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回了家,就安心讀書,準備會試吧。你大哥嘴上不說,見你肯回來,心裡終是高興
的。”柳氏溫言道。
自婢女手中接過一盅蔘湯端到崔銘旭的書桌前仔細端看他的臉色:“怎麼回來了就該高興
些,怎麼還是愁眉不展的?”
崔銘旭在書桌後埋頭寫字,停了筆,道:“大嫂放心,我沒事。”
嘴角生硬地牽起,笑容說不出的勉強。
柳氏知他藏了事不肯說,便道:“如今天大地大也大不過考試,有什麼事都暫且放下吧,
待考完了再去仔仔細細地思量也不遲。”
崔銘旭頷首應下,柳氏見他執意要隱瞞,也不再詢問,跨出房反手關上門離去。
一室寂然,手裡的筆再也點不下去,案頭空了一塊,那裡原先擺着一方硯臺,荷葉舒展,
碧波生輝。於是,心也掉了一角,崔銘旭看着半開的窗子怔怔出神。
瘋了,好端端地怎麼會去親他?他是崔銘旭啊,崔銘旭是要金榜題名娶天下第一美人玉飄
飄的。他自負半生,半生事事順意,就等着平平穩穩地大登科後小登科,功成名就,羨煞天下
人。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傻子,遲鈍木訥,不通人事,稀里胡塗生出一場糾葛。亂了,亂了,崔
銘旭的人生裡應當沒有這個齊嘉,崔銘旭的人生更不應當被齊嘉來左右。他要娶的是玉飄飄,
怎麼現在連“齊嘉”兩個字都不敢再想?難道是因爲……因爲……害怕了,嚇得心驚肉跳。崔
銘旭走他的陽關道,齊嘉過他的獨木橋,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終了這一生也是素無
瓜葛。老天卻偏偏開個玩笑,一切預計在一吻中崩裂傾倒,二十年的得意人生,橫空裡殺出個
齊嘉,康莊大道上憑空多出一個岔口,措手不及,崔銘旭站在岔道邊,腦中亂成一團亂麻。
齊府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春風得意樓也不是久留之地,崔銘旭回到了崔府。一怒之下將他
趕出家門的崔銘堂只是掃了他一眼就不再有任何表示,兄弟二人臉上都是一片陰霾籠罩。嚇得
周遭的下人們也噤若寒蟬,實在摸不透主子的意思。
柳氏柔聲道:“回來就好。”
崔銘堂冷哼一聲,以後即使下朝回了府也不再過問崔銘旭的功課。
崔銘旭也是一反常態,謝絕了寧懷璟等等的邀約,終日窩在書房裡看書寫字,倒真有一派
趕考書生的刻苦樣子。
府中的下人們竊竊交談:“三少爺總算懂些事了,知道讀書了。”
他哪裡是想讀書?讀書不過是個藉口。心裡太亂,想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兒出
了錯?另外,至少這個藉口能擋住來探視的齊嘉。心裡總有個細小的聲音在說:“不能見了,
再也不能見了,要是再見面就指不定生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呢?不知道。滿心都是惶恐。人已站到了懸崖邊,再往前半步,就是萬劫不復。不應見,不能見,不敢見。哪怕滿紙至聖明言都化成一團團扭曲的蝌蚪,也不敢打開書房門
,好似門外站了妖魔鬼怪要掏他的心飲他的血。於是書頁翻得更快,“唰唰”地看着一行行墨
跡在眼前一閃而過。
夜半鐘聲隱約,紅燭搖曳,崔銘旭頭懸樑,錐刺股,伏案苦讀。不是驅睡意,而是抗心魔。苦不堪言。
他大嫂說的,如今天大的事也大不過會試,那就等過了會試再想吧。暗罵自己一聲沒出息
,崔銘旭退縮了。一團亂麻迫不及待地遠遠拋到腦後,心神俱安。
寧懷璟啜着茶水說:“看你這樣子,是有十成把握了?”
崔銘旭昂首道:“當然。”
視線往下躲,書桌上空着的那塊已經補上了,心中悄悄鑽出一點煩憂,上揚的眼角有一點
點下挫。
千不想見,萬不想見,會試當日還是碰個正着。
貢院門前人頭攢動,你擠我,我擠你,好似誰第一個進了那門,誰就能中狀元似的,可笑。崔銘旭搖着扇子在人羣外氣定神閒地等,眼角瞥到一個人影站在人羣外,水藍色的衣衫,一
張娃娃臉,看側臉就知道是齊嘉。
心口一跳,崔銘旭大驚失色。眼看他的臉就要往這邊轉來,崔銘旭心底一虛,搖扇的手趕
緊上移,用扇子擋住臉,橫刺裡跨出一步,擠進了推搡的人羣裡。
人羣的推擠中,崔銘旭偷偷地回過頭,看到齊嘉正同一個穿杏黃袍子的青年說話。那人玉
冠束髮,一雙鳳眼炯炯有神,神色舉止皆是不凡。他們的身邊還伴着兩個人,崔銘旭都認識,
正是萬世爲相的陸府的兩位公子,長公子陸恆修,二公子陸恆儉。能讓當朝陸相陪伴,又有齊
嘉在側,黃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說不清泛上胸口的情緒是什麼滋味,思及自己那天把齊嘉一個人丟在小巷裡的作爲也實在
不應該,崔銘旭想回首再瞟一眼,身後不知是誰推了他一把,把他跌跌撞撞地推進了貢院裡。
這一眼沒看着,心思就亂了。遠遠拋出去的亂麻又飛了回來。那夜的風,那夜的巷子,那
夜的吻,那夜呼之欲出的感情,在腦海裡圍成一圈打着轉。考場里人人屏氣凝神,縱使考生衆
多,卻悄然無聲。於是,自己的續聲就格外地聽得清晰,“咚咚”、“咚咚”作響,震得手
裡的筆都快握不住。顫巍巍地持着筆去蘸墨,定睛一看,帶來的硯臺居然是齊嘉送他的那一方。驚出一頭熱汗。
這是崔銘旭算準了齊嘉上朝的時辰,特地起了個大早去取回來的。不然,看着書桌上空蕩
蕩的那一塊,心裡就堵得慌。
齊府的老管家一見崔銘旭上門,似乎早有預料,立刻從房裡捧出了那方硯臺:“少爺吩咐
過了,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就不體面了。”
一句話說得崔銘旭再也擡不起頭,直至走出齊府時,“告辭”兩個字也說得含含糊糊。
“這硯臺還是少爺做了官以後,老爺特地送他的。老爺教子嚴厲,少爺從小沒少挨罰。得
賞還是頭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老管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兩眼定定地看着崔銘旭,“所以
,還請公子小心照料啊。”
崔銘旭只覺手腕一重,好象捧的不是一方硯臺而是顆鮮活淋漓的心,透過包在外頭的布帛
來燙痛他的手。一口氣堵在胸腔,哽得眼眶酸澀,更說不出話來。回府後就把硯臺放回了原來
的位置,卻再也不敢去看。
怎料到,替他收拾包裹的下人竟然把這方硯臺也帶來了。當真是老天在同他玩笑。心神愈
加恍惚,過了許久,崔銘旭才勉力定下心來答題,卻是把先前想好的答案也忘記了。
這三天,時而鎮定時而煩擾,過得渾渾噩噩,分不清先前在門前看到齊嘉是場夢,還是這
所有都是場大夢。
等跨出考場時,崔銘旭覺得彷彿渾身骨頭都散了架,陽光刺得兩眼發痛。他站在先前回頭
看齊嘉的地方環顧四周,人潮在身邊川流不息,驀然閃出一個水藍色的身影,卻不是那個傻子。
放榜那天崔銘旭沒有出門,他一直坐在書房裡,豎起耳朵,等着歡快的鼓樂聲慢慢地從遠
處一直敲敲打打地停在崔府門前。
哪怕考場中確實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但是,以他的才學,做個狀元是足夠了。
如果中了狀元,他就要依旨娶寧瑤郡主爲妻,齊嘉也是官場中人,他明白的。那個小傻子
會第一個來登門道喜,他會笑着奉上諸多他費盡心思精恤選的賀禮。他會說:“恭喜你,崔
兄。”而不是“崔銘旭,我喜歡你。”
崔銘旭就可以笑着還禮說:“同喜。”
喜歡這種事,你不說我不說,大家誰也不知道,就變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忘着忘着
就真的忘記了。崔銘旭知道這是在逃避,可是,除了逃避又能怎樣呢?他只籌劃過如何高中狀
元娶玉飄飄,和齊嘉在一起,從未預想過的局面,太超乎他的意料。什麼都顧不上了,能躲一
天是一天。
書桌上的硯臺靜寂無聲,陽光透過窗紙照過來,幽光流轉,才過刺眼,隨手取過一本書要
將他罩住,書房門被推開,進來的是他的大嫂柳氏。
“可有消息了?”崔銘旭急急起身詢問,手指在硯臺上擦過,光滑細膩的觸感,略微的涼
意通過指尖流進心裡,慢慢地轉化成一股酸意。若真的中了,齊府中的種種就真的會成一場大
夢。
柳氏的嘴角翹了一翹,默默地點了點頭。
“是……”不敢再往下說,撐在桌面上的臂膀有些發抖,崔銘旭殷殷地看着柳氏捉摸不定
的面孔。
“恭喜小叔。是二甲第六名。”不是狀元。
晴空一道霹靂打下,正中頭頂。
窗外春光明媚,柳絮飄飛,一枝桃花開得正豔,引來一雙彩蝶在花間徘徊流連遲遲不肯離
去,那邊又是一叢什麼花,紅得奪目耀眼,狀元袍一般的顏色。
“報喜的官差還在堂上等着,請小叔更衣……天下士子千千萬萬,有考了十多年還一無所
得的,能取中便是大喜。今後種種也要看個人造化和爲官的功績,狀元如何,榜眼如何都是沒
有定數的……這會兒你大哥高興,我已經跟他提了你和玉姑娘的事,他也沒惱。你再去好好跟
他說一說,興許就成了……”
柳氏再說什麼,崔銘旭都聽不見了,二十多年的心願付諸東流,腦中、心中都是空白,還
盤算什麼違抗聖旨娶玉飄飄?可笑。當年是聲勢震天目無下塵,唯恐天下人不知他心中所想,
以後再怎麼面對世人?
同齊嘉領時無數次昂首挺胸:“待我中了狀元……”說得眉飛色舞,笑得意氣飛揚。現
在想來,只覺得可笑。他答應過齊嘉,打馬遊街時要帶他一起,瓊林飲宴時,偷偷替他留一杯
御酒。傻子,御酒他又不是沒被賞過。傻子就很認真地說:“那是給狀元喝的,不一樣。”真
是個傻子。
房外有人通報:“三少爺,齊大人來賀喜了。”
怕什麼來什麼,爲什麼崔銘旭狼狽的時候,第一個蹦出來的一定要是那個齊嘉?活似報喪
的黴星。
“不見!”
用盡全力吼出去,崔銘旭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硯臺。那個傻子……若不是莫名其妙吻了他
,若不是莫名其妙要躲他,若不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他……考場中的不如意都是因爲他!
怨念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