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冰鎖澄江大雪封城。特意央了家中大嫂給齊嘉做了件袍子,天藍色的緞面料子上是
平安如意的圖案,領口袖口滾一圈羔裘,厚實得再冷的天穿著也暖和。棘州與蘇州相隔萬里之
遙,這邊附上一封信:“天寒,記得多穿衣,無事莫外出。”翻了山淌了河,跨過幾條大江再
越過幾道峻嶺,東西送到齊嘉手上的時候,裡的白雪正無聲消融,氣候轉眼就要轉暖
,若是穿上,怕是得捂出一身痱子。
崔銘旭瞅瞅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瞧瞧屋外燦爛的陽光,鬱悶一點一點從心頭漫上眉梢。算
了,反正下個冬天也能穿。
尺箋雖短,情誼卻綿長。一封信讓人牽腸掛肚了十天半個月才姍姍而來,棘州城的風裡已
經摻進了青草的香味,江南正是春雨連天。
齊嘉寄來一盒子千層糕,甜的,入口即化,說是蘇州名點。
崔銘旭捧着做工精緻的木盒,好似回到了齊嘉天天提着食盒來崔府尋他的日子。春風吹送
,門簾微晃,一晃眼,彷彿真的會有個藍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跨進來,水藍色的髮帶被風帶起
,在頭頂打一個旋。
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子打開,入眼一片雪也似的白。這一路顛簸啊,再好的點心也散成了粉。崔銘旭暗歎一聲,用手指頭沾了一點放進嘴裡,甜的,自舌尖一路躥到心底。找來小匙一匙
一匙地舀着吃,味道也挺好,就是幹了些,成片成片地粘在喉頭,
一不留神,一盒子粉都被他吞了下去。崔銘旭猶不滿足。盒子裡滾出幾粒糉子糖和一個已
經化得沒有人形的糖人。崔銘旭用手掂了掂,又把糉子糖塞進了嘴裡。就那個糖人費點思量,
這捏的是誰呀?是齊嘉還是崔銘旭?糖人化得連頭和身子都分不清,顏色紅紅綠綠地混到一起
,左看右看看不出一個人樣。反正也是用來吃的,先吃了再說。再把糖人也塞嘴裡,甜得一口
白牙都軟了。
第二天,嗓子就開始鬧騰,說一句話得停下來咳三回。金三水擔心地替他捶背:“怎麼了
這是?病了?”
崔銘旭被他拍得背脊生疼,一邊擺手一邊啞着嗓子回答:“沒事,糖吃多了,齁的。”
私心裡替自己辯解,府里正鬧耗子,東西留着準被耗子叼了去,還不如一口氣全放進肚子
裡。齊嘉送來的東西,誰敢同他搶?
院前的黃瓜架上攀了幾根綠油油的藤,顏色嫩得讓人都下不了手摸;今年開春的風沙說是
比去年小得多,或許會是個豐收年;崔銘旭挽着袖子站在城外看人們開挖河道,鋤頭碰着石塊
,“叮叮”作響。
齊嘉來信說,上街趕廟會買回把傘,紫竹製的傘骨,根根油亮。崔銘旭昏頭昏腦又起了猜
疑的心思,正糾結着一起去趕廟會的還有沒有別人,今早就收到了蘇州那邊送來的東西。是一
把新傘,紫竹製的傘骨,根根油亮。傻子呀,棘州一年才下幾回雨?嘴角卻控制不住地往上彎
,難得下雨又不是從來不會下,總能用上的。
於是,心情大好,崔銘旭劈手奪過了鄉民手裡的鋤頭,也有模有樣地來擺弄兩下。
時來運轉,好福氣擋也擋不住。沒過兩天,棘州城下了場大雨。崔銘旭聽着“嘩嘩”的雨
聲就喜上眉梢,沒什麼事也取出新傘想出去溜達一回。到了門前撐開新傘一看,油布傘面上指
甲蓋大小的窟窿一個接一個,天上的星星似的。油亮的紫竹傘骨上也是一道又一道耗子的牙印。
氣得崔銘旭差點沒把個原本就老舊的府邸翻個底朝天。
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就靠着幾封書信,一年能說上多少話?總不能抱着幾張信紙往被窩
裡躺啊。崔銘旭有些發愁,便把全副心思都撲到了河道上,急切時,自己也跳下去鋤兩下。只
要這河道一通,引綏河水進棘州灌溉農田,糧食收成就要好許多,到時候多少也是個政績。
崔銘旭在沒人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撥弄着自己的小算盤,這河道怎麼也得修個一兩年,
然後等莊稼從地裡長出來,發芽、吐葉、結穗子、成熟……又是大半年。到時候,嗯……齊嘉
的孩子應該會叫人了。
還有人嫌事兒不夠多,蘇州那邊的和煦春風吹着吹着吹到了京城,又吹着吹着吹到了山高
皇帝遠的棘州:小齊大人大喜了!皇上寵着他,張羅着要賜婚了!對方九成九是蘇州刺史李大
人的親妹子!
呸!一點影子都沒有的事兒,還傳得繪聲繪色的:“姑娘芳名叫翠瓏,今年十六,年華大
好。容貌清麗,賢淑文靜。刺得一手好繡,當年李大人還沒得意的時候,全靠這個妹子接繡活
維持一家生計,真真的會勤儉持家。”
崔銘旭陰沉着臉,就着一豆燭光把寧懷璟的信撕成一小條一小條,既然這麼好,你怎麼不
娶?
又惡狠狠地想,就李德良那個面黃肌瘦的窮酸樣,妹子能水靈到哪裡去?繡花繡得好,切
,又不是找針線丫頭,繡得再好也不能跟人家繡莊裡頭的比。至於勤儉持家那一條,今兒省一
塊肉,明兒摳一尺布,這數日子麼?娶媳婦還是娶老媽子呢?齊嘉配了她,日子不定苦成什
麼樣。
還有那個李德良,眼神真不錯,知道齊嘉的好,可他怎麼沒有再睜大眼睛瞧瞧,齊嘉前頭
還站着他崔銘旭呢!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家的妹妹。
越想越氣結,手中用力,一小條一小條地撕,那個穿黃袍坐龍庭的、那個上朝的時候站頭
一個的,還有那羣瞎湊熱鬧煽風點火的,再加上現在這個心懷不軌的李德良,一個個蹦出來攔
他崔銘旭的路。都說從前建高塔、樓閣時要殉個把活人埋在地裡,這樣,上邊的樓纔不會倒。
下回尋個時機,把這夥人全埋棘州城外的河道底下,管保川流不息江水不竭。
這事不管有沒有,都給崔銘旭提了個醒,總要把齊嘉綁在身邊纔好,不然,指不定弄出什
麼事。
暗夜沉沉,四下萬籟俱寂,只有書房的小窗戶上還透着一點昏黃的燈光,一個陰影打在窗
戶紙上,猙獰兇惡。“嘶拉、嘶拉”的撕紙聲響了一夜。
黃瓜架上開出兩朵黃澄澄的小黃花,懨懨地搭着腦袋。崔銘旭搭着腦袋坐在屋子裡,懨懨
的。試探着寫了封信回去問他大哥:“江南一帶可有空缺?”
不日,就有人捎來了崔銘堂的口信:“扶不上牆的東西!你纔在棘州幹出了多少名堂,就
想着挑肥揀瘦!”
訓得崔銘旭底氣全無,半個字也不敢頂回去。天天跑去城外的河道邊瞧一眼,恨不得一夜
之間,鋤頭一揮,河道就通了,他就有本錢上京城跟皇帝講價了。別的多了他也不要,他只要
去蘇州,齊嘉到哪兒他到哪兒。
正沮喪的時候,京城來了信,崔家長公子奏請太后,崔家老爺忌日將至,懇請將幼弟崔銘
旭召回京城祭拜亡父。太后感其孝誠,下旨恩准。
崔銘旭聽了,對着架上的小黃花發怔,祭拜亡父是託辭,讓他回京是真,順便也給了他一
個繞道去看齊嘉的機會。他這個大哥呀,都不知道他嚷着去蘇州是打的什麼主意,就這麼挖空
心思地幫他辦了……還是這麼嘴硬心軟。
一路往東,閉上眼再睜開,扭曲猙獰的胡楊木變作婀娜款擺的水曲柳。途中幾個大城鎮中
有人結伴出遊踏青,笑聲掠過崔銘旭的轎子,鬧市的繁華喧囂撲面而來。崔銘旭倚在左右晃盪
的轎子裡,一時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半途在玉飄飄的茶棚裡歇歇腳,玉飄飄已生下了孩兒,看店的換成了於簡之。
熟客們問:“老闆娘生的是男是女?”
於簡之就答:“是兒子。”斯文正經的讀書人,連喜悅都是羞羞答答的。
衆人紛紛拱手說恭喜,於簡之紅了臉,手忙腳亂地險些讓銅壺燙了手。
崔銘旭坐在一邊微微地笑,於簡之一擡眼,便看見了他。
崔銘旭見他向自己看來,也盯着他打量了半刻,眨眨眼,露了個笑。見於簡之還有些呆,
不由在心底感嘆,這時候齊嘉要是在場該多好,其實他崔銘旭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對於簡
之也能一笑泯恩仇。哪個嚼舌根的說他小氣?
於簡之說:“小齊……”
崔銘旭瞪眼。
書呆子在人來客往的茶棚裡浸淫了一段時日,忙改口:“小齊大人……”
崔銘旭舒了眉頭,垂下眼睛喝茶,豎起耳朵聽。
“小齊大人剛走。”
剛燒開的滾燙熱茶順着喉嚨就嗆了下去,燒得崔銘旭話都說不了:“咳……誰?”
“齊嘉呀。”
於簡之話音未落,崔銘旭霍然起身就奔了出去。這皇帝又召他幹什麼?三天兩頭地召,太
監宮女文武百官都死光了是不是?也不看看他自己,一聽說齊嘉在前面,轎子也不坐了,跨上
馬背就追了上去。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猛然一聲嘶鳴,驚醒了昏昏欲睡的齊嘉。察覺到轎子停了,齊嘉
掀開轎簾往外望,有人橫威立馬站在轎前,白晃晃的陽光撒下來,正罩在他臉上,看不清面目。齊嘉擡起手想揉揉眼睛,手才擡到一半,手腕子就被牢牢箍住。
“手腕怎麼細了?是不是姓李的不給你吃飯?”
英氣逼人的面孔和熟悉的說話調子一起風一般把他又捲回轎子裡,齊嘉張大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