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和尹元戎,一個是右相長孫,一個是左相愛孫,因爲年紀相仿,從進學讀書起,就常常被人拿來比較,再加上大提點的獨子朱青珏,都是家世顯赫的年輕俊傑,結果一個做了文臣,一個當了武將,一個去了太醫院。
薛睿和朱青珏互不順眼,和尹元戎的關係也好不到哪裡去,原因無他,不過是年少氣盛那會兒,都愛風流,都愛美人,難免撞到一起,一個得了美人垂青,另一個自然就不服氣。
且說一刻時前,尹元戎正在青樓裡向新晉的花魁娘子獻殷勤,被人打擾,極不高興,可他一聽說事情原委,當即就拋下了美人,趕了過來。
來的路上,他就把起因經過問了個仔細,是以他進到芳草閣,看到了大廳當中,趴在薛睿腳邊,滿臉是血的尹元波,沒有覺得自家人被欺負的惱怒,反而暗罵一聲: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陰人陰到老子頭上了!
話說尹元戎那天在侍郎府撞見餘舒衣衫不整的樣子,並沒往心裡去,這樣的事他遇見多了,人家姑娘又沒嚷嚷着要他負責,他纔不會自找麻煩。
要不是尹元波把這事兒抖了出來,他差不多都忘了。
“元戎哥!”尹元波見到尹元戎,倒像是見了救命稻草。
“你總算來了,薛大公子要告我侮辱朝廷命官,我沒有啊!你得幫我作證,我沒有說謊詆譭那個餘蓮房,明明是她自己舉止不檢點,你來說說,我娘生辰那天,餘蓮房是不是脫了衣裳在我家廂房,被我們兩個撞見了!”
也該他不會看人臉色,滿以爲尹元戎不會眼睜睜看他遭殃,卻瞧不出尹三爺這會兒恨不能拿大糞堵了他的嘴巴。
薛睿這回沒有制止尹元波胡言亂語。等他叫完冤枉,纔對臭着臉的尹元戎說道:
“今日偶來聽戲,叫我遇上令弟在大庭廣衆之下胡言亂語,滿口污衊朝廷命官。他言辭下流,受害之人乃是司天監女御官餘舒,正五品易官,陛下欽封淼靈女使。事關重大,然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便將他當場拿下問罪,熟料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一心作惡,無奈。爲了弄清楚是非曲直,讓他甘心認罪,我纔派人去請尹兄。”
薛睿避重就輕,幾句話就讓聽衆把注意力從“淼靈女使是個舉止放蕩的女子”,轉移到了“尹家小少爺污衊朝廷命官”這上頭來。
他倒不怕尹元戎不配合。因着花名在外的尹三爺做人也是有原則的,其一便是,絕不染指良家婦女。
是風流,卻不下流。
果然,尹元戎聽他說完,便皺起眉頭,做出一副無知的樣子。搖頭道:“我真糊塗了,你們說的那位餘姑娘,我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薛睿目光輕閃,點頭道:“那就好說了,看來全是尹少爺胡編亂造出來的。”
尹元波傻了眼。想不出尹元戎爲什麼要睜着眼說瞎話,不幫自家兄弟,卻要維護一個外人。
“元戎哥,你想想清楚啊,你怎麼會沒見過她呢!”尹元波急地爬起半個身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叫道:
“那天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兩個都看見了的,是她存心勾引你,你難道忘了!?”
聞言,薛睿差點被他逗樂了,尹相的孫輩們真是良莠不齊,尹元戎好歹是個有腦子的,地上這個卻是蠢的和豬有一比。
真落實了尹元戎見過餘舒失態的樣子,對他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結了一個仇家,又往自己臉上抹黑罷了。
尹元戎會爲了救這個拿他當話柄的小堂弟,就不管不顧嗎?很顯然,尹三爺不是個以德報怨的真君子,他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
“元波,你是不是喝多了酒,說胡話呢?”尹元戎裝傻充愣也是好樣的,他瞪着眼睛,一副不快的樣子:
“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那個什麼餘蓮房,見都沒見過,誰知道她長得是圓是扁呢。”
尹元波這會兒總算明白過來,尹元戎是不會幫他了,他欲哭無淚,只能一個勁兒地念叨,加上那張血糊糊的臉,跟得了魔怔似的:
“你明明見過的,明明見過的......”
四周人見了,不覺得同情,俱是不齒,並且隱晦地不爽——搞什麼,鬧了半天都是瞎編的。
尹元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薛睿拱手道:“薛兄,元波是我的堂兄弟,他雖有錯在先,我卻不能置之不理。我看他是喝多了酒,一時糊塗,這纔出言不遜,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計較,不然今日之事就算了吧,回頭我將他送回家,一定請我二叔嚴加管教他,不讓他再出來闖禍,你看好嗎?”
說到底都是姓尹的,尹元波這混球真因爲污衊朝廷命官被抓進大理寺,折的還是尹家的臉面,尹元戎可以對他見死不救,卻不能任由他敗壞自家名聲。
所以,一聽說蘅蕪館出了事,他就巴巴地趕了過來,就連躺到枕邊的美人都不要了。
尹元戎想得好,他前頭配合了薛睿,現在服了軟,薛睿一報還一報,總該放了尹元波一馬。
熟料薛睿根本沒有息事寧人的打算。
他今兒是動了真怒,不然那隻杯子,不會一下子就讓尹元波見了血,從他出手那一刻起,就沒想過今天能夠善了。
“尹兄不必自責,此事與你無關,你也是無辜受到牽連,”薛睿一格一格地合起慕江扇,站起身,掃了一眼還賴在地上的尹元波,轉身迎上尹元戎的逼視,拱手道:
“大理寺查案,歷來不會徇私,尹元波當衆污衊朝廷命官屬實,我要將他帶回大理寺量刑,得罪了。”
說罷,便一手將扇子別進懷中,衝着二樓某個角落點頭示意,然後一手拎起地上的尹元波,在他掙扎之前。彈了他頸後麻穴,拖着人往大門的方向離去。
今日劉曇邀約,薛睿出門只帶了兩個隨從,都在蘅蕪館外等候。他等不及叫人進來,親自拿人。
見此一幕,尹元戎的臉色臭壞了,他踟躕着沒有阻攔,是因爲了解薛睿的爲人,他要是攔了他,沒準會被他一起揪進大理寺去。
薛睿走到門邊,略一停頓,對景塵道:“我先走一步,你呢?”
景塵道:“同去。”
二樓上。站在暗處看了半晌熱鬧的劉曇,見着薛睿和景塵一同離開,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到松柏樓。
今日之事,絕非偶然。尹元波詆譭餘舒,絕對有人在背後指使,那人究竟抱着什麼樣的目的呢?
單純就爲了壞餘舒的名聲嗎?
***
薛睿把尹元波帶回大理寺,沒有等到第二天,當夜就審訊了他,景塵就在一旁聽着,沒有離開。
“是誰指使你污衊司天監女御官餘舒?”
今天在蘅蕪館芳草閣的場面。一看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人羣裡有人和尹元波一唱一和,意在敗壞餘舒的名聲。
尹元波沒這個腦子,那麼會是誰呢?
薛睿飛快地在心中過了一遍,有了幾個人選,於是。儘管尹元波存心隱瞞,卻躲不過他的節節逼問,單是尹元波臉上的表情,就能讓他確認主使者。
毫不意外,是寧王劉灝。
薛睿沒有想象中的憤怒。他相當冷靜地揣摩了幾遍寧王的心思,得出了一個結論——寧王如此暗算餘舒,不單是爲了敗壞餘舒的名聲。
欽差無頭案中,寧王試圖暗殺餘舒,因爲他忌憚餘舒斷人生死的能力,擔憂十公主身死的真相會被她算出來,所以頭一個想到就是殺人滅口。
結果沒有成功,寧王反受其害,捲進了這樁命案,被兆慶帝禁足。
一計不成,寧王並未放棄,再生一計,不能殺了餘舒,就要想方設法地收服她。
想想看,如果今天劉曇沒有興起找他們到蘅蕪館看戲,他們沒能阻止這場鬧劇,尹元波就可以成功地散佈謠言,鬧到衆人皆知餘舒試圖勾引尹元戎的地步。
到那時,餘舒已無清白可言,寧王只需要說服尹元戎求娶餘舒,說不定還要請皇上指婚,那麼一樁醜聞就變成了一件喜事,餘舒進退維谷,不能抗旨,只有答應。
尹元戎早時娶過一位夫人,兩年前因病去世了,尹家或許看不上餘舒做兒媳婦,但要尹元戎堅持的話,作爲續絃卻未嘗不可。
尹家是寧王的外家,爲了幫他謀取大位,做出這點退步不在話下。
等到餘舒成了尹元戎的夫人,劉灝的目的,就等於達到了。
薛睿想清楚後,心中的怒氣反倒平復了許多,寧王機關算盡,卻算不到餘舒有一層特殊的身份,註定她不能隨隨便便地嫁人,更不可能做他尹家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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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他忽發感慨,心裡有些苦澀,別人得不到她,他何嘗能夠光明正大地同她在一起呢?
“薛兄,問清楚了嗎?到底是誰指使他詆譭小魚?”景塵不如薛睿道子裡的彎彎道道多,雲裡霧裡聽了半晌,還不知道罪魁禍首是哪一個。
薛睿心中煩悶,便不打算爲景塵解釋許多,冷眼看着地上爛做一團的尹元波,手執硃筆,在他錄下的口供上輕輕一勾,對座下主薄道:
“記,士族子弟尹元波,當衆污衊朝廷命官,經本官查實,按刑律,棍五十,即刻行刑。”
五十棍,一棍沒少,絕對是嚴刑了。
尹元波聽到,直打冷顫,惡從單邊生,衝着薛睿大罵道:“薛大郎!你敢!我祖父是當朝相國,我爹是戶部侍郎!你存心害我性命,我要是出了事,他們絕饒不了你!”
薛睿不爲所動,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說道:
“放心,打不死你。”
最多要你半條命,後半輩子當不了男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