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剎那間,一道焦雷炸耳,震得大廳都在顫抖!錢日生急中生智的這句話一下子把眼前的假郡守給鎮住了,郡守嘶的吸了口涼氣,眼神立馬變得有些飄忽。

小不忍,亂大謀。

他此行目的極其重大,通盤爭劫之處,成敗關乎全局!可要是因爲自己的疏忽功敗垂成……心中的拿捏不定讓他不由得眼皮有些發跳,不禁擡眼望着天棚,掂量起來:天亮就是第三天了!

假郡守此時眼神一凌,微微轉眼上下打量着驚恐中的錢日生,暗中做了定奪:求穩。

他從未對這個人人避諱的仵作在意過,今天二堂接見也就是打打眼,看看對方的神色罷了。在他看來,這個錢日生唯唯諾諾、膽膽怯怯的,長得一臉敗相,不過一個隨便拿捏的小人物罷了。可是此時燈火闌珊之下,錢日生凝眉怒視,雙眸如同古井一般泛着悠悠的光,顯得深邃至極!

假郡守心裡莫名升起一個念頭:眼前這個人棄狗厭的年輕人,竟是個十分難纏的角色!

他心裡隱隱的開始有了一些不安,不知道是門外的風雨聲亂人心緒,還是眼前這個仵作的眼神讓他猶豫,突然的就覺得有些莫名的心虛。這幾天不能出亂子了!萬一燒香引鬼,走漏了風聲,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天空沉雷滾滾,餘音陣陣,區區一個仵作他並不放在心上,最讓他頭疼的反而是那個“殺手”!自從他殺了賀謹之後,卻出了一樁離奇的事情:

一個奇怪的人又是扮乞丐,又是扮路人,一直尾隨自己一行。還是師爺提醒,說身後有鬼。可幾次想要去捉都給對方反殺,然後繼續影子一樣繼續跟着!這個潛在的目擊者,如果和賀謹認識,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於是他路上幾次設計誘殺,最後一次眼看着就成功了,豈料那人竟能和師爺硬拼一掌逃了出去,現在自己這裡人手大減,那個神出鬼沒的人物便成爲了他的心頭之刺。

他怎麼都想不明白,六個人圍殺,對方都重傷倒地了,難道那人是孫猴子不成?竟然讓人跑了!他和師爺也私下商議,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早知道就不該猶豫着要捉活口!他轉過身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震得燭火顫顫巍巍的,那人是個江湖人倒也罷了,要是背後另有高人,自己此行豈不是在人眼皮底下?

錢日生此時牙關都打着顫,汗溼的涼衣緊緊貼在背上,他盯着眼前的假郡守一動不敢動,哪裡知道對方心裡的千迴百轉。

燈影忽閃之下,那假郡守終於長長吁了口氣,眼神飄忽的訕笑道:“這人吶,真不知道從何說起,”嘴上說着,卻已經收了刀。

錢日生心都縮成了一團,終於微微鬆了些,只見對方目光灼灼又靠了過來:“響鼓不用重錘敲,你不多事我就放你一馬,如何?”

錢日生趕緊點頭,嘴裡不停的囉嗦着:“不多事不多事”,心裡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了。

假郡守揹着手緩緩踱着步子,俯仰之間顯得盡在把握,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昨天的屍體,煩勞你把驗狀重新寫一下,就寫個自殺吧,日子往後押個……八天。”

錢日生心絃陡然鬆快了些,顫慄着趕緊點頭:“一定,一定。寫成自殺,寫成自殺,押後八天。”

“唔,”假郡守微微一笑,決定先穩一穩這個仵作:“辦完了事,只要你不聲張,我自會賞你一份富貴。”他燈下眼神閃閃爍爍,居高臨下的盯着縮在自己影子裡的錢日生。

錢日生連連點頭,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萬萬想不到自己鬼門關趟了一遭,硬生生的又回了陽。回想昨夜此時,真的恍如隔世!

假郡守慢慢將假髮鬍鬚戴上,仔仔細細的貼牢靠了,這才滿意的衝着錢日生點了點頭,終歸還是小人物啊。他心裡盤算清楚,八天後事成,直接把屎盆子扣在這死去的賀謹頭上,畏罪自殺也好,被人滅口也罷,隨大雍朝廷查去,自己金蟬脫殼還指望着這具屍體呢。

到時候一查郡守去向,郡守死了;查郡守死因,仵作也死了;查仵作,又被逃犯殺了;再查逃犯,卻被郡守殺了……總之就是一筆爛賬,自己斷了瓜葛,活口一個沒有,讓大雍朝廷兜圈子查去吧。

他對自己臨機變動的手筆頗有些自得,不禁又眯着眼睨了錢日生一眼,一陣涼風鑽入大廳,燭火彷彿被人用手壓了一下,陡然暗了下去,又漸漸的盎然立了起來,映的大廳裡的兩個人的身影都有些恍恍惚惚。

“人吶,最重要的就是平安。”隨着話音,假郡守已經慢慢轉出了廳門,漸漸在雨幕中消失不見。

廳外幽風嗚嗚咽咽,雨勢聽起來似乎小了一些,一聲梆子聲從遠處響起:“空——空空”,引得一陣零星的狗吠。讓斂房顯得有種詭異的幽靜。

錢日生虛脫了似的癱坐在地,好久都沒動彈一下,雙眼直愣愣的望着屋角,腦中亂七八糟的。

耳邊響起瘦狗的言語:“真有那麼一天,我上午死吃,下午死日,晚上把平時欺我的人一個個的打罵一遍,然後就死,要多爽有多爽!他媽的!”

錢日生頂着背後的牆壁強自支撐着讓自己站了起來,此時才覺得已經精疲力盡,他一步步挪到燈燭前,看着地上橫陳的屍體,不忍心再揭開布,只是站在那裡默默的抹着眼淚,抹一下,又流一臉,彷彿眼淚永遠抹不乾淨。

“就咱們這人嫌狗棄的,真給你當一天郡守,你難道不想?”

“不想了,我不想了……”錢日生哽咽的聲音如絲,小的連回聲都沒有。

涼風鑽入大廳,吹的蓋布微微起伏,彷彿瘦狗正在隔着布跟他說話。錢日生手捂着眼睛,只是抽泣,汩汩的淚水順着指縫往下流淌。

“我告訴你日生哥,誰要是欺負咱們,咱們就念着,那天他死了,咱們給他收屍,這麼一想心裡就舒坦多了。”瘦狗一笑就露出兩排大白牙,此刻卻在燈影下歷歷在目。

錢日生滿臉淚水的蹲下身子,把蓋布沿着邊兒,在瘦狗的身子下面慢慢的掖平整,彷彿在給他蓋着暖暖的被子,隨即便呆呆的坐在一旁,癡癡望着。

廳外細雨綿綿,偶的一陣樹響,彷彿潮水悄然涌岸,錢日生望着廳門,滿打滿算一天半的光景,卻出了太多的事情,此時還止不住的耳鳴心跳。

他支着身子渾身痠軟的站起來,像是怕驚動了似的繞開了瘦狗的屍體,竟然連驗狀都沒寫,徑直打開了門往外走去。先回家吧,就算死,好歹要死在翠兒身邊……

他一腳高一腳低,藉着電閃在石板路上一步一滑,一陣風吹來,汗溼的衣服更加冰涼,他無意回頭掃了一眼斂房,帶着追思和不捨。瘦狗已經死了,所有的種種竟像是一場夢!

他收回目光,擡頭有些倔強的迎着雨,這時咔的一聲,一道電光劃過蒼穹,照的天地間驟然雪亮。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怎麼的,剛邁出去的步子卻又慢慢收了回來,他焯然睜目,一下子想到一件事情。

剛纔生死攸關沒有功夫細想,如果沒記錯的話,郡守讓自己把驗狀的死期——拖後八日,他悠悠的擡眼往着前方嘩嘩作響的樹木,爲什麼呢?

爲什麼要拖後八日呢?可他想了一會兒,又抓不住要領,剛準備作罷之時,舉步卻又頓住,城門口郝老六的臉竟然鬼使神差的浮現在他的腦中,他心一拎:“封城十日,天一亮是第三天……

他不顧那冷風冷雨,就直挺挺的站在那裡思索了起來,今天那假郡守沒殺自己,就是因爲自己的那番話……

悽風冷雨,蒼穹黑壓,錢日生乎在明暗之間已經抓到了什麼,焦急的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只要他今天死在衙門裡,不管什麼說辭,刑房害怕延緩驗屍導致誤判案件而擔責,肯定是要要請命刑部,重新委派仵作的,這個是板兒釘釘的。錢日生雙手交握,不停的搓着。這個關節,假郡守繞不過去!因爲再怎麼封城十日,他硬頂着不讓刑房派人出城報備刑部,只會讓刑房的人起疑,起疑就有露餡的風險。

他眼皮緩緩睜開,瞳仁微微的泛着飄忽不定的光,一道思緒微微的在他腦中浮現:他賭不起!

雷聲隆隆,遠處天鼓迴響,雨勢都似乎小了一些,錢日生不禁看了一眼樹影掩映的不遠處,瘦狗嬉皮笑臉要去茅廁的面目歷歷在目。他心裡又是一揪,繼續隔着雨幕望着,茅房的確看不分明,但是錢日生目光所及,卻是茅房前的那條小路。

左拐便是廚房,右拐——是二堂!二堂的郡守桌案上,有令籤。“封城十日,非郡守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十日!他腦中一下子閃過一個篤定的猜測,今天留他活口是怕事情鬧大,可八天以後呢!對方還不知道自己家裡藏着一個要命的逃犯,要是被人堵住,一個私藏逃犯的罪名扣下來,滅口簡直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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