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舒與薛睿一行男女結伴離開花園,到前門有一段路。
辛六在馮兆苗的追問下,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們不在場時,餘舒是如何地應對三女責難,又是如何地以“斷死奇術”贏的了那一朵金玉芙蓉的。
馮兆苗一聽到餘舒有那樣通天的本事,驚的差點跳起來,兩步竄到餘舒面前——
“蓮房,你真的假的!”
“若是假的,那這是什麼?”餘舒拍了拍夾在腋下的錦盒,不理抓耳撓腮的馮兆苗,扭頭對上薛睿若有所思的目光,偷偷朝他眨了下眼睛。
薛睿心中頓時有了數,先是蹙了下眉頭,接着又搖頭笑了。
“要我看,她們絕對是故意拿蓮房的身世做文章,想要敗壞她名聲,真是用心險惡,我還當伯爵府的紫珠小姐是個乾淨人呢,沒想到人長得那麼漂亮,心眼卻和那個誣賴蓮房是小偷的湛雪元一樣壞,最可惡的就是那個崔芯,口口聲稱蓮房不仁不義,明明紀星璇是罪有應得,偏被她說是蓮房害死的,黑的也要說成是白的,寧寧,你說是吧?”
辛六皺着鼻子發了一通牢騷,寧小姐只是笑笑,眼神不由自主地向走在前面的兩個人身上瞟。
薛睿低聲問餘舒道:“是息雯指使她們刁難你的?”
“還能有誰,”餘舒冷笑,“她算盤打的好,先叫崔芯出來獨佔鰲頭,壓得後面一羣人提不起精神,她再來一個新鮮把戲,誰不稀罕呢,她這是將金玉芙蓉視作囊中之物,最後還要絆我一腳,真是記吃不記打,當我是吃素的嗎?”
見她兇悍,薛睿失笑:“所以你就搶了她的金玉芙蓉。”
他知道她向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肯受半點委屈的。
餘舒扭頭看他一眼,含糊了應了一聲,並沒打算告訴薛睿,那幾個丫頭片子找她晦氣之前,她就打算要搶金玉芙蓉了,究其原因,倒不是爲了和息雯置氣,而是爲了他。
罷了,就讓他誤會吧。
前面一道迴廊,轉彎時,籠燭一暗,薛睿飛快地握住餘舒手腕,趁她回頭,低頭擦過她耳邊:
“待會兒散了,忘機樓來。”
說罷,便鬆了她,向前一步,過了轉角亮堂起來,在後麪人看來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餘舒揉了下耳朵,心中有一絲異樣——他們兩個從今往後,恐怕要有很長一段時間得這麼“偷偷摸摸”了
宴會散後,定波館門外來來往往的馬車接送主人家,人多眼雜,餘舒薛睿一行人便沒有在門前多敘話,作別後,各自登上來時的車馬。
馮兆苗眼巴巴地看着餘舒坐上馬車走了,回頭搓着手掌對薛睿道:
“睿哥,那個你看,蓮房她師父肯不肯再收個徒弟呀?”
薛睿看穿他心思,毫不客氣地戳破他的妄想:“那位仙師早不知雲遊到何方去了,就連阿舒都找不到他,你想拜師,還是省省吧,斷死奇術,豈是那麼輕易學得?”
馮兆苗不死心,撓頭道:“那、那我拜蓮房爲師呢?你說她肯不肯教我?”
薛睿一笑,想也沒想道:“那你還不如去找她師父容易些。”
馮兆苗悻悻地閉上了嘴,
薛睿坐上了馬車,便收斂了笑容,臉色微微複雜。
餘舒會在芙蓉君子宴上露這麼一手,實在是他意想之外,他可以預料到,今日過後,今晚的事情一經傳出,女算子的名頭將會響徹京城,再過一陣,只怕安陵無人不識她。
人的名,樹的影,她很好地抓住了這個揚名立身的時機,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可後患也不少。
斷死奇術,誰不心悸,必要惹來一堆麻煩,九皇子原就有意招攬餘舒,這一下,更要殷勤起來。
至於寧王那邊,勢會將餘舒這個可以握有通天本領的女算子視作眼中釘,免不了要算計一番。
“還好她機靈,當衆提了那兩點出來,日後就算惹事上身,好歹佔一個理字。”
餘舒斷死之前,先向薛貴妃提了…要求,這第一點是說,斷死奇術,絕不外傳,有人膽敢覬覦,即是結仇。
第二點是說,斷死奇術,耗神費力,三十日一卜,不得逆施,否則要遭報應。
這前兩點,便堵了一半人上門滋事,又給人一種施展斷死奇術十分不易的假象,實際上薛睿已經猜到,餘舒今晚所謂的斷死奇術,正是之前她用來爲十公主卜算死因的那一方法,所以斷死,真的只能斷死人罷了。
思及十公主,薛睿念頭一轉,便想起朱青珏今晚在宴會上所作所爲,對他的懷疑去了大半——
那個與十公主偷生私情,慫恿她自殺嫁禍瑾尋的肖雞男子,面對他時候,言行舉止,多少總該有些退避纔對。
反觀朱二,同他對峙,不但理直氣壯,且似是他做錯了什麼事情才惹得他針鋒相對一般。
“必有蹊蹺。”薛睿按了按吃水後隱隱痠痛的眼睛,閉上雙目,一路思考,不知不覺,馬車就在忘機樓門前停下。
薛睿走進後院,一看二樓燈暗,餘舒還沒到。
再說餘舒出了定波館,行過兩條街,經過一道無人的巷子,馬車被人攔住了。
“姑娘,有人擋道。”趕馬車的劉忠扯緊繮繩停下,看到前頭那人翻身下馬,走近了,他纔看清楚是誰。
“怎麼了?”餘舒正在回想今晚宴會種種,回神問了一句,就聽車外劉忠與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一前一後響起:
“是、是景公子。”
“小魚,是我。”
餘舒眉頭不禁皺起,擡手撩起半道簾子,果然見景塵牽馬立在那兒,那一身純白無暇的道袍,在夜裡很是招搖。
餘舒臉色一整,道:“三更半夜,你不回公主府,跟着我作甚?”
景塵看着她在昏黃的馬燈下明麗的臉龐,幾次聽慣了她冷言冷語,就沒一開始那麼難受。
“我今晚見你眉上有崢嶸之兆,近日不是有大福即是有大禍,在定波館你不願與我說話,我只好追了你來,提醒你小心。”
餘舒面上不爲所動,把頭轉向一旁,不想看他那雙令人惻隱的眼睛,冷聲道:
“我自己就是易師,福禍自曉,無需你操心。”
景塵眼中劃過幾許失落,沉默片刻,輕聲道:
“我聽大提點說起,今年的兩朵金玉芙蓉乃是極品冰瓊所削而造,越是遇熱,越是冰涼,聖上宮中就有一方硯臺,夏日炎炎也可近身涼爽,我本想得來,等到宴會過後再私下送你,卻沒能如願。”
餘舒眼神一閃,忍不住回頭看他,見他俊逸的臉上落魄一片,說不得有一丟丟的心虛——
她先前只猜景塵要搶金玉芙蓉在宴會上送她,就防備起來,沒想卻是她誤會了。
“薛公子智慧過人,我不比他心細,跟着他下了水,卻只找見這一盞假燈,不如那一盞夜明珠花燈做的好看,但是也算作精巧難得。”
景塵手伸到馬鞍後,摘下他從定波館帶出來的那一盞燈,遞到車門前。
“沒能給你金玉芙蓉,這個就送你吧。”
餘舒看着他手上那一盞微微反光的淺茜色玻璃燈,有一瞬間的失神,等到她反應過來,那一盞燈已經被她接到了手上。
景塵看她收下,臉上便露出一些喜色,只是沒等他高興一會兒,就聽到餘舒嘆似的輕笑:
“呵你這樣煞費苦心地討好我,以爲我就會心軟嗎,說到底,你還是不識得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罷,就聽到一聲碰響,緊接着便是一陣短促的碎裂聲。
“嘭!”
“噼啪啪!”
餘舒手指一鬆,那一盞精緻的玻璃蓮燈就墜在車轅上,摔成兩半,又掉落在地上,轉眼間碎成了許多瓣。
景塵心頭一窒,見地上飛落的碎片,擡起頭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無措。
不知爲何,他這樣的神情,叫餘舒不禁回憶起那天晚上他毅然決然地與她割袍斷義,不論她如何挽留,都鐵定了心,想當時,她臉上或許也是這般模樣。
餘舒這一次沒有避開目光,坦然直視他,眉心處的紅水晶閃動着迫人又不安的光芒。
“你聽好了,我就說這一次——我這個人,全天下最在乎的,就是我自己,誰人對我好,我定會回報他們,誰人得罪我,我絕不放過他們,便是這世上與我至親之人,若有朝一日負我,叫我寒心,我也絕不會心慈手軟,我餘舒,就是這麼一個狠心小人。”
“所以,你大可不必費力討好我,因爲不論你怎麼做,我都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想讓她答應做破命人,乖乖地和景塵這個曾經背棄她的男人成親生子,絕無可能!
她不會給景塵一丁點的希望,因爲註定他要希望落空。
這是她看在往日情分上,唯一能給他的忠告。
“道子請讓路吧。”
餘舒冷冷一聲,放下車簾,坐了回去。
景塵慢慢後退了兩步,看着車伕拉動繮繩,趕着馬車,載着那個讓他百般無奈的人,自他眼前離去。
“小魚”
這個時候,他突然有一點明悟了——不管他如何對她,他們大概再也回不到從前那般要好。
他低着頭,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擡手摁住了悶慌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