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霜降。俗語云:一年補透透,不如補霜降。
這日阿爾哚定要滿桌滿席珍饈美饌,卻非霜降,而是爲御駕親征大勝而歸的皇帝陛下接風洗塵。
正午時分,北城門大開,居於阿爾哚的景人與克蒙人夾道相迎,齊齊下跪參拜,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其聲連綿不絕,響徹雲霄。
前後黑甲軍儀仗開道,廣德皇帝東聿衡身着金色甲冑,披着黑墨繡金龍披風,騎於高頭大馬之上,腰別雷霆寶劍,宛若戰神下凡,英武驍勇,威風凜凜。
方圓五十里將士並大小官員無一漏席,齊整衣冠迎接天子御駕,然而衆人翹首以盼的傳奇神女娘娘睿妃卻並未迎駕。
這雖是沈寧所願,卻是皇帝聖旨。
東聿衡不讓沈寧出城迎接。
因此相較城裡的歡呼雀躍熱鬧非凡,沈寧住着的院子裡安靜了許多。瀲豔領着大小奴婢去爲東聿衡暫住的御院再三整理擺置,惟有王守業小妾與兩個奴婢守在屋裡陪她看書。
忽而庭院一陣騷動,沈寧還未動,其他人立刻彈跳起來,“娘娘,莫非陛下來了?”
沈寧並不吱聲,依舊低頭看書。衆女匆匆迎了出去,不消片刻她卻聽見恭迎大皇子之辭,她挑了挑眉,放下了書正要起身,便見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穿着銀白鎧甲大步而入。
“明奕給睿妃娘娘請安了。”沉穩的聲音中帶了些許笑意。
“大皇子?”沈寧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那男子擡起頭來,正是被寒風颳得略顯滄桑的東明奕的臉。
沈寧有一絲恍惚,旋即扶起了他。
東明奕站起來,沈寧發現她才及他的肩膀,她驚奇地道:“一月還不到,你怎地長得這麼高了?”
東明奕看向較之之前健康豐盈的沈寧,眼裡淨是笑意,他摘了頭盔道:“我自個兒也不知怎麼一回事,每日裡好似聽得骨頭嘎巴兒響。”
沈寧輕笑着細看他一會,“成熟了些,穩重了些。”
“多謝娘娘讚譽。”東明奕揚了嘴脣。
“快坐罷,來喝口熱茶。”沈寧引他坐上炕,親自爲他倒了一杯加了□□的熱茶,“你一切都好?有沒有受傷?”
“只一點小傷,不礙事。娘娘看來氣色好了許多。”
沈寧點點頭,“我成日除了吃就是睡,哪裡能不好。”
“那便萬幸了,”東明奕喝了一口熱茶,細看她臉側淡淡的疤痕,又問道,“娘娘的傷可是痊癒了?”
沈寧點點頭,“好是好了,就是有疤。”
東明奕鬆了一口氣,認真地道:“娘娘不必擔心,宮中有秘製雪膚膏,抹了便好了。”
沈寧輕笑,“那就好。”
二人沉默一會,沈寧記起一件事來,聲音也隨之低沉下去,“你……見到了黃將軍麼?”
東明奕聞言臉色一變,緩緩道,“見了,然而也不過匆匆幾面,至今還不能與他提及黃逸之事……”
“黃將軍見了努兒瓴麼?”
“不曾,簡將軍也不曾。”
沈寧捂着茶杯沉沉一嘆,摒退了閒雜人等,與他耳語了兩句。
東明奕聽罷,低着頭握緊了拳,隨後沉重地點了點頭,“好。”
“難爲你了。”沈寧伸手緊了緊他的手。
溫熱的觸感迅速傳遍全身,東明奕一驚,擡起頭來。
正在此時,上房傳來略帶惶恐的恭迎之聲,東明奕才站起來,便見廣德帝大步跨進了裡屋。他頭戴紫金冠,換了明黃團龍紋常服,已是洗去了一身風塵,顯得神采奕奕。
“兒臣參見父皇。”東明奕單膝下跪。
沈寧依舊坐在原處。
東聿衡本是脣角帶笑,看見長子的瞬間隱去了笑容。大皇子一回來就奔着這兒來了,甚至連甲冑也不及卸下麼?他看一眼面無表情的沈寧,又看一眼几案上的兩杯熱茶,眼眸微眯。
“起來罷,一回來就給睿妃請安,難爲你一片孝心。”他不鹹不淡地道。
“是……兒臣是來給睿母妃報喜……父皇,您若無其他吩咐,請容兒臣先行告退。”
東聿衡擺擺手讓他退下。
東明奕又向沈寧拜別,方纔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室內只剩下東聿衡與沈寧二人。室內陷入古怪沉默,皇帝直直注視着沈寧,沈寧卻垂頭盯着熱茶冒出的白霧。
許久,東聿衡上前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挑起了她的臉,輕笑道:“寧兒胖了些,很好……有賞。”
粗糙的指腹在她白嫩的臉上摩挲,沈寧往後退,卻被他的大手固住了肩膀。
“放開。”她皺眉道。
“欸,寧兒……”伴隨着嘆息般的低沉男聲,俊臉在眼前放大。沈寧見狀不妙,撇開臉想找機會翻身下炕,皇帝卻已將她用力一拉抱個滿懷,強壯的身軀貼住了她的柔軟嬌軀。強烈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她伸手擋住低下的頭顱,弓身屈腿猛地踢向他的腹部。東聿衡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腳踝,趁機拉開她的雙腿,壓上了她順勢倒進炕上,“愈發野了。”他用了一分力道擡了她的臉,涼脣狠狠壓下。
四脣相觸,皇帝閉眼感受着脣下無以倫比的美妙滋味,沈寧左右掙扎,他帶了幾分野蠻在她臉上不停親吻,咬着她的小耳朵一番□□,灼熱的呼吸噴撒在她的頸邊,“寧兒,朕思爾若狂!”
沈寧的心臟因這一句話背叛了主人的意志而重重跳動,但她的理智立刻強迫她恢復了冷靜,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推開。
皇帝被驀地推開,靜默了片刻,也不想一回來便與她鬧不歡,於是暫且放過了她,“朕大獲全勝,寧兒不爲朕開心麼?”
沈寧坐起身來整理儀容,氣息微喘並不說話。
“朕給你帶了一份大禮。”
沈寧扭頭看他,張了張口,此時瀲豔卻略爲急迫地在外求見。
皇帝凝視她因親吻而紅潤的脣,笑笑讓瀲豔等婢入內,接受衆人頂領膜拜。
不消片刻,皇帝親自領着沈寧來到宅子偏僻一角的小屋前,萬福正與兩名守衛立在小屋門前,見他們緩步而來,立刻上前請安,沈寧打量一番,道:“萬福公公,你也平安歸來,太好了。”
“奴才謝娘娘掛記。”萬福依舊娃娃臉表情淡淡。
東聿衡的墨眸中閃過一絲不悅之色。
萬福走在前頭,引着兩位主子進了小屋,往裡頭的地下室走去。原來此處爲宅中私牢,通常關押一些犯了錯的奴僕。
沈寧一走進潮溼陰冷的地下,就聞到一股夾雜着血腥發黴的鐵鏽味道,她皺了皺眉,旋即感到一股令人厭惡的強烈視線,她看向吊在鐵鏈之上狼狽不堪滿臉髒污的男人。
他是努兒瓴。沈寧無比確信。
被吊男人那本應痛不欲生的臉龐浮出了一絲笑意,旋即竟怪笑出聲,“小寡婦……”他放肆地打量着緩緩而入的沈寧,大舌舔過乾裂的嘴巴,呵呵笑了兩下,而後竟是越笑越大聲。
他自知這回是死到臨頭,他並不恐懼,只是可惜……他從未上過這惟一讓他硬起來的女子。他後悔沒能在她的體內留下阿達賜與他的狼種,草原的王者就要從此滅絕。他直盯着她的臉,血腥之氣撞入鼻間,憶起那夜她痛苦扭曲的表情,他下身居然躁熱地蠢蠢欲動,再次直挺起來。
墨瞳寒意暴現,東聿衡親手執過刑訊官馬鞭,擡手狠狠一抽,努兒瓴一聲慘叫,身下總算老實。
沈寧厭惡地皺眉,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愛妃莫怕,來。”東聿衡伸手,語帶安撫。
沈寧擡了擡手,卻非與他相執,而是推了一推,自己走下臺階,上前兩步站在努兒瓴的面前。
“山水總是輪流轉,努兒瓴。”她毫不畏懼地直視於他。
“原來是個美人。”努兒瓴痛苦地喘着粗氣,依舊放肆地打量她。
皇帝心中竄起了暴虐的殺意。他分明記得這努兒瓴是個龍陽癖者,卻眼見寧兒便有了下流之慾!
沈寧從來愛憎分明,她只要憶起黃逸慘死,東明奕與她受盡折磨,她便無法剋制地怒火中燒,迅速自一旁取下一把形似匕首的刑具,將其狠狠扎入他的大腿。
努兒瓴掙扎身軀強忍痛楚,不料她竟一眨也不眨地直視着他,再次狠狠旋轉帶鉤的匕首。
努兒瓴再無法抑制地痛苦大喊。好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沈寧猛地抽出了帶着血肉的利刃,鮮血立刻順着努兒瓴的大腿汩汩流下。
她面無表情地將刑具一丟,淡淡道:“我報了仇了,其他的請自便罷。”她甩手轉頭便想離去。
東聿衡道:“只這樣便夠了?”
沈寧停住腳步,微偏的臻首在陰暗的地牢中看不清表情,“哦。”
東聿衡並未阻止她的離去,反而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勾了勾脣,對左右點了點頭讓他們跟上去。
“可惜……”努兒瓴虛弱地嘲笑,“一個狼性的女子,成了中原羊皇帝的妃子。”
“放肆!”刑訊官大喝。
努兒瓴吐了口血水,陰森森地笑了笑。
“如果不是……你們中原人陰險狡詐,只知做那縮頭的烏龜……暗地裡使些陰謀詭計,孤王、又怎會落得如此田地?”努兒瓴痛楚難耐,話語中依舊語帶嘲諷。
“朕是大景皇帝,令景朝百姓安居樂業始爲己任。與爾對戰本是克蒙欺人太甚犯我天威,朕又何苦拿衆將性命與你遊戲?”東聿衡冷笑,他自知此戰雖打敗克蒙擴張了景朝領土,也着實勞命傷財,怕是往後幾年都不會再主動大動干戈。並且此戰大勝,揚了景國天威,周邊之國之不敢輕易來犯,若往後休養生息,國富民強,小國自畏國盛甘來臣服。
“哈哈,咳咳、羊皇帝!”
“死到臨頭還敢放肆!”刑訊官對着他大腿的傷口就是一鞭。
努兒瓴痛極,剎那暈死過去。
萬福擡了一桶水將他潑醒。
還不曾全然清醒的努兒瓴卻忽遠忽近地聽得景朝皇帝的聲音,“萬福,你今夜在此守候,不得出任何差池,明日午時,將其五馬分屍,由子陵親執此事!”
努兒瓴低垂的腦袋搖了一搖。
“待行刑,找一人來假扮於他,若有餘黨膽敢劫獄,便將其一網打盡。”
“奴才遵旨。”
沈寧快步出了地牢,一陣冷風颳去些許窒悶,她才稍稍平和了些。她原以爲將努兒瓴大卸八塊就能出心頭一口惡氣,但剛纔的報復並不能帶給她任何快慰,注視他的痛苦又能怎樣?逝者不能生,痛者不能復。她看向手背上沾染的點點血跡,用帕子使勁兒擦了一擦。
她擡頭呼出一口濁氣,轉頭問道:“黃將軍在哪?”
徐翰拱手,“娘娘,陛下已讓黃將軍在宅中恭候了,娘娘請。”他擡臂引出一條道。
沈寧眼中閃過一絲異光,隨即點了點頭,“請把大皇子也請來。”
“是。”
沈寧隨着徐翰來到書房,正背手看字畫的黃陵聽到聲響,轉過頭來。
二人四目相對。
沈寧只覺時光如梭,再見竟是發生了諸多變故。
“黃大哥。”她看向依舊威武挺拔,卻莫名多了些滄桑之感的黃陵,柔聲輕喚。
黃陵凝視着眼前嬌俏女子,張了張口,喚了一聲“娘娘”。
“黃大哥,”沈寧向前一步,思及黃逸之事,喉中苦意蔓延,想向他交待卻不知如何開口,她帶了些許沙啞地道,“大哥身子可好?小妹聽說你因戰負傷,不知是否痊癒?”
黃陵知她心中所想,點了點頭,“多謝娘娘關懷,微臣無恙。微臣聽聞娘娘也曾被努兒瓴擄去,能平安歸來實屬萬幸。”他由衷說道。
沈寧渾身一震,“我……”她停了停,低頭自責道,“我沒能救得了黃逸,我……對不住。”
黃陵沉沉嘆息,道:“娘娘何出此言?一切皆是那克蒙蠻族的孽債,娘娘同樣受盡苦頭,怎須自責?”
此時東明奕趕來,眼裡閃過一絲痛楚,握了握拳跨入屋中。
“大皇子殿下。”
“黃將軍……”東明奕每每看到黃陵只覺愧疚,全因他的過錯,害得爲景朝浴血沙場鞠躬盡瘁的威武將軍失了獨子!害得父皇失了未來景朝一員猛將!
沈寧深吸了一口氣,她與東明奕對視一眼,對着黃陵道:“大哥,黃逸他,是個英雄,挺直腰桿從容就義,他……沒受什麼罪……”
黃陵幾不可見地身形一顫,眼裡流露壓抑的痛苦之色。
東明奕的心重重一抖,他看向沈寧,沈寧也看着他,他閉了閉眼,儘量平靜地道:“是的,黃將軍,黃逸生前還有遺言,託我轉達給將軍……他說,來世,定再做大將軍之子!”
黃陵緊抿着脣角,喉頭哽咽。他沉默許久,重新低啞開口,“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逸兒他……走得痛快,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沈寧垂下眼瞼,幾不可聞地哽咽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