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身受內傷再加上悽風冷雨中擔驚受怕,當夜就來了熱症,儘管專人前來給他調理過內息,可此刻還是跟在火上烘烤似的,閉上眼都覺得天旋地轉。
他一下夢到自己站在大殿之下朝着高高在上的雍王生澀的行禮;一下夢到自己被人四面圍殺;忽而又夢見自己的母親正坐在塌邊咒罵哭泣;一會兒又夢到周邊全是默然不語冷眼直視的隨人……耳邊亂糟糟的盡是哭泣喊殺之聲。
“救命……來人……”
他喑啞的掙扎着,感覺怎麼都醒不過來,彷彿陷在一口枯井裡,井口的光越來越小。終於,他掙扎着猛地掀開被子,一反手便抓住一個人的手腕。
“公子……”
燈影下卻是錢日生,手上正端了碗藥站在牀邊。扶風失神的張望着錢日生,過了良久纔好似想起了什麼,又轉向他手中的藥碗立刻警惕道:“我不喝。”
錢日生看着扶風,明白對方的心思,猜忌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以至於面對一碗藥都當成蓄意的陰謀。
燭光盪漾了一下,扶風平躺在牀上,臉色青中泛白,微張着嘴像一具剛剛嚥氣屍體。老楊頭進屋看望了下扶風,帶來了好消息。東家和蕭先生已經搭手合作,大雍和西昌和談順利,扶風可以名正言順的回國了。
扶風臉上一片潮紅,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想笑卻牽動了內傷面目似哭似笑的只能眨眼點頭。老楊頭輕聲安慰了幾句,站起身吩咐錢日生服侍好公子,隨後對着扶風鄭重的躬身行了一禮:“明天使臣就到了,殿下安心調養就好。”
錢日生偷偷瞥向老楊頭,恰巧撞上對方若有似無的目光,心微微顫了一下。
扶風堅持不肯吃藥,錢日生也不勸說,任憑藥放在桌上慢慢變涼。他平和的注視着對方,只是因爲他坐着而扶風躺着,反倒形成了居高臨下的姿態。
“鳶兒呢?”扶風聲音從喉嚨裡傳出,含糊的難以分辨。
錢日生搖了搖頭,剛想說“不清楚”,可開口卻是:“有驚無險。”
扶風茫然的四下張望了一下,牽動的傷口再次發痛,明顯呼吸加重了,看着錢日生喘息着問道:“她……她說什麼了?”
錢日生俯視着扶風,慢悠悠的說道:“鳶兒希望你回宮後,讓霖兒好好活着。”按道理話到此處就可完結,可錢日生還在想着馬先的警告,後面的話竟然帶着點要挾的意思。
“蕭先生希望你遵守約定。”
“老楊頭讓我隨你進宮。”
錢日生將手中的把柄一一拋出,每句話都是對方日後殺死自己的理由,但他決定抓住這次機會,索性把話說開逼對方徹底死心:“你不害我,我就不會亂說。”
扶風眼瞼顫動着盯着錢日生,臉色隨着時舒時展的眉頭極爲複雜的變化着,終於費力的吐了句:“好,一言爲定。把藥端過來吧。”
錢日生心裡暗自鬆了口氣,便將扶風慢慢扶起,然後轉身取過碗遞了過去要喂,扶風卻輕聲說道:“我也……不瞞你了,你被他們……騙了……”
“什麼?”錢日生現在如同驚弓之鳥,任何一個消息都會引起他的好奇。扶風又極爲虛弱的說了一遍,錢日生着急要聽後面的話,可扶風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的就像風中的一縷青煙,虛弱的一句話竟然都說不完全。錢日生直覺上猜到一定和自己有關,於是低頭探過去細聽。
扶風喘息了一陣,將胳膊搭住他的肩頭,費力的說道:“他們讓你在我身邊,其實是想……”
“是”字剛出口,牆上的影子動了一下,“想”字未落,錢日生脖頸驟然傳來一陣鑽心刺痛,他身子猛地一彈,掙脫扶風胳膊揮手急撩,一下將扶風推開,藥灑了個精光!
只見扶風雙眼血紅,右手捏着一隻尖細的髮簪披頭散髮的又撲了過來。錢日生這回有了準備,不由得怒由心頭起,一把將扶風重重按住。
扶風嘶啞的叫了聲:“來人……”可聲音卻喑啞的憋在喉嚨裡,他深吸一口氣還待再喊,伸手就要砸碗,錢日生慌忙搶過來同時一把將對方喉嚨卡住。牆上人影陡然變得撲朔不定,扶風反抗的更加劇烈,雙手在錢日生胳膊上不停的亂抓。
錢日生並不想下死手,可內心的衝動釋放難收,情不自禁的手上更加用力,只見片刻之間扶風瞳仁陡然散開,胳膊無力的耷拉了下去。錢日生終於清醒過來趕忙縮手,燈燭下細看對方脖頸,所幸沒有留下淤青。
可扶風目光呆滯,身子時不時抽動一下,眼皮已經不停的翻白,沒過多久抽動的越加激烈,好像被髒東西附身了似的,身子竟以詭異的姿勢扭曲起來,喉嚨深處發出古怪的發音。
“救……救……”扶風臉上突然漲的彤紅,好像喝了一壺老酒,手舞足蹈的拉扯自己的衣襟,身子猛地蜷縮又陡然挺開,震得燭火顫動不安。錢日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驚慌失措的看着眼前的場景。
只見扶風給額頭脖子青筋漲的如同蚯蚓,殭屍似的猛地一抻胳膊猛地甩向錢日生,嚇得他慌忙竄向門口,見鬼似的看着扶風。他醒悟過來,這是內息衝撞了筋脈,本能的就想開門喊人。
屋外冷不丁打了個一個明閃,緊接着便是哐一聲炸雷,震得室內嗡嗡作響,錢日生手剛搭在門閂上,卻電擊似的陡然停住,好像有隻無形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瞳仁忽明忽暗,映着門紙上明滅不定的電閃,彷彿鬼火一般跳動着。
我憑什麼要救他?
這個陡然升騰的想法讓他面無血色,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扶風,埋藏在心底的那顆種子不知不覺已經拱土發芽,這一步邁出去要面對什麼,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他和扶風目光觸碰了一下,對方瞬間讀懂了他眼神中的殺心,眼睛瞬間瞪的滾圓,詫異、憤怒、哀求、不屑、怨恨頓時混雜在一起,手指顫巍巍的對着錢日生不停的指着,就像風中的樹梢。
一念之差騎虎難下,翻滾的雷聲中,錢日生手從門閂上滑落,他走回牀邊,凝望着眼前這個大雍王子。
“掌印前胸則內傷多聚心包絡,制其左膝陰谷穴,逆流而上觸其中府、尺澤、太淵、少商……定脈向,掌陰陽。”油燈將他的身影映在牆上,彷彿師父就在身邊悉心教導,錢日生看了眼門口,又轉眼望向扶風,將目光停在他的髮簪上……
可能是自己的殺心太過濃烈,老楊頭和馬先帶着郎中後半夜莫名其妙的突然一齊進屋,只見錢日生正手足無措的擦拭着扶風的額頭。
扶風並沒有死,滿臉潮紅呼吸時緩時急,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話卻始終說不出口。錢日生手腳冰涼的呆站着,生怕扶風大叫出自己的名字來。
病症惡化的如此突然,實在可疑,錢日生能覺察到幾道目光都瞟向自己。他垂手低頭,偷偷瞥向牀邊,對於郎中錢日生並不害怕。直到那人將扶風拉坐起身子,然後手掌揉按背心的靈臺穴,他心裡陡然竄上一股寒意。
郎中皺着眉頭微微運勁,片刻之後扶風竟然平靜了下來,燈影下他臉色由紫轉青,又由青轉白!錢日生看的目瞪口呆,師父所教的內容此刻出現了截然不同的狀況,他都搞不清是自己記錯了還是師父教錯了。
扶風張口欲言,每次嘴脣翕動錢日生都覺得心跳欲出,突然對方目光看向錢日生費力的擡起手,錢日生邁上去將他手緊緊握住:“殿下,沒事的,明天使臣就來接你了!鳶兒和霖兒也會好的!你就安心吧。”
扶風瞳仁亂顫,嘴脣抖動的愈加激烈,冷不丁哇的一聲鮮血狂噴,衆人一齊後退了一步。唯有馬先眉頭皺了皺,不由得瞥了錢日生一眼。
郎中手如輪指,連點扶風胸背幾處大穴,隨後按住脈搏細細品查,終於站起身走到黃掌櫃面前,疑難困惑的微微搖頭:“內傷太重,又岔了心脈……”郎中“唉”的一聲,後面的話就沒再說了。
停留在錢日生身上的目光隨着這聲嘆息消失無蹤。
夜裡衆人輪流守在身邊,郎中進進出出,推宮揉穴,按脈用藥,這讓錢日生心急如焚。扶風就這麼迷迷蕩蕩的竟然一直撐到了第二天中午,錢日生不眠不休堅持要陪着扶風,忙碌的身影在窗紙上晃來晃去,忠心的令衆人都感到意外。
傍晚時分雨已經停了,錢日生正打着瞌睡,扶風卻突然啊的一聲醒了過來,錢日生猛然擡頭,正巧和扶風四目相對,對方歪着頭眼神迷惑又茫然,好像不認識他。
錢日生心臟驟停,吶吶的喚他:“殿下?”
“殿下……”對方喃喃自語,突然詐屍似的一把抓住錢日生的小臂,力量大的出奇,雙眼狠毒的盯着錢日生:“是你!”
錢日生連忙抽出手,只見扶風開始劇烈咳嗽,胸膛猛地往上急挺,痛苦的兩條胳膊不停的甩動着,敲得牀板邦邦作響。衆人聞聲趕緊涌了進來,郎中趕緊摁壓他胸背兩處穴位,注入一股內力幫他緩解,扶風喉嚨裡嗬嗬作響,慢慢扭過頭來,錢日生驚得不由得半站起身,心想:完了。
可扶風卻突然笑了,笑得特別響亮,所有人的目光盡皆投了過去,卻見他笑得愈加張狂,而且是嚎聲大笑,笑得聲嘶力竭,舞動着雙手指着衆人不停的點着。
眼前奇特的一幕把大家都看的有些毛骨悚然,郎中趕緊運勁揉穴,想迫使他恢復平靜。可扶風還是無法止息,臉上隱約帶着血紅色的斑點。
錢日生眸光猛地一閃,這回他死定了!
郎中雙手連拍帶捏,運掌震穴,可還是無濟於事。終於,扶風突然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栽倒在牀上,一會大一會小的抽喘着。
“老神仙,怎麼樣啊?”老楊頭徵詢的問道。
郎中苦思冥想最終搖搖頭,想了會兒,又搖了搖。衆人彷彿得到了某個最終的答案,都各自唏噓的走了出去。
錢日生依舊守在身旁,不親眼看到扶風嚥氣,他終究不敢放心。
夕陽西下,彩霞將窗紙映的明晃晃的,扶風雙眼緊閉,臉上紅暈越加明顯,冷不丁的張開嘴,竟開始喋喋不休。錢日生驚異的看着對方,手不自覺的摸向枕頭。
扶風時而好像在和人娓娓而談,一會兒又像在咒罵,轉而又在哭泣哀求,彷彿一個說書匠一人分飾多角,在向觀衆聲情並茂的說着某個情節;又像一個口技者,模仿着各式各樣的人生。
錢日生想起對方的確有自言自語的奇怪行爲,他眉頭緊皺着,難道瘋了?就這麼聽了足足半炷香的時間,對方的聲音終於戛然而止。錢日生慢慢湊上去,伸手在他鼻子下探了探。
“錢日生。”
扶風睜開眼喚了他的名字,語氣不高,平靜彷彿沒事人一樣,錢日生心裡打了個突,驚詫的看着眼前的大雍王子。卻見扶風眼珠晶瑩剔透,映着窗紙透過的霞光彷彿在燎燎燃燒似的,煥發出迴光返照的光芒。
“我在下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