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到亥時方停,餘舒將薛睿送出大門。
“大哥回去吧,夜路小心。”
薛睿回頭着立在臺階上骨瘦體纖的餘舒,形容不出她哪裡不妥,可就是有些放不下心,擡眼一門房沒有閒雜人,只有一個小丫鬟候着。
他便錯開步,藉着身形遮擋,擡手拉住她垂在身側的柔夷,掌心接觸到一片冰涼,讓他暗暗皺眉,便用力握了她一下,低聲道:
“明日無事,到忘機樓來。”
到底她家裡不方便說話,明日他可要好好問問。
餘舒擡頭望他一眼,只見他眼裡關心,抿了抿嘴脣,輕笑道:“那就下午吧,上午我要去邱侍郎府上一趟。”
“好,我等你。”薛睿點點頭,卻沒忙着鬆開她的手,而是就這麼站着,道:
“上次說要出去玩兒,你再挑個日,我你那匹紅馬養的還算精神,只是總放着不跑”
他口中說着無關緊要的話,溫熱而又寬厚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背,摩挲了一陣,直到她手指上重新有了溫度,才結了話尾。
“我走了,你不要熬夜書,早點休息。”
餘舒着薛睿登上馬車,慢慢把暖熱的手縮進袖裡,心繫着方纔他那一刻半刻的溫存,目光跟着馬車遠去,一直到消失在街角,她還在出神地望着遠處。
“姑娘,起風了,快回房去吧。”芸豆在她身後喚道。
“嗯。”
餘舒轉過身,眼中已沒了猶豫,心中是想:等她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查清楚了,再告訴他不遲。
***
薛睿一回到府上,就聽小廝傳話,說是薛凌南找他過去。
薛睿以爲有什麼要急,衣裳都沒換。便匆匆去了北苑小書房。
一路到門外,沒有見到一個下人,薛睿的腳步放慢,聽到半掩的房門內幾下低促的咳嗽聲,他站住了腳,一聲不響,直到那咳嗽聲不見,纔出聲道:
“祖父。我回來了。”
“是城碧嗎,進來說話。”
薛睿推門進去,轉個身,就到薛凌南正披着一條深青色的披風,挺着背,孤零地坐在書架下面的躺椅上。膝上蓋了一條薄毯,手中拿着幾張黃皮折。
“聽寶德說你下午回來了一趟,又上哪兒去了?”薛凌南擡頭問他,面對着從小養育在膝下的親孫,他面上仍有三分威嚴。
“去探望一個朋友,留在人家中吃了宵夜,”薛睿走過去,着他身後,遲疑了一瞬。才上前將那大開的窗闔上,再轉身退到老人面前。
“祖父,可是出了大事?”
薛凌南將他方纔舉動在眼中,昏黃燈影下老邁的臉上,表情不顯。
“今日早朝上,有人帶頭提出立儲之事,上表了奏章。”
薛睿驚訝地問道:“何人上書?”
他官居五品,不必日日上朝,近日一直忙於修律文書。下午剛剛脫解。所以還沒有聽說早朝上的事。
“你二叔的嶽人,司天監辛左判。”
薛睿的二嬸是出自京城十二府之一的辛家。如今的左判辛雅,正是薛老尚書的親家。
立儲之事,前些年不是沒有人提起過,但當今皇上身體力強,每每不了了之,近些年都沒了動靜,如今幾位皇相繼成年,難免有人心思活動起來。
而如今成年的幾位皇當中,以尹淑妃誕下的寧王劉灝,和薛貴妃誕下的敬王劉曇,最爲熱議,原本劉曇在山中養病數年不歸,不如劉灝聲勢。
可是劉曇兩個月前在雙陽會上挫敗了劉灝,獲封“敬王”一號,成爲年紀最輕的王侯,有薛凌南這個六部總尚書做親外公,皇上又賜下南方易首夏江家爲婚,使得劉曇勢頭一日日朝劉灝齊。
薛睿眼皮一跳,着薛凌南臉色冷冷的,便知道上書立儲之事定然不是他祖父授意,這裡頭大有文章,於是又問:
“辛左判可曾推舉了人選?”
薛凌南只是搖頭,着他。
薛睿沉吟一會兒,出聲道:
“聖上從華珍園祭祖之日回來,身體抱恙,臥牀了幾日,前頭方好,今日就有人提出立儲,聖上定會心生不悅,辛左判雖沒指名要舉薦敬王,但他與我們府上乃是姻親,旁人肯定猜測到我們頭上,聖上若然慍怒,不可能不猜忌祖父――這麼大的事,辛左判未與祖父商議,就不知他是一時糊塗,還是受人慫恿。”
他沒把話說滿,沒有直指辛雅是讓誰挑唆,心裡卻十分肯定,此事和寧王一派,脫不了干係。
薛凌南滿意地了一眼他親手帶大的孩,將手中捏了半天的奏章遞給他,冷笑一聲,道:
“你也不必替你二叔一家開脫,辛雅此人,目光短淺,他老父辛老院士倒是個聰明人,可惜年事已高,早早退下,不管閒事了。當年若不是聖旨,我也不會讓你二叔娶這世家女。我且問你,前陣,你二嬸是不是私下找過你,有意撮合你與
辛家那個六姑娘。”
明知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事情都瞞不過眼前老人,薛睿低了低頭,道:“二嬸確有這個意思,不過被孫兒拒絕了。”
薛凌南道:
“那也是辛雅授意的,他這是試探老夫,以爲親上加親,將來你敬王表弟能成大事,他辛家才更穩當,可見我們並無此意,便又生出許多心思,你姑母從宮中傳出消息,淑妃娘娘似乎不滿現在的寧王妃,欲爲寧王招納一個側妃,中的幾個人選裡就有他辛家的小姐。老夫想來,寧王是承許了辛傢什麼,那辛雅纔敢裝傻充同,今日在朝堂上捅我們薛家的刀。”
薛睿目光連閃,這才明白辛左判是爲何犯了“糊塗。”
他打開薛凌南遞給他的幾份奏摺,飛快地翻閱了幾眼,但見上面篇篇都是贊表劉曇的文章,有些言過其實,就連他了都要皺眉。可想而知皇上到這些折,不是高興兒青出於藍勝於藍,而是惱怒有人覬覦他身下那個位。
“祖父,這些奏章――”
“散朝過後,聖上將我傳到御書房,丟在我面前的。”薛凌南面無表情,並未多說皇帝當時惱怒,一句帶過。又向薛睿,靜等他接話。
薛睿想了想,道:“眼下外面不乏人盯着,祖父不便請敬王過府,以免再有什麼不好聽的傳到聖上耳中,我這就出府到敬王那裡去。您有什麼話要我帶的?”
薛凌南點點頭,“敬王畢竟年小,還沉不住氣,皇上經過此事,過幾日定要尋藉口訓斥數落他,壓一壓他的風頭,你不必事先告訴他,就讓他吃一吃苦頭也是好事,另外再把辛雅的算盤告訴他。讓他日後多個小心。”
“孫兒記下了,這就換了衣裳出去。”薛睿將那幾本奏章放到茶几上,順手碰了碰茶壺,發覺裡面水冷了,側頭到薛凌南斑白的髮鬢,凹瘦的兩頰,喉頭瞬間像是堵了什麼。
“祖父,茶涼了,我讓人換一壺再走。”
聞言。正在暗暗思索的薛凌南。緩緩擡起了頭,着眼前如玉如璞的青年。略顯渾濁的眼角泄露了一抹複雜,嚥下了咳意,低啞道:
“你母親晚飯時又犯病了,你這兩日不要去打擾她休養,免得她到你,再鬧出些事情。”
薛睿捧着茶壺的手臂一僵,極力剋制住從背脊竄上的寒意,鼻翼縮動,半邊臉揹着光,低聲道:
“我省的,這幾日不會到後院去。”
薛凌南若有若無地輕嘆了一聲,靠在躺椅上,將毯拉到腰上,朝他揮揮手。
薛睿無聲端着茶壺下去了,一直到他退到門外,反手將小書房的門掩上,瞬間攥緊了拳頭,屋檐下高懸的燈籠,照出他英俊的臉上,此刻滿是暗沉與嘲諷。
薛睿當夜去別館見了劉曇,一番說道,又將薛老尚書的話帶到,時過四更,他從別館側門離開,沒有回府,而是去了忘機樓。
***
第二天,餘舒昨晚將夏江敏批註好的幾段八字姻緣刪減添加,重新抄謄了一遍,今日送到侍郎府上。
邱夫人拿在手上仔細了一遍,見她譭獾淖腫智惺擔敝杏幸徊糠旨字裕腖按蛺驕苟己系蒙嚇淖瑩d―
譬如那李公母親不慈,這譭饃媳閌淺け蠶囁恕2煥乙擔偎的歉穌怨郵樟撕眉父鐾u墾就罰庾e饃媳閌翹一g黴!2煥優?
邱夫人還注意到,這上面都是針對男方提出不妥,而不是拿女方八字去迎合。
最後餘舒還在結尾處蓋上了她的兩枚印章,一枚易師印,一枚算印。
邱夫人一面暗暗驚奇,一面又覺得信服,十分滿意地合上了這份八字批註,對一旁丫鬟遞了個眼神,那丫鬟到紗櫥後頭去,再朝餘舒道謝:
“有勞女先生,前日我得了一對玩意兒,正好贈給先生把玩。”
不一會兒,就見丫鬟端着一隻四方的盤出來,上面蹲着兩尊拳頭大小的金貔貅,昂首擡足,金光閃閃,雕熔的生靈活現。
餘舒這兩坨赤金,不論做工,也有一二百兩銀價,對於邱夫人如此“重”謝,十分意外,便推辭道:
“不過是舉手之勞,怎好讓夫人再破費。”
邱夫人卻不以爲意,笑吟吟道:“女先生莫要見外,這是應當的,需知我們這樣的人家,到了大易館中求籤,耗費不說,一次兩次都問不清楚,哪裡有你這樣詳細又貼心,又字字精道。”
餘舒她不像是另有所圖的樣,也知道邱繼明這個工部侍郎肥的流油,不在乎這一星半點,便沒有再拒絕,收下那兩坨金,又和邱夫人聊了幾句題外話,才起身告辭。
話說回來,其實是餘舒不懂得行情,她沒有到大易館找坐堂的易師算過命,還不知道那地方收費高的嚇人,而且大多喜歡故弄玄虛,像她這樣一針見血的,真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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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有加更,今天時間沒安排好,不能在2點前放上來了,明天要上班上學的親們可以早點睡,等醒了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