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雷聲漸遠,燈燭似乎亮了幾分,扶風的言語應和着夜風在他腦中此起彼伏,峰迴路轉之間,他想明白一個道理,各方都在用不同的手段掌控着自己,反過來想,就意味着自己對各方都是“有用的人”。

如履薄冰的感覺令人不快,可渾水摸魚的竊喜也着實微妙。錢日生越想越鎮定,一旦有了共同的利益,哪怕馮師爺和馬先也會“握手言和”。這種火中取栗的成功,他已經品嚐過一次了。

他坐直了身子隨後噗的吹滅了蠟燭,在瀟瀟雨聲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錢日生早早就起來,燒水泡茶侍候扶風洗漱,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扶風對這份態度很滿意,言語也變得非常溫和。

“你的那個案子我多少知道點影子,有空你寫個筆錄給我,我親呈雍王,務必還你清白。”

錢日生躬身一禮:“我也會幫公子將東家的底細查清楚。”

隱約間兩人便很自然的達成了一種默契。

傍晚時分,雨終於停了,滴滴答答的雨水斷珠似的順着屋檐滴落,天色開始黯淡下來,預示着慢慢的長夜的來臨。

錢日生坐在屋內,一遍又一遍的推敲着說辭以便應對關於宋掌櫃的盤問,他要讓自己乾乾淨淨。窗紙由亮轉暗,直到門被人推開他才意識到已經到天已經黑透了。

老楊頭和馬先來的極其突然,進門後果然開始了提問:“昨天見着宋掌櫃了嗎?”

“沒有。”錢日生抖擻精神,說的簡短乾脆,屍身已經處理乾淨,連地磚都撬出來重新鋪就過,他相信自己的手段。

“那你出過門沒有?”老楊頭將燈燭點亮,就着抽起了煙。

錢日生對答如流:“昨夜霖兒病了,我帶他去了瀟湘醫館,回來就睡覺了。”

死不見屍,他身上放着藥方,人證物證俱在,完全能夠擺脫嫌疑。如同屍體作僞,用真相去掩蓋真相,這比精細的謊言要可靠的多。他雙眼平視,時刻準備着應對接下來的提問。

“哦,原來霖兒病了,現在好些了嗎?”老楊頭沒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反而問起霖兒的病情。

錢日生透了口氣,絮絮叨叨唸了一大堆,說自己白天一直都在照料,霖兒病情稍穩餘熱未退,還要調養幾天。

老楊頭一邊聽着一邊繞着錢日生走了兩圈,好像一個精明的商人在打量貨物,片刻沉默之後開口道:“原本我還擬定今晚就一起動身回大雍,由宋掌櫃帶人護送你,我們護送扶風,這樣兵分兩路同時進發。可現在霖兒生病,宋掌櫃又耽擱了,計劃只能變一變了。”

錢日生身子動了動,神色複雜的問道:“全都走?”

他定住心盤,按老楊頭以往的做派,任何意外都一定會細察到底,對方能對自己這麼說話,某種程度上也說明自己並沒有引起懷疑。可想到立刻就要前往大雍,一邊是東家,一邊是扶風,暗中還有個蕭先生,自己必定又要陷入諸多是非,他打心底感到害怕。

老楊頭喟然一嘆:“事情緊急,不得不走啊。”

這聲嘆息悠長而又無奈,讓錢日生敏銳的捕捉到對方的倉促,這個念頭一起就再也止不住了。先是蔣掌櫃叛主,驛站的老龐與宋掌櫃又接連被害,自己跟着老楊頭從樊陽一路躲到樑朝境內……

果然讓扶風說中了,東家如果勢力夠大,何必這麼躲躲藏藏的?

彷彿撥雲見日,錢日生愈加相信這個忽如其來的直覺:東家一個壺裡裝了兩樣酒,如同一個走投無路的賭徒,東家把寶押在了扶風身上,而佳夢關的案子則是加註的籌碼。只有走投無路的人,纔會佈下這麼一步險棋。

“實在不行……你們就先走吧,我留下來等宋掌櫃。”錢日生說的絲毫不露聲色,心裡已經盤算起藉機逃走的心思。

“嘶——倒也是個法子。”

錢日生心中暗喜,隨後覺得肩膀一沉,老楊頭胳膊搭上肩頭,言語也隨着煙霧徐徐而來:“日生啊,你留下來正好,順便照顧鳶兒母子,四五天後自會有人來接你們回去。”

“欸?”錢日生有些意外的擡眼看着老楊頭,這可不行,他眼珠轉了轉:“你們都走了,鳶兒這裡出事怎麼辦?”

老楊頭煙鍋點着錢日生:“他們不會出事,倒是你比較扎眼。現在黑白兩道都要拿你,不過王城雖小外人卻很難進來。”

馬先大大咧咧的插言道:“王城境內不準私鬥,亮刃一律處死,你踏踏實實待着就行。”

錢日生明白這話的意思,如今諸侯並起,樑朝雖然名存實亡,可天子仍在,大小諸侯對樑天子還保有最起碼的尊重。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會被無限放大,上升到“圖謀不軌”這樣的大題目上。

如果是之前他會對這條鐵律深信不疑,可現在他可不太相信了。今天說什麼都要讓老楊頭把鳶兒母子帶走,於是硬着頭皮頂了一句:“萬一有人就是不守規矩呢,豈不拖累人家老婆孩子……”

“正要說到這個,”老楊頭滿是皺紋的臉從煙霧中探了出來,隨手將一件東西遞到錢日生眼前,錢日生定睛一看,目光頓時凝住了。

竟然是“人皮”!他瞬間想到了宋掌櫃在門外迎客的模樣,已經猜到老楊頭要自己幹什麼了。

“爲了掩人耳目,你以扶風的身份在此地逗留,這樣別人只見‘扶風’,就沒人發現‘錢日生’了,兩全其美。”

錢日生聽的目瞪口呆,嚅捏着嘴半晌說不出話來,沒想到老楊頭三言兩語之間就把自己套的死死的!細究起來主意還是自己出的,人家只是順帶着加了個小差事,想要推脫卻發現辯無可辯。

老楊頭瞳仁黯淡無光,掏出銀兩放在桌上:“你觀察扶風日久,想必也知道他的習慣,下館子聽曲一切如常,安心當幾天公子哥等人來接,差事就算成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商量的語氣了,錢日生權衡再三,只得點頭答應。

馬先咧嘴一笑:“孃的,這麼好的差事給我得了。”

燭火悠悠閃動,映的手中的“人皮”泛着柔柔的光,細膩的肌膚紋理宛如活物一般。老楊頭仔細的幫錢日生將“人皮”沿着髮際貼着鬢角然後延至頸後,人皮內部竟然已經做了墊高和空囊,熨帖的沒有一丁點的破相。

他託着錢日生的下巴在燈下左瞧右看,謹慎的提醒道:“千萬別露餡,被人戳破了就不值錢了。”

“我會死嗎?”

老楊頭風淡雲清的一擺手:“你呀,後福長着呢。”

門外有人輕聲說道:“楊爺,準備妥了。”老楊頭拍了拍錢日生肩膀:“這裡就交給你了。”

第二天一早,錢日生從“扶風”的臥房醒來,感覺昨天跟做夢一樣,老楊頭和扶風走的乾脆利落,連行李都不帶。

他照了照鏡子仔細查看了一番,然後穿衣上身,將一條細布綸巾將頭髮束了,他低頭打量,身上月白色的江綢,布料上滾着暗花,袖口腰線搭着玄色鑲邊。他看着鏡中的“扶風”,輕輕用手摩梭着身上的衣衫,感受着布料的精細質感,不禁想起初見扶風之時的場景。

對方雍容大度,談笑自若的風采,讓他不由得也學着拿過一柄摺扇在房間裡來回踱着,一個想法在腦中劃過:“要是自己真是公子就好了。”

他被這個莫名的想法拱的臉都有點發燙,只聽門外一個聲音傳來:“公子,起來了嗎?”

錢日生嚇得一個哆嗦,匆忙檢視了一番才疑惑的走出臥房,剛打開門探出頭就看見屋檐下站着一個隨從,朝着自己躬身行禮。

他上下打量着對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剛一擡手,對方立刻遞來一杯茶水:“公子請漱口。”

“你是……”

那人極爲麻利的遞來手帕,隨後退後道:“小的江阿明,是新來的隨從,給公子見禮了。”

錢日生訥訥的站在原地,猜到一定是老楊頭的安排,便試探着問道:“老楊頭派你來的?”

對方擡頭露出一臉迷惑:“小的是王婆帶來的,說公子之前的隨從不幹了,要我們幾個今早過來給主子過眼,是鳶兒夫人挑的小人。”

錢日生眼珠轉了轉,他當時來的時候曾經得到過交代,進了扶風這裡有幾條規矩,其中便有一條:“見到公子的女人不能稱爲‘少奶奶’或者‘夫人’。”看來這個江阿明知道的並不多。

江阿明忙前忙後的服侍着,渾身帶着一股機靈勁,錢日生甚至都不用吩咐,一擡手對方就知道給什麼。早餐忙完,江阿明就開始佈置桌椅、掃地抹桌,隨後將茶壺裡泡上釅釅的茶水還特地配上了紅糖閩姜。

茶水沏好沒多久範長安就來了,仍舊一副古板面孔,每一步都邁的一絲不苟。錢日生經歷過這個場景,等到範先生堂中站定行完禮,他便說道:“範師免禮,請坐。”

範長安一落座,江阿明便長跪在地,認真的磕頭回禮,隨後默不作聲的退到一旁。

不知爲什麼,坐在席間真就覺得範老先生上課變得枯燥起來,一句話翻來倒去的解釋讓他有些不耐煩,他瞥了一眼江阿明,對方站在角落卻聽的津津有味。

授課完畢,錢日生按照扶風的習慣送到大廳門前,江阿明對規矩極爲熟稔,一路恭送範長安出門。

雖然剛認識三個時辰不到,江阿明沒有一處做的不好,談吐謙和卻不諂媚,每個神情、語氣、動作都拿捏的剛剛好,顯得很有禮數。這份能耐錢日生自愧不如。

錢日生走到屋檐下,此時雨已經停了,鳶兒正給霖兒講故事,他心裡還是有點不自信,還不敢和鳶兒母子碰面,便沿着廊廡往門口走去。按照老楊頭的吩咐,他是要出門喝茶聽曲的。他剛要邁步,一柄摺扇立刻送到眼前,錢日生讚歎的看了江阿明一眼,便繼續前行。

江阿明跟在身邊,距離保持的恰到好處,極爲小心的提醒自己避過路上的水窪,錢日生難以抑制的感到一絲快感,於是背挺得更直,笑得也愈加自然。

印象裡的扶風公子身量高,看人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左右瞥着,好像瞧不起似的,額下一道通關鼻樑,配着微微上翹的下巴,透着一股孤傲的味道。錢日生也不禁帶着扶風的樣子,似笑非笑的踱步前行。

一陣脂粉香氣迎風飄來,錢日生擡頭一看,只見鑲邊招牌黑底金子:流觴。

這是扶風經常來的地方,一個夥計笑吟吟地迎了上來:“扶風公子,有日子沒來了,今天店裡來了新人,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您給品品?”一邊說着一邊往裡面讓。

他有心再試探一下江阿明,便學着扶風的口氣說道:“你在這裡等着。”江阿明極爲爽利地答應:“小的正好在對面地茶樓歇歇腳。”並沒有貼身監視的意思。

錢日生偷偷摸了摸腰間的銀兩便邁了進去,他第一次來這種風月場所,傻子進城似的四處流連,只見當中一個天井幔着一層層霧一般地雲紗,一衆賓客都坐在臺前都靜靜地聽着臺上咿咿呀呀地彈唱。

可夥計依舊領着錢日生前行,將其帶入二樓正中的憑欄包間,屋裡氤氳着清淡的薰香,水果清茶緊接着就送到桌上。

錢日生這才知道扶風的待遇如此優越,他坐下身子,只聽歌聲柔緩、琴聲悠然如行雲流水悠然而起,曲到中途只見六七名舞女身繞綵帶竟從樓上縱身一躍。錢日生張嘴欲呼,可發現舞女們正盤旋而落,身姿旖旎花瓣紛飛,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錢日生哪裡體驗過這般光景,只看的目眩神馳,手上的葡萄不覺落在案上。

嬌柔的曲調柔情似水:“多虧那春宵帳下迷人眼,定下這煙花巧計玉樓傾,一霎時蛟龍掙斷了金枷鎖,他敢就搖頭擺尾入煙霞。”

只聽身旁輕輕的拍掌:“好個‘春宵帳’,好個‘玉樓傾’,”錢日生驀然回首,身後一個衣着考究的中年人踱步過來,手撫長髯笑吟吟的坐在身邊。

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之人,只能擠出一絲笑微微點了點頭。

那人看着臺中輕歌曼舞,斜身說道:“公子回國在即,可謂蛟龍入海,這個曲子來的真是好兆頭,”錢日生聽到這裡心裡咯噔一下,不動聲色的看着舞臺。

那人繼續說道:“請公子留意,眼下不宜招搖羽翼。但蕭先生言出必踐,定會斡旋昌王,要緊之時將助力公子大展宏圖,也望公子莫忘約定。”

臺下的人影變得有些模糊,錢日生瞳仁黯了下去,他終於明白扶風是如何和蕭先生聯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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