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大的儀門彷彿一張獸嘴,兩顆紅燈籠瞳仁似的垂在檐下,順着風微微的搖晃着。

夜裡倉皇模樣還歷歷在目,此時此刻卻有種越陷越深的感覺。錢日生心裡又是焦急又是埋怨,也不知道瘦狗躲在哪裡鑽沙子去了,要想辦法跟他碰面才行啊!

“快點吧,郡守大人二堂等你呢,說不定要升你的工食銀呢。”差吏催促着便自己從東角門先邁了進去。

錢日生惴惴的沿着儀門內筆直的石板道一直走,穿過大堂,只聽裡面爽朗的笑聲,他心裡略略一定神,莫不是疑神疑鬼了,或者瘦狗壓根就看錯了?

他走到堂前,對着堂內大聲叫道:“佳夢關仵作行人錢日生,拜見郡守大人。”

“免禮吧,”裡面慢慢踱出一人,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輕撫長髯,正笑吟吟的看着錢日生,身邊一個灰袍師爺面無表情的立着。

錢日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本就不是混跡人情世故的人,帶話的人說郡守大人“請”自己過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起這個話頭。

“昨晚的驗狀我看了,寫的很不錯,難怪葛大人臨走之前誇你‘業績精湛’呢。”

錢日生被誇得腦子一團的漿糊,自己在葛大人心裡什麼印象他是一清二楚,一向都是“從業未精,尚有待堪考”,怎麼反倒誇起自己了?他嚅捏着說道:“謝賀大人。”

那郡守在廊下踱着步子,俯仰之間顯得容光煥發:“怎麼大早上就急着出城啊?”

錢日生心裡忽的震顫,緊張的眼皮一翻,往上閃了一眼,見對方沒有發覺,又偷偷瞟了幾眼。可是離得太遠,看的不是太清楚,而且當官的都差不多模樣,一把大鬍子遮臉,總覺得似是而非。

郡守的坦然自若,讓錢日生可心裡還真有點吃不準瘦狗的言語了。哪有這麼有恃無恐的的冒牌貨?他盤算着眼下的情形,家裡有個逃犯,這裡的事情如果是個誤會,那真是從容多了。

他鬥着膽子投石問路:“大人,屍體不宜停放過久……”他向來都是上面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從未跟上官說過這麼多的話,此時話一出口他自己心裡都有些詫異,嘴上卻磕磕絆絆的繼續說着:“驗狀……如若無誤,可否將屍體運出城外,好掩埋。”

他刻意把兩件事併成一件事,好趕緊讓這個郡守鬆口。

郡守沉沉的嗯了一聲,“這個確實,天氣炎熱容易出瘟,行,本官應下了。”

錢日生心裡頓時鬆快了,一夜的壓抑在這一刻陡然釋放,要不是站在二堂門前,此刻他真想直接躺在地上!

“對了,”郡守話鋒一轉:“城內最近有個逃犯手段殘忍,昨天夜裡又犯了命案,我已經下令封城緝拿,埋屍體還真要緩兩天,先收斂在棺材裡吧。”

錢日生陡然想到家裡的那個漢子,昨夜,逃犯,命案……一下子在他腦中串聯上了,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是卻還是強自忍住了,現在說萬一真的給攀咬上,真是跳黃河洗不清了。

“哎,本官剛一上任,這命案疊發,按理——葛大人治下不該這樣啊……”郡守揉着眉心,說的意味深長。

換個活勁兒點的下屬,這話梢兒立刻就能接過來,那是現成的馬屁。可錢日生卻聽的似懂非懂,只能眼盯地面垂手靜立,壓根不知道怎麼接。

郡守眼角瞥了一眼錢日生,輕咳了一聲吩咐道:“刑房的已經去張羅了,你在斂房等候吧,大約過會子也該運來了,你好生覈驗,到時候我來找你。”

錢日生等的就是這句話,趕緊躬身行禮,得令退下,走路果然輕快很多。他左等右等,直到下晚,才終於聽見斂房外的動靜,只見大門一開,四個公差擡着個木板一路嘿嘿喲喲的把一個蓋着白布的屍體運了進來,朝地上打橫一放,憋着呼吸指了指,轉身就走了。

此時天已黃昏,雲色晦暗樹影蕭索,縷縷冷風吹入大廳,壓得燭火幾欲熄滅,隨後又冉冉立了起來。

錢日生移過燈燭,放在一旁的桌角上,隨即掀開蓋布,剛露出屍體頭部,驚得他被針紮了似的,啊的一聲直蹦了起來!赫然看見死屍面部青紫,身材消瘦……他揉了揉眼,瞪直了細看,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

竟然是瘦狗!

錢日生腿肚子一陣的抽筋,一陣寒涼順着脊柱倒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怔怔的望着地上已經冰涼的瘦狗。只見昨天還生龍活虎的朋友,此刻雙目圓瞪,嘴半開着,一道殷紫的勒痕在燈影下恍恍惚惚……

一聲咳嗽在門外突兀的響起,只覺一陣冷風裹挾着雨霧吹入廳內,壓得燭火噗噗作響,錢日生心若鼓錘,直愣愣的看着門外悠悠踱進一個人來。

燈影婆娑照的不遠,只能看到個大概,只見那人慢慢的踱着步子,走到燈影之下。來人身穿紫衣官服,輕袍緩帶,一手撫着長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錢日生。

錢日生盯了一會兒,陡然一個激靈,趕緊站起來見禮:“仵作錢日生,見過賀,賀大人。”

他渾身寒毛直乍!這回終於看清了郡守的面容!竟然和昨天查驗的死者容貌極爲相似!一道電閃劃空而過,錢日生心裡陡然驚醒,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棺材。

殺官頂替!他心裡一陣的狂跳,事已至此,只能咬死不承認!

那人臉上貼着陰陰的笑意,竟不答話,錢日生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僵着身子,保持着行禮的姿勢。

余光中他看見郡守慢慢走到屍體旁,看了一會兒,然後尖着兩指將蓋布蓋上,隨即又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就着燭火慢慢的看着。

錢日生壯着膽子匆匆一瞥,心裡已經瞭然,這個郡守果然有問題,眉梢似乎拿什麼東西塗抹墊高了,下頜長鬚擋着,外行肯定看不出什麼,在他看來的確有點——肉笑皮不笑的感覺。

“郡守”走路走的很慢,捏着紙又踱了回來,這才終於開了口:“不錯,不錯,”他微微揚了揚紙,“這個驗狀果然寫的詳盡得體啊。”

說完竟然就着燭火,燒了……

錢日生心裡像繃緊的弓弦,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只聽咯咯吱吱的聲音,他不禁擡起眼瞼望去,這“郡守”竟然拖了椅子,朝自己面前坐了下來!

“人吶,最重要的就是平安。”他語氣低沉,似乎在喃喃自語。

門外淅淅瀝瀝的雨水打的屋瓦樹木像成一片,窗紙被蒼穹之上的電光映的一閃一滅,錢日生緊緊繃着,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擡頭看。”郡守輕聲說着,錢日生只得怯生生擡起頭,眼神亂跳的望着,不禁啊的叫出了聲,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只見眼前姓賀的郡守伸手慢慢的沿着額頭一點一點的揪着,錢日生不禁瞪大了雙眼直愣愣的看着對方把頭髮慢慢揭了下來,露出一顆剔透泛光的光頭!

錢日生感覺自己血都涼了,彷彿不勝其寒的打了個冷戰,那人繼續慢慢沿着腮幫然後到嘴脣,再到另一邊,將自己的鬍鬚都撕了下來!

“你見沒見過我這樣子呀——”那人陰惻惻的聲音,彷彿毒蛇嘶嘶吐着信子。錢日生臉色青的泛白,好容易才搖了搖頭。

咔的一聲驚雷,彷彿裂帛似的,驚得錢日生一顆心差點跳出腔子,背上滲出一層的涼汗。

“哎——想必你也猜到了,你是公門老吏,你說殺官頂替是多大的罪名啊?”那人彷彿真的在探尋着自己的意見,反倒錢日生在燈下扭曲的臉,五官錯位,又是驚訝又是恐懼,憋了半天竟然說了個“沒見過”。

“頭一遭見面,咱們就鬧了個生分,逼到這份上了,沒法子的事情”他輕輕拍了拍腿,揉着手腕站了起來,“反正城內有個殺手,就當他多殺了一個唄。”

那假郡守咧嘴一笑,風淡雲清的說着話,手中已經握着一柄尖刀。燭光忽的一暗,錢日生只覺得勁風撲面,那人如同夜梟一般騰空而起,隨即五指成爪,一把揪住錢日生的脖領,右手一柄尖刀寒光遊離!

就在這時,外邊青光一閃,電照長空!錢日生失聲叫了一句:“殺了我你無法善後!”

尖刀頂肉,卻驟然停住。

那人一愣,隨即眯着眼打量着喘着粗氣的錢日生,陰陰的說道:“這有什麼無法善後的,城內殺手乾的,有他擔着,多背條人命打什麼緊。”

說完生怕錢日生再多話,剛要動手,錢日生不知那裡來的勁頭,死命掙脫往後猛地一退,咬着牙關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是仵作!你殺不得!”

這句話說的極其硬氣,他心一狠,這輩子逆來順受從沒這麼兇形必露:“仵作行人是刑部下發腰牌,我一死,佳夢關沒有其他仵作,刑房必須請命刑部重新委任下派!”

他一口氣連珠炮式的,說的對方有些發愣,隨後狠狠的咬出最後幾個字:“到時候刑部來人,你就露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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