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崑崙,自以爲自己所作的一切已經很苦,而且身邊跟着自己的人也經受了不少委屈的徐碩,並不知道,在京城這個漆黑的夜裡,同時的成爲了十年前抑或是二十年前名動京華的兩位老爺子的討論對象,這隻證明了,他不是一個把自己看的很透徹的年輕人,甚至對自己手裡已經掌握到的資源並沒有一個很深刻的認識,他這麼拼命,吃這麼多苦,只不過是別人所故意強加於他的,可以說是一個隱藏的很深的一個培養計劃,雖然依然會有很多的在算計之外的危險,但是如果不是徐碩有足夠的好運氣,也不會讓這麼多人的目光沉默而驚惶的在深夜裡盯着自己的相片喃喃自語。
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是不是真的又能夠主宰一切的人的存在,但是在權勢和心境上絕對有讓神都嫉妒的人的存在,比如那兩個坐在屋子裡,默默不語的兩位老人。
所以那位一向捧着張報紙說話做事顯得有些深不可測的男人,此時坐在長長軟軟的沙發上,穿着最普通的家居服的時候,眼神還是顯得有些落寞與失望,就像是一個很普通的即將進入暮年的中年人,有一種對於遲暮的恐懼,和對手裡逐漸流逝,變得少之又少的光陰恐怖的男人。
在他的身邊,是那輛黑色的輪椅,老人家低着頭,輕輕摸着膝蓋上的黑色羊毛毯子,沉默不語。
二人沉默,沉寂的看着面前放着的一張報紙,此時正是春末夏初,沒有落葉,沒有落花,什麼沒有一點秋風刮起來的灰塵,就連北京年年春末夏初必定從內蒙古刮來的沙塵暴今天都沒有來煩擾這兩位,窗子靜靜的開着,外面的夜色沉默而乾淨,遠方的那些深沉的高聳的樓房的剪影都平伏着,繪成了一道道謙恭的線條。
此時夜已經越來越深了,但是兩個人好像還是沒有一點想要交談的勇氣和慾望,客廳裡的燈光很明亮,甚至有點刺眼,好像把人隱藏的極深的不爲人所知的秘密全部都照了出來。
“我錯了。”老人家並沒有用別人對別人已經說習慣了的稱呼來稱呼自己,他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總以爲,過了這麼多年,再見面的時候,總歸會淡忘一點事情,甚至有可能還會泡上一壺愈陳愈香的普洱,朵頤一番,卻沒想到,見到以後,還是沒奈何的仇視。”
納蘭容若瞥了他一眼,輕聲道:“這是你自找的,我沒有讓你來,而且這些都是我的家事,古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而你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納蘭容若已然知道這位深夜來到這裡是爲了什麼,但這位老爺子並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的震驚和憤怒,態度很平靜,就像知道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大事。這種態度讓對面的老人家心情好了一點,終歸還是沒有像當年那樣破口大罵。
老人家沉默了一下,終於微笑說道:“我並不想摻和到你的家事裡面,可是這事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你所圖的太大,別人保不住,只能讓我來問問。”
納蘭容若把頭低的更低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在茶几下面摸索了一會,終於擡起手,從裡面掏出了一包煙,撕開封口之後,扔給老人家一根,自己點了一根,緩緩說道:“數月前,已經有人在我兒子的婚禮的時候討論過這件事情,我便想了,我要和他們好好的玩玩,可是他畢竟是我最心愛的兒子,而另外的那個小崽子卻是我的乾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我心中一直存着三分不忍,然而你既然來了,即便不忍,也要動了。”
老人家緩緩擡頭,表情不變,內心深處卻是漸漸瀰漫着一股詭異的情緒,他來的時候已經想了好多種可能,但最後卻還是無力的發現,果然如自己想的一樣,最後發生的還是最壞的那一種可能。
“我們在明處,你們在暗處。”
納蘭容若緩緩的閉上了眼。
當夜,一所普通的居民區小樓下面有一列黑色的車隊停留了很久,有很多住在附近的居民甚至說,直到晨光熹微的時候,那列車隊才緩緩離開,而走下樓坐上車的那位老人家的面相看着好像很熟悉,但像這種和生活完全不怎麼貼合的事情,很快就被人們在滿臉惘然不解的架空猜想之中,日趨的虛妄,最終被忘記在腦海深處。
而從樓梯上被人抱下來的那位老人家,卻看到了最漂亮的北京的晨光,黑夜的最後一瞬,滿天的晦澀的花朵綻放,天上地下全是空濛一片。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家,看着路道兩側,垂首拱立的那些穿着黑色西服的年輕人,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的顫抖,那些細細深深的皺紋並沒有皺成菊花的模樣,而是如同大地龜裂的裂縫一樣,就那麼冷漠的不帶一絲感情的平鋪直敘着,就像是黃土高原上那些被雨水沖刷了千年,被太陽暴曬了千年之後才形成的驚心動魄的畫面。
乾枯而老氣十足的雙手緩緩的在膝蓋上放着的那塊黑色的羊毛毯子上劃過,這塊從阿富汗漂洋過海的出生僅僅三個月的小羊身上扒下來的羊皮上的羊毛,撫摸的時候總是那樣的順滑舒服。
既然事情已經沒有緩和的餘地了,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那便戰吧,老一輩人不能解決的矛盾,交給彼此的小輩來解決並不見的便不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輪椅在上車前,在小區樓前的盲道上圧過,發出了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聲音。
年輕人把老人家抱上車之後,輕輕的帶上了車門,轉過身,看着仍然是嘴裡叼着一根菸,靜靜的站在旁邊的陳不肖,笑了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扔了過去,笑容和煦,如同一縷春日裡綻放的洋槐花,乾淨,清甜。
年輕人打開車門坐進車裡,他知道自己身後的這位老人的身份,也知道這是一個怎樣驕傲的老人,但此時老人家確實略顯疲憊的坐在後面,車隊前面的護航車慢慢的開動,發動機的聲音在悽靜的清晨裡傳的很遠。
老人家眼臉微閉,看着前面的年輕人道:“青牛,你去新疆!”
陳青牛心頭一震,轉過頭,不明所以的看着身後的老人。
老人家緩緩說道:“想做成事情,就不要太心軟。”
陳青牛沉默了一會,沒有吭聲,輕輕的踩動油門,把車子穩健的朝前開去。
這件事情爲的只是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一個質詢。
老人家想要把自己放到遠離京都,千萬裡之外的地方,質詢陳青牛,用李青羊的小名這件事情質詢着陳青牛,你從東北的那個小木屋回來之後,究竟是我的一條忠心耿耿的青牛,還是有自己想法的一條長出了獠牙的反骨仔。
反骨仔從來沒有什麼好下場,哪怕是如同安祿山一般,極爲見機,甚至把皇帝趕出了京都,但是最後卻還是被自己的兒子一刀斬首,不給他留下絲毫的翻身的機會。
陳青牛不是一般的年輕人,他不需要擔心這些,他知道老人家其實只是想問自己一句,然後看一看自己的態度—對徐碩一方的態度。
陳青牛突然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詭異,在晨風的吹拂下,在初日的微光的籠罩下,就像是東北的那個老戲臺旁邊的另外一株矮小的洋槐樹,開着紅色的小朵的洋槐花兒,沒有香味,沒有蜂蝶招惹,只是一味的怒放着。
“那便戰吧。”他輕輕的撫摸着方向盤的輪圈,微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