,突然陷入沉默。

這個時候他已經信了這位沈中允,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

半晌後。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終於真情流露:“朝廷文書是月初到的歸德府,令我等秋季一過,便開始度田。”

“當日,知府蕭應宮,便直接掛印歸去。”

蕭應宮同樣是萬曆二年的進士。

但成分比司馬祉好,二甲前十,選庶吉士,兩年知縣,兩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無論是才能,還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選。

可就是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書後,連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掛印歸去了。

這件事,在河南官場,可以說是震動一時。

沈鯉也只能沉默以對——掛印辭官在士林是好名聲,說明不貪戀權勢,但拒了利國利民的政令而逃,卻也不是什麼好事,這種行徑,沈鯉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這就罷了,府衙的架子,我一個人還能頂得起來,代掌知府對我來說也是堪磨履歷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與各縣豪族有牽扯。”

“消息根本瞞不住。”

沈鯉對此自然門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時候,輕而易舉就給其兒子安排到順天府做主簿去了。

這就是官場潛規則,你錄用我的兒子,我錄用你的兒子,久而久之,豪門就將地方土官壟斷一空。

“各大豪門得知了度田之事後,哪裡會束手待斃。”

“月中的時候……”

司馬祉擡頭看了一眼沈鯉,笑了笑:“打着你的名義,到知府衙門脅逼我。”

沈鯉無動於衷。

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稍作解釋。

這種事他自己也習以爲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號,蝗蟲過境一般,沈家又憑什麼在這十幾年裡迅速壯大?

司馬祉繼續說道:“我自然不能輕易退卻,否則豈不是墮了我司馬家的名頭?”

“之後我死死盯着你……他們,生怕暗地裡與我爲難。”

“果不其然。”

“前日夜間,自蘭陽縣趙皮寨至虞城縣凌家莊,堤壩有火藥炸燃,火光沖天!”

司馬祉說得輕描淡寫。

沈鯉卻悚然一驚,霍然起身,駭然道:“炸堤!?”

饒是他的養氣功夫,此刻也忍不住驚惶失色。

司馬祉點了點頭,臉上盡是後怕的神色,開口安撫道:“沒有炸燬,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經堵上了。”

“得虧當年管堤副使章時鸞良心不壞,築堤時沒有偷工減料太多,否則我治下若是出了這等事,即便不會檻送京師,也得離任待查了。”

沈鯉還是餘悸未消,在司馬祉面前來回踱步。

臉上思索不斷——赫然是自萬曆二年養病之後,第一次開始動腦深思。

或許是太久不思索的緣故,過了好一會他纔想明白。

沈鯉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說着自己的看法:“應當不會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這段堤壩長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萬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絕非一會半會能修好的。”

“黃河決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災,什麼豪門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毀!朝廷查下來,又是一遭殺劫。”

“他們不會做這種蠢事,更沒這個膽子。”

“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說和,逼你讓步!”

司馬祉早就想明白這道理,自然不用沈鯉提醒。

他無奈地兩手一攤,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尋到沈家了。”

本以爲,這些人身後真是沈鯉這尊大佛。

爲此他還做了無數準備。

誰料卻是虛驚一場。

但……這個結果反而比預料中的更好。

沈鯉聞言,不以爲意地點了點頭:“我家這一百年裡,也兼併了不少,這是在拿我的族產挑撥我跟朝廷。”

說着,他忍不住冷哼一聲。

真是將他當做什麼人了,這些蠅營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產這種東西,不得不承認,沈鯉以前他還是很重視的。

至於現在……

他的髮妻月事不調,這三十年裡,孕了十一次,除了兩個女兒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爲極數,湮滅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已經對延續血脈認命了。

相應的,對宗族、族產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執着於精神的延續——這也是爲什麼,他的族人天天讓他撇開妻子,納妾孕子,他都無動於衷。

族產?

就算像徐階一般多,又有什麼意義。

不如傳承一番屬於自己的精神烙印,給世人留點有用的東西。

司馬祉瞥了沈鯉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經摒棄了來時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馬祉輕咳一聲,緩緩起身。

他走到沈鯉的身前,行了一個大禮:“祉冒昧,請龍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說罷,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來河南不過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進士以後,發家一百年,紮根歸德府,乃是土生土長的豪強。

若是能得沈鯉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鯉聞言,沉默半晌。

最後緩緩開口道:“我母病逝不過三個月,未出孝期,不便拋頭露面。”

“我先與你去一趟府衙,叮囑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馬同知。”

歸德府的胥吏,有兩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個招呼,至少可以讓司馬祉不再寸步難行,無人可用。

司馬祉聞言,沒有糾結到底是沈家的胥吏,還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撫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鯉的手,就要將人往外拉。

……

虞城縣迴歸德府城的官道上,儀仗隊跟得遠遠地,綴在馬車後面。

沈鯉與司馬祉擠在一個車廂,相對而坐。

“自我離京之後,天下局勢如何?”沈鯉正色相問。

河南的官道與京城周圍的自然不一樣,坑坑窪窪,讓兩人在馬車裡好生難受。

司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後到府衙,將邸報和新報給龍江先生過目,看過後便事無鉅細,一覽無餘了。”

沈鯉有些驚訝:“新報賣到河南來了?”

他記得萬曆二年的時候,只在北直隸周圍有售。

司馬祉點了點頭:“如今除了雲南、廣西、貴州、四川外,其餘各個布政司衙門,都設有新聞版署,歸通政司直管,下轄報紙印刷廠。”

“與邸報一起,加急傳抄各省,再由印刷廠刊印,傳於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個月。”

沈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此,通政司的職權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與九卿之稱相符的地位了。

沈鯉搖了搖頭,將思緒甩開,繼續開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說罷。”

如此,司馬祉倒是沒有推脫。

馬車顛簸不停,司馬祉娓娓道來:“龍江先生致仕以後,宣大對韃靼右翼屬夷朵顏衛用兵,是役,都督戚繼光打殺了董狐狸,胡守仁將長昂擒拿入京朝貢。”

“十一月,皇帝選妃,冊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開始親政。”

聽到這裡,沈鯉有些驚訝:“這麼早?那如今有皇嗣了麼?”

司馬祉嘆了一口:“正爲這事鬧呢。”

“陛下至今無嗣,關於是否要再度填充後宮,朝中已經爭論一年餘了。”

“除此之外,還有在指責內閣操之過急,傷了陛下根本。”

沈鯉皺眉:“誰說陛下就一定傷了根本?”

這話,未免有些太過歹毒了。

只是無嗣,未必就是傷了根本,難道就不能是年歲尚且,耕耘不夠麼?

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傷了根本,也不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

否則,朝臣是不是該考慮誰來接任皇位的問題了?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誰說的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從南到北,都在這樣傳。”

“即便兩宮出面解釋,是皇帝日理萬機,鮮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認,私下裡愈發沸沸揚揚。”

沈鯉意味難明地嗤笑一聲:“除了有心之人故意爲之,還能如何?恐怕還不止這點手段吧。”

司馬祉驚訝地看了沈鯉一眼。

他感覺一路下來,這位龍江先生,越來越機靈了。

司馬祉坦然點頭,毫不避諱道:“如今潞王十二歲,已經加冠成人了,元輔屢次上奏,希望其出宮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斷然不同意。”

“廷議上吵了好幾次,聽聞不可開交。”

“聖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內閣、朝臣夾在中間,頗感爲難,難以抉擇,即便如此,還有人說陛下不顧親親之誼,苛待宗室親人。”

沈鯉愕然看向司馬祉。

難以置信開口道:“鬧到這個地步了?”

爭論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質上就是在謀略起皇帝嗣位的問題!

這跟詛咒皇帝無嗣,插手嗣位有什麼區別!?

何至於此?

司馬祉將車簾掀開,再度確認了一下馬車外沒有外人。

這才坐回原位,開口道:“時局如此罷了,陛下彈壓太狠,反噬自然層出不窮。”

“萬曆三年七月,聖上以新聞版署下轄各司吏員的招錄,開科設考。”

“內容大致就是一些四書五經、數算之類的常識,加了一些邏輯學亂七八糟的。”

“萬曆四年,陛下將欽天監世襲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聞版署的吏員招錄爲舊事,而後開科設考,考天文、數學兩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監候、五官司歷,從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萬曆五年十二月的年會,又定下了順天府吏員的選拔新制,不再由上官舉薦,而是統一選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書五經、數學、邏輯、文章。”

沈鯉嘴巴張了張:“日拱一卒,莫不是還要推而廣之?”

這都要形成定製了,顯然不是一時興起。

司馬祉並未接話,是否推而廣之這種事,他哪裡知道。

沈鯉喃喃自語:“難怪反噬層出不窮。”

皇帝這樣做事情,別說朝官,連他聽了都覺得荒唐。

如此種種,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區區吏員。

吏員是怎麼來的?官員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個舉人都不是,被祖父舉薦爲順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歸德府的吏員爲什麼多是沈家人?因爲不過是他沈鯉點點頭的事,舉手之勞。

要是按皇帝和內閣的法子來,朝官們還怎麼安置親眷?

地方世家又怎麼繼續紮根衙門,日益壯大?

這樣下去……對皇帝不滿的人,自然也會越來越多。

沈鯉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馬祉見沈鯉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接着剛纔的話:“除了此事外,還有萬曆二年六月前後,王陽明從祀孔廟。”

“儒學的道統也隨之定了下來,前以孔孟,程朱、後繼七賢。”

沈鯉頷首。

這事他倒是知道,畢竟他離京的時候,皇帝已經人前顯聖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萬曆三年八月,李贄在汲取了皇帝的學說,以實踐二字爲基礎,將‘進步’一詞推陳出新——曰技藝。”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促進技藝,機關巧匠、刀耕火種、火器車船……等等。”

“萬曆四年三月,李贄再以實踐二字爲基礎,將‘公平’一詞推陳出新——曰分配。”

司馬祉在這個地方淺嘗輒止,並沒有過多談論。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調度資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時代之演進,有所權衡,正似陰陽之道。”

沈鯉聽司馬祉說完之後,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露出驚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馬祉,無言以對。

司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次清丈田畝、覈查丁口,便是以後者爲學說基礎。”

第50章 截鐙留鞭,如日中天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第147章 磨礱淬勵,文武相濟91.第90章 席珍待聘,循序漸進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36.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71.說個事情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61.第160章 盡是還丹,歷歷堪收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71.第70章 好言相勸,猿啼鶴怨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147章 磨礱淬勵,文武相濟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第42章 追根究底,殺心自起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71.第70章 好言相勸,猿啼鶴怨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第18章 愁思意冗,有恃無恐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95.第94章 風雨飄搖,鬼哭神嚎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66.第66章 德輶如羽,衆擎易舉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第50章 截鐙留鞭,如日中天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87.第184章 江河日進,天星應命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第6章 暗流涌動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79.第78章 燔黍捭豚,治病救人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04.第103章 宴無好宴,尋瘢索綻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68.成績彙報暨更新說明
第50章 截鐙留鞭,如日中天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第147章 磨礱淬勵,文武相濟91.第90章 席珍待聘,循序漸進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36.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71.說個事情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61.第160章 盡是還丹,歷歷堪收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71.第70章 好言相勸,猿啼鶴怨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第147章 磨礱淬勵,文武相濟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第42章 追根究底,殺心自起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71.第70章 好言相勸,猿啼鶴怨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85.第182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第18章 愁思意冗,有恃無恐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95.第94章 風雨飄搖,鬼哭神嚎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66.第66章 德輶如羽,衆擎易舉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第50章 截鐙留鞭,如日中天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87.第184章 江河日進,天星應命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第6章 暗流涌動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79.第78章 燔黍捭豚,治病救人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41.第140章 尺樹寸泓,和而不同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04.第103章 宴無好宴,尋瘢索綻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68.成績彙報暨更新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