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舒等了半個時辰,火氣都要磨沒了,才見到一個人影磨磨蹭蹭從門外走進來。
因爲是在別人家,餘舒不好發作,便冷眼看着翠姨娘在她對面坐下,朝她侷促地扯了個笑容,道:
“我不過在人家府上小住幾日,你這丫頭怎地找來了?”
“你既然知道這是‘人家’府上,”餘舒耐着脾氣說:“就快同我回去吧。”
“呵呵,不急。”別瞧翠姨娘在尹夫人那裡答應的好,到了餘舒跟前,一樣要心虛氣短,扭捏了兩下,看餘舒似乎沒打算和她發脾氣,這才壯着膽子開口道:
“這尹家的侍郎夫人原本是孃的舊主,當初我是跟了你爹才流落到江南去的。現今回到京城,不好容易尋着門,夫人顧念舊情,又聽娘說你是個好的,便想與咱們家說親,將你許配給尹家的三少爺,這門親事可是打着燈籠都尋不來的,你知道這尹家有多大方,光聘禮就足夠小修舒舒服服過後半輩子。我聽說媒人上門,卻被你趕出來了,你這糊塗孩子,真是不知好賴,說到底,娘還不是爲了你和小修打算。”
翠姨娘越說越有底氣,到了最後,竟氣哼哼地數落起餘舒。
餘舒就知道她是個蹬鼻子上臉的,居然好意思當着她的面貪起那沒影沒邊兒的“聘禮”,當即冷哼,打斷了她的自言自語,道:
“娘真是好大的臉面,連堂堂侍郎夫人都要與您攀親,想讓親生兒子娶您這丫鬟出身的閨女,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翠姨娘不服氣仰起了脖子,不樂意地嚷嚷道:“我是丫鬟出身的怎了,你還不是我肚子裡掉下來的肉,還不是做了易師老爺,那什子女算子,滿京城裡能找出第二個?!”
餘舒“嗤”地一聲笑,一針見血地說:“看來您還有些自知之明,曉得若不是我自個兒爭氣,人家哪裡看得上您這個奴婢,看的上我這個奴婢生的?”
翠姨娘頓時被打回原形,飛快漲紅了臉,瞅着餘舒一臉冷笑,看到她眼中鄙夷,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擡手指着她,氣哼哼道:
“不管怎麼說,這門親事我已經答應了,你是我生的,我養的,我是你親孃,你是我親閨女,你爹死的早,這婚姻大事自然由我做主。容不得你胡攪蠻纏,壞了好事!”
餘舒早知道翠姨娘這個眼皮子淺的不講理,她滿以爲給侍郎家的公子做丈母孃是件天大的好事,哪裡知道餘舒這個兩榜三甲的女算子,如今單憑品級,就能與五品官員平起平坐,果真談婚論嫁,還不知誰撿了便宜!
這尹家也不地道,揣着明白當糊塗,自以爲拿捏住翠姨娘,就想套住餘舒這一尾活魚,餘舒心裡透亮,哪裡容忍的下去!
餘舒也沒打算和翠姨娘講理,看她拎不清,便瞥了一眼守在門外的丫鬟,高聲冷笑道:
“當初我和小修被人打殺時,怎麼不見娘記得我是您親閨女?說出來不怕外人笑話,我這婚姻大事,您還真個兒地做不了主,小修也不用你管,有我這個姐姐操着心。您若實在滿意尹家這門親事,那我回頭就給您準備一份嫁妝,您自己嫁到這兒吧。”
說完,便站起身撣了撣袖子,要往外走,不擔心那兩個臉色古怪的丫鬟回去學嘴。
“你、你、你這不孝女!”翠姨娘被她氣歪了嘴,想罵人,又露怯,只能不痛不癢地指着餘舒吼道。
餘舒理都懶得理她,停在門口,隨便對着一個奴婢道:
“剛纔說的話,你一模一樣去和你們家夫人學了,就說我餘算子親口講的,她要是真有意討我寡母做兒媳婦,就派人到城北的忘機樓知會我一聲,我提前準備好嫁妝!”
餘舒一捋袖子走了,一改來時要領走翠姨娘的主意,這尹侍郎家敢算計她,就別怪她不給他們好臉!
至於翠姨娘,她就不信尹夫人聽了她的傳話,會不把人攆出去。
姑且不提尹夫人聽到餘舒母女在小茶廳裡說的話會不會摔杯子岔氣,餘舒從侍郎府走出來,折返回家。
趙慧問起來,餘舒只說是翠姨娘找到舊時主人家,在別人府上叨擾,因此惹出誤會,她並沒有講那麼仔細,畢竟差點被親孃給論斤賣了,這可不是什麼高興事。
趙慧看她臉色不虞,暗歎一聲,大約也猜到是個什麼情況。餘舒姐弟倆的生母她雖然沒有見過,但是聽過不少,她當初在義陽城照顧餘舒和餘小修,就隱約知道翠姨娘是個什麼德性,不然也不能把餘舒這孩子逼得流落街頭。
她至今記得去年差不多這個時節,還是曹掌櫃的薛家大公子,大雨天把餘舒從外頭抱回來的那個可憐相,被打的皮開肉綻,衣衫襤褸,當時她就想,若這是她的孩子,豁出去命也不會讓誰招一下子。
想到這裡,趙慧握緊了餘舒的手,不無心疼道:“說句不當講的,即便是你親生的母親,斷也不能胡亂安排你的婚姻大事。這女子嫁人,相當是再活一回,娘雖然見識淺薄,卻也清楚你不似尋常宅中兒女,你主意大,又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真要尋個人白頭到老,光是合你心意的不行,那人還要容得下你。”
餘舒聽得趙慧這一席掏心窩的話,微微怔色,腦子裡登時冒出一個人來,那人倒是對她十分容忍,耐得住她這要強的性子,也算是合她的心意,又對她好的沒話說——
餘舒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剛纔胡思亂想了什麼,繃不住有些臉熱,怕被趙慧看出來,便垂下頭,靠在她肩膀上,也不嫌她月子裡身上一股腥味,蹭了蹭趙慧的頭髮,嘟囔道:
“還是娘好福氣,尋着乾爹這麼個癡情種子。”
趙慧笑着掐了掐她的臉:“正說你呢,你卻打趣起爹孃來了。”
賀芳芝從外頭回來,一掀簾子,正好聽到趙慧說話,接嘴問道:“打趣我們什麼?”
一邊說話,一邊將從門口丫鬟手裡接過來的甜湯補品端過來,拿勺子攪着輕吹開熱氣。
餘舒看着他動作,笑眯眯道:“正在說乾爹乾孃夫妻恩愛,讓人羨慕呢。”
趙慧和賀芳芝年紀不小,卻都是臉皮薄的人,一時被她說的羞臊起來,笑罵她兩句,就把她攆出去了。
餘舒走到庭院裡,扭頭望着牆頭上的落日餘暉,眉間籠罩上一抹淡淡的愁緒,她方纔不只是打趣,倒真是覺得羨慕。
趙慧和賀芳芝能有今天這樣的和樂日子,是歷盡了一番磨難換來的,但這世間,又有多少男男女女,不是不能同患難,就是不能共富貴。情濃時,山盟海誓,情薄時,橫眉冷對,最後變成了一雙雙癡男怨女,徒惹傷悲。
這也是她爲何一直看得到薛睿對她煞費苦心,卻不肯點頭的原因。說到底,是她怕了,她怕眼前這份知心,有朝一日會成了負心,再惹她傷心。
就像她待景塵,曾經那樣的掏心挖肺,換來不過是一句緣盡於此,此前萬般好,轉眼就成了煙雲,縱使他有萬般無奈,也掩飾不了他對她的狠心。
重活一世,她有大好的光陰,不想再虛度了年華歲月,也曾想象過找一個像樣的男人一路走下去,卻在景塵這裡碰了壁,不知不覺,就看淡了男女之情。
然而不可否認,在她對景塵心灰意冷之後,卻忍不住爲薛睿而動心,所以她纔會對他想方設法親近自己的手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
那樣一個聰明睿智的男人,溫柔體貼,又是真心實意地討好,會有幾個女子能夠忍住不動心?
餘舒擡起手,輕輕拂過嘴脣,猶能記起那一晚上讓她砰然心跳的吻,還有那晚在暄春園的樓上,她在千鈞一髮之際,脫口喊出的那個人。
她幾乎就要一頭栽進去,然而她冷靜下來,頭一次認真考慮起她和薛睿的關係,總覺得要讓她主動邁出去那一步,還差一點什麼......
還差什麼呢?
餘舒目中凝起一抹思忖,心中遲疑。
餘舒等到餘小修回來,就把翠姨娘在別人府上做客的事情告訴他,讓他安心讀書,不必擔心。
餘小修自然不會去懷疑餘舒話裡真假,他知道翠姨娘好好的就行。
一家人吃過晚飯,天色也黑了,餘舒因爲黃昏時那一場心事,回到忘機樓不知該怎麼面對薛睿,就讓芸豆鋪牀疊被,準備留下來睡。
好歹沒忘記派個人到忘機樓捎個口信,免得她遲遲不歸,惹人擔心。
夜裡,餘舒平躺在趙慧讓人換新的牀鋪上,閉着眼睛找覺,耳邊聽到一陣細碎的動靜,平轉過頭,就見到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正扒着褥子爬上牀,挪到她枕頭邊上,撅着屁股趴下來。
許多天沒有看到金寶,餘舒難得沒嫌棄它身上不乾淨,沒有把它丟下去,瞅了這小黃毛一會兒,有些嫌棄地嘀咕道:
“怎麼又肥了,你是偷吃了廚房多少好東西。”
金寶睜了睜黑豆大的小眼睛,半蹲起來,懶洋洋地扭了個方向,把屁股朝向她再趴下去。
“......”餘舒忍了忍,沒有伸手把它丟出去。
她不和一隻鼠輩置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