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餘舒坐在靠近窗欄的一張席面上,窗外的畫廊上就是一班絲竹藝人,活潑的小調蓋不過耳邊的說笑聲,一大屋子的女人,場面自不必想。
原本坐在她旁邊的翠姨娘端着酒杯湊到了主人席上,鬢上的鷓子金步搖在她眼簾裡跳來躍去,一點不能閒着。
四周不缺好奇的目光,背後小聲議論,不時有“女御官”、“女算子”等樣的字眼傳入耳中,餘舒冷眼看着翠姨娘同那些不入流的婦人們一塊兒恭維尹夫人,既沒覺得丟臉,便不去約束她,有句話叫做爛泥扶不上牆,她早就不指望翠姨娘有多大的氣性。
尹夫人作爲今天的主角,倍受簇擁,酒過數盞,臉上微微醉紅,她笑吟吟地讓人把空杯再次滿上,扶着丫鬟的手臂緩緩站起身,舉目四望,視線越過附近幾桌席面,尋到了餘舒的身影,眼中笑意便冷了那麼三分。
“今兒真是高興,你們吶,盡說些好聽話哄我,說甚麼我一點兒不顯老,瞧不出歲數來,可我實在知道,我是老了老了——”
她笑着嘆着,長手一撈,便攥住了身旁一個穿金戴玉的婦人,親暱地拍着她的手背,對衆人道:
“你們看罷,這翠丫頭是當年我初嫁入府時候的跟前人,想那會兒她還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呢,一晃眼她都已經兒女雙全,各自爲家了,叫我怎麼不服老。”
被她拉住的正是翠姨娘這個缺根筋的。
她這話一出口。室內便比將才靜了許多,衆人聚焦在她手拉的婦人身上,那些個曉得翠姨娘來頭的人大多露出促狹的神情,也有些個不明所以客人,稍稍扭頭一打聽,便露出驚訝來。
淼靈女使的名頭沒有人不知曉的,前一陣是有流言傳出來,說是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官出身不怎麼光彩,似乎和尹家有什麼牽扯,說是尹夫人本來相中了這個兒媳婦。但是沒想到人家飛黃騰達了。便看不上她家那放浪形骸的三少爺,本來煮熟的鴨子只能飛了。
這樣的流言本來是聽一聽罷了,但瞧尹夫人今兒這架勢,竟還沒完嗎?
“尹夫人。恕我眼拙。您身旁這位是?”有人客客氣氣地問道。
“瞧我都忘了介紹。呵呵呵,她啊,我說出來你們也不認得。不過我要說她家女兒,你們十個人裡準沒一個不知道的,”尹夫人故意賣關子,被底下的人烘了幾句,也不着急,反而輕推着翠姨娘的肩頭,溫聲道:
“你自己說,養出這麼個聰慧能幹的好女兒,是你的福氣呢。”
翠姨娘中間喝了幾盞酒,膽大起來,難得竟沒有怯場,在一衆人注視下,有些得意洋洋地高聲道:
“她哪兒當得夫人讚許,不過就是僥倖考中了易師,做了那司天監的女官罷了。”
席面上頓時吵吵起來,有人詫異,有人狐疑。
“這位夫人,敢問令千金就是御賜親封的淼靈女使嗎?”
“正是。”
翠姨娘挺直了腰板兒,自行將衆人臉上的表情全都解讀爲“羨慕”二字,愈發地沾沾自喜,臨行前餘舒的囑咐都忘在了耳後,興頭上,只想着狠狠出一回風頭,把眼一掃,看到了坐在邊角上的餘舒,招手叫喚道:
“舒舒過來,給諸位夫人們見禮。”
她這般做派,換個場景,簡直就好像那街頭耍猴賣藝的,而餘舒,就是那個能讓她牽出來討彩的猴頭。
衆人說話聲一停,室內陡然安靜下來,外面畫廊上的樂器聲尖銳地轉了一個調子,一雙雙眼睛就落在窗邊一人身上。
餘舒坐的很端正,手上沒拿筷子,也沒舉杯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顯然同這裡的氣氛格格不入,她隻身坐在女人堆裡,樣貌穿戴俱不出衆,偏偏給人鶴立雞羣之感,讓人不會錯認。
客人們都等着看笑話,心想有這麼個登不上臺面的親孃真夠倒黴,辛辛苦苦爭出個官身,卻要涎着臉做那奴才相,真不嫌丟人。
尹夫人毫不意外翠姨娘的反應,望着餘舒沉下的臉色,暗自嗤笑:下流胚子到哪兒都是下流胚子,讓她進她尹家的門是給她臉上貼金,今日過後,這丫頭就是哭着求着要給她家做媳婦兒,也得看她肯不肯。
餘舒不知她幾時成了別人的眼中釘,單就眼前一幕,她大可以甩袖離去,事後卻要坐實了那不孝的名聲,親孃就在這裡站着,再怎麼丟人,她都不能翻臉。
換做從前,餘舒根本不在乎這點名聲,但是現在不一樣,她有官身,且正在新任上,不滿三個月,尚未獲取上朝聽政的資格,隨時都能被人揭舉彈劾,爲逞一時之氣,顯然不划算。
何況她來之前便料到了尹夫人要拿她的出身做文章,不是沒有心理準備。
“娘。”餘舒應了一聲,信手從桌上拿了一杯酒,起身繞開桌子,朝着主人席上走了過去,幾步就站到了尹夫人的面前。
“今日夫人大喜,我敬夫人一杯。”說完先乾爲敬。
尹夫人見她能忍,便鬆了翠姨娘,伸出手握住她腕子,一邊打量她,一邊和藹可親道:“好孩子,真和你娘當年一個模子,出落的這樣標緻,不知道將來便宜哪家小子,唉。”
此言一出,座上客人俱是啞然,尹夫人的話聽起來沒什麼毛病,不過是打趣小輩之言,但是稍加尋味,便覺不妥。
誰家正經八百的姑娘都不可能被人當衆拿婚事開玩笑,尹夫人擺明了不把人當一回事,跟自家丫鬟片子似的隨口唸叨呢。
唯獨翠姨娘聽不出好賴話,趕緊湊趣道:“瞧您說的。這丫頭的婚事,還得夫人您多多留心。”
“......”衆人再次啞然,看着餘舒都多了幾分同情,同情她有這麼個沒臉沒皮的娘。
餘舒皺起眉毛,她算是聽出來了,尹夫人這麼針對她,八成還是因爲早先派了媒人上門提親沒成,憋着一股氣沒撒出來。
她開始有點兒後悔跟着翠姨娘來了,原以爲這尹夫人設了多大個圈套等着她呢,不想就是擺一擺譜。逞一逞口舌之快。
就這麼不疼不癢的。她都不好意思出手打人的臉。
便將席上一張張嘲諷臉暗暗記下不提。
尹夫人見餘舒悶不吭聲,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心氣兒頓時順了,沒再繼續出言噁心她。轉過頭。朝翠姨娘這二愣子遞了一記笑眼。說道:
“既然如此,你得陪我三杯,不然我可不管你。”
翠姨娘滿口應好。爽利地接了三杯酒敬她,餘舒看見也不阻攔,等她放下杯子,才把人一攙,不動聲色地從尹夫人手上拉了回來。
“娘,您臉都紅了,過去坐着吧。”
“不行不行,我還要再敬夫人三杯,今兒高興麼,哈哈哈,”翠姨娘拖着步子不肯走,還要去搶酒杯,冷不丁肩膀叫人摁了一下,擡頭便對上尹夫人暗示的眼神。
“翠丫頭,你可不能再喝了,歇一歇吧。”
翠姨娘一個激靈清醒了不少,回頭看看餘舒,便記起今天來的正事,心頭有些慌亂,一邊應着尹夫人,一邊拉住閨女,就往座位上去了。
坐下後,餘舒便板着個臉,見狀,一時沒人敢上前攀談。
翠姨娘眼神亂飛,安分了沒一會兒,便對餘舒小聲道:“娘飲得多了,想出去方便方便,你陪我去吧。”
餘舒瞥她一眼,道:“吃飽喝足了我們就回去。”
翠姨娘哪裡肯走,拽着她道:“我憋不住了。”
左右都有人盯着,餘舒不欲與她拉扯,便順着她離席,兩人一起到了外頭。走廊底下站着一溜兒聽使喚的丫鬟,見人出來,便迎上前。
翠姨娘擺手道:“帶去更衣。”
“夫人小姐這邊請。”
她們前腳離開,屋子裡便熱鬧起來,剛纔人在這兒不好議論,眼下說什麼的都有。
——“方纔那位真是聖上封的女使?不會是假冒的吧,說她是仙家子弟,我看一點都不像,也沒生了三頭六臂啊。”
——“呵呵呵,今天真瞧了稀罕,聞名不如見面。”
——“這女御官真就是下人生的呢,誒,前不久誰胡亂說尹夫人相中了人家做兒媳婦,換成是我啊,就她生成個天仙,我都不會讓兒子娶了她,也太埋汰人了,你們瞧她那個娘,真是、真真是,噗!”
工部侍郎邱夫人坐在席間,聽着這些閒言碎語譏笑嘲諷,眼觀鼻,鼻觀心,凡有人想要拉上她說兩句,她單單回以一笑,壓根不湊這個熱鬧。
聽着衆人言辭越說越烈,快將餘舒一對母女扁到地上,邱夫人望着上座笑不攏嘴的尹夫人,心想道:
一羣缺筋少弦的婆娘,是不知道那餘蓮房現在什麼任上嗎,坤翎局女御,那是幹什麼吃的,得罪了她能有什麼好處?有你們回頭哭的。
......
再說餘舒母女倆被尹府的丫鬟領出了後花園,走了一段幽靜的小路,帶到客人們更衣的雅房,進去居然還是個套間,外面擺着茶椅點心,薰了暗香,若不是窗子都掩實了,真不像給人出恭的地方。
“馬桶在哪兒?”翠姨娘摸不着地方,問那丫鬟,她是真憋着尿呢。
那丫鬟抿嘴兒一笑,低頭道:“夫人隨奴婢來吧。”
翠姨娘跟着她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轉頭看了一眼餘舒,張張嘴,有些踟躕,餘舒回頭正好看見她這作態,挑眉問道:
“怎麼啦?”
翠姨娘心虛地笑了笑,道:“我解大手,你可等着我啊,別走遠了。”
餘舒就跟沒看出她不對勁似的,擺擺手:“快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哪裡都不去。”
等那丫鬟引着翠姨娘撥簾子到屋後去了,一轉身,她才暗下臉色,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
“就怕你沒有後招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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