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家家戶戶都緊閉了門窗,小巷子裡悄然無聲,只有兩人急急的腳步聲。
崔銘旭想喊住他,周遭的氣氛太安靜,一個“齊”字剛出口,旁邊誰家剛出世的小娃兒就
“哇——”地一聲啼哭,然後犬吠雞鳴此起彼伏。被吵醒的人推開窗戶大罵:“誰啊?三更半
夜的,你不睡別人都得睡呢!”
“對不起”三個字硬生生壓在了嗓子眼裡再也不敢冒出頭來。齊嘉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於是心中焦急更甚。
崔銘旭說:“齊嘉,你等等。”
齊嘉的步子邁得更快,快趕上小跑了。
崔銘旭低聲說:“齊嘉,我不是那個意思。”
齊嘉的側臉石雕般沒有絲毫顫動。
崔銘旭追得滿頭大汗:“齊嘉,我……我就是、就是那麼一問。”
這回連側臉都看不見了,他腳尖一點地,人就躥到了前頭,只留給崔銘旭一個拒絕的背影。
好容易他在齊府門前站定,崔銘旭趕忙一步跨上前站到了他跟前:“齊嘉,是我不對。我
……”追得太急,氣都喘不過來。
大門“咿呀”一聲打開,齊嘉閃身往裡鑽,崔銘旭見狀,伸手想要去牽他:“齊嘉,我也
喜歡你。”
指尖堪堪只觸到一片衣角,一雙寫詩畫畫的手差點被門夾殘。疼都來不及喊一聲,鼓足勇
氣說出口的話都說給門上的門神聽了。崔銘旭甩着手懊惱不已,他忘了,他屬兔子的,跑起來
誰都追不上。
於是這一晚就分外地難熬,天才灰濛濛地亮出一絲霞光的時候,崔銘旭就從坐了起來。寫了封信給江晚樵,託他從西域帶些稀奇東西回來,齊嘉還是小孩子心性,會喜歡的。挖空
心思想了一肚子話,默默地在心裡反覆唸誦,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語氣要軟、要柔和,這
不合他平日說話的習宮彆扭得張開嘴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暗暗地籌劃,要在早朝後把齊嘉
拉到個僻靜地方,不管他樂不樂意,他必須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原先在春風得意樓下的那一次
是他逃跑了,這回他要補回來。
一顆心忐忑得好似是顛簸的轎子,七上八下。
然而,齊嘉沒有來上朝。那個風雨無阻從未缺勤的小傻子破天荒地沒有出現在列隊中。
“小齊大人病了,得休養兩天。”貌不驚人的丞相站在崔銘旭身側有意無意地說道。
崔銘旭一顆懸得高高的心猛地墜地,“咚”地一聲震得身邊人說什麼都不知道了。
玉階之上的太監捏細了嗓子高喊:“新科進士崔銘旭聽旨。”
崔銘旭茫然地跪下聽封,身邊陸續跪了許多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新科進士,有的留在朝中
,有的調任地方,自此便是紫袍蟒帶,護守一方,錦鯉一躍成龍。
恍惚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着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時不敢相信,這時候居然將他外調出京!
衆臣稱頌聲中,崔銘旭遲緩地跟着一起匍匐在地,一陣頭暈目眩。偷偷擡起頭來不死心地
看一眼,玉階上的人黃袍耀目,威儀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覺得皇帝一定也在看
他,旒珠後射來的視線嚴肅銳利,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我適意的。
口中常常輕視的庸君只是御筆一揮,他便毫無違抗之力,老天當真喜愛捉弄他。
今日出得城去,何時才能重回故里?
“很快。”這是崔銘堂說的。
他一貫寡言的大哥意味深長地說:“當年方載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後,調往閩州不過一年便
蒙先帝隆恩召回。可見,爲官之道亦在於勤勉。你若是能收斂起那些胡鬧的心思,真正腳踏實
地地做出番政績來,陛下不會嘉獎,自有百姓記着你的功德。”
話鋒一轉,難得舒緩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爲官一方便是一方之父母,責任重大,非同兒
戲,還不繃緊了你的皮,好好跟着各位前輩學着點兒!看看你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哪知道什麼
勞作艱辛,飢寒之苦?”
伸出一指來指着崔銘旭的鼻尖,聲調更脯好似算準了他一定會惹是生非:“你可給我聽
仔細了,地方事務細小繁瑣,於你是舉手之勞,毫無干系,於百姓或許就是今後半生福祉所在
,絲毫不得有誤!否則,若出了什麼差池,你便算以命抵命也不夠數!這重擔你擔得起麼?自
己好好去想想。”
崔銘堂平時對崔銘旭不是呵斥就是責罵,這回特意把他叫來正堂裡,口氣雖然仍是強硬,
但守切之意也是溢於言表。
崔銘旭默不作聲,點了點頭,正經地問道:“朝廷有年末地方官進京面聖的規矩,我能回
來麼?”
“不定的。”崔銘堂一怔,緩緩道,“這得看陛下的旨意。”
自父親去世後,一向頑劣的幼弟便以逆他的意爲樂,從未在他面前表現過如此正經的神色
,崔銘堂不忍打破他的期待,沉吟道:“當然,看在我們崔家的顏面上,這事說難也不難。你
只管先放心地去吧。”
崔銘旭垂頭不語,心中也是明鏡一般,方載道是方載道,本朝不過只有一個方載道,調任
地方十多年仍未回京的卻也大有人在。這一想,無端端一陣焦躁。他要是回不了京城,齊嘉那
邊怎麼辦?
出城之日近在眼前,崔銘旭索性就賴在了齊府裡。
奉茶的丫鬟說:“少爺病重,不便見客。”
崔銘旭無奈,繼續在廳中團團轉着,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你再去跟他說,我明日就要出
京了,去棘州,那個窮得什麼都沒有的棘州!什……什麼時候回來都還不準。”
聲調越說越低落,急得從椅上站起,在廳中不停踱步:“我就想見他一面,跟他說句
話。他要是不肯見我,我……我就站在門外,就說一句話!最好……我、我想見他一見。”
再見不着,以後再見就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這時候,內堂裡走出了一個人,一身石青色的衣衫,腰際掛了個翠綠的平安結,結邊還墜
了塊小小的玉飾,正是丞相陸恆修,他見了崔銘旭便招呼道:“崔小公子,你也來探病?真是
難得。”笑容莫測。
崔銘旭臉上一陣尷尬,衝他拱了拱手:“陸相。”
年輕的丞相待人謙和親切,在朝中聲譽極好,絲毫不顯見外地和崔銘旭攀談了起來:“崔
小公子與小齊大人是朋友?”
“是。”崔銘旭點頭道,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想看看齊嘉是否就在內堂裡,卻被一道竹簾擋
住。
“哦,這樣……”陸恆修思索了一會兒,不再多說什麼,臨走時,忽然又轉過身對崔銘旭
問道,“崔小公子,你怎麼看陛下和小齊大人?”
這話問得突兀又直白,崔銘旭當他從齊嘉那兒知曉了什麼內情,臉上一熱,一時語塞:“
這……”
陸恆修不待他回答,自顧自說道:“人與人相交,不過是投緣與不投緣罷了,若再去思慮
官位名利之類的因由,那就未免太複雜了。朝中一貫流言蜚語衆多,你是明白人,自是知道清
者自清的道理。”
“我……”萬般心緒涌上心頭,崔銘旭越發羞愧,支吾道:“我和齊嘉……”
陸恆修卻打斷了他的話,收斂起悠閒的神色,道:“我只知你與小齊大人是同窗,相交如
何一概不知。只是齊嘉他一直深信你待他種種皆非惡意,那崔小公子你是否也始終深信他的爲
人呢?”
一語中的。竹簾在風的吹拂下輕輕晃動,簾後的一切都是隱隱綽綽看不清晰。他一直抱着
輕蔑的心態對待齊嘉,一直思索着他有什麼好,卻沒有想過,他有什麼不好。他總把自己捧得
太脯又把別人看得太低。他總以爲傻子就是傻子,一無是處,於是稍有閒言碎語便忍不住相
信。
在他落難之際,孤立無援,衆人盡皆袖手旁觀,只有齊嘉毫無芥蒂地收留了他。他最狼狽
不堪的時候,總是隻有齊嘉陪在他身爆他總能知道崔銘旭最想要什麼,他總能找來崔銘旭最
滿意的東西,他總能做到種種安排都讓崔銘旭最順心。試問這天下除了齊嘉還有誰能對他如此
掏心掏肺?而他卻連基本的信任都無法交付,難怪齊嘉會如此失望地避開他。
他總笑齊嘉笨拙傻氣,原來,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不該是齊嘉躲崔銘旭,而應該是崔銘
旭無顏面對齊嘉纔對。
齊嘉呀,這傻子,怎麼每回在理的都是他,退讓忍耐的也是他,盡由得他這個理虧的來咄
咄逼人?呵,到頭來,欺負齊嘉欺負得最深的就是他這個口口聲聲沒有欺負他的崔銘旭。真是
……
此去經年,萬般皆能放下,只有一個齊嘉,叫他怎麼放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