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前坐的是千嬌百媚的玉飄飄,抱着琵琶半掩玉容,唱一曲宛轉悠揚的《長相思》。

崔銘旭舉杯欲飲。澄澈透明的**輕輕搖晃,隱沒了玉飄飄的面容,換上一張純真的笑臉,眼角彎彎,頰邊淺淺一個酒窩,半開的脣邊露出兩顆虎牙。崔銘旭引頸灌下,半擡起頭,一雙眼睛喝得通紅。

他在春風得意樓已經喝了兩天。酒入愁腸,想要一醉了之,卻只喝得頭痛欲裂,煩上加煩。

那天夜半,自己拂袖而去,至今已經足足兩天了,也不知道那傻子最近還忙不忙,是不是還在昏天黑地地抄那個什麼《帝策》,是不是上朝時還是一步幾挪含胸駝背活似一個小老頭;是不是還在半夜一個人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就跑去廚房偷芋頭;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辦錯了什麼事,官場如戰場,伴君如伴虎,他要有個什麼紕漏,誰來提點他,誰來教導他,誰來上下打點庇護他?齊嘉,傻子,若還沒有被推出午門斬首,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怎麼不託個人來傳個話遞個信?

轉念又一想,齊府裡管家ㄚ鬟伺候得周到得很,出了門不是有於簡之伴着,就是有皇帝罩着,還有那麼些個數也數不清的「好人」對他「好」,能讓他崔銘旭操什麼心?再說了,那個傻子有什麼好?什麼能耐都不會,什麼見識都沒有,能有一整天沒病沒災走路沒莫名其妙摔一跤就該謝天謝地了,這樣的人,一無是處。關心他做什麼?

可是……可是……還是,煩!

「哎呦喂,這位爺呀,您好久沒來了吧?可想死我們家香香了……哎呀呀,這不是黃老爺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上回我們家憐憐伺候得您還滿意嗎?這回還是她?……哦呵呵呵呵呵……好說好說……」

樓下的春風嬤嬤笑得聲震九天,屋頂都快被刺破。數月不見,這女人一如既往的聒噪。耳聽得「咚咚」的腳步聲,笑聲漸近,一團珠光寶氣迎面而來,一把魔音直直灌進耳朵裡:「喲,瞧瞧我,都忙胡塗了,崔公子呀。您喝得還滿意嗎?咱家飄飄可等了您好幾個月了。過幾天就要會試了吧?崔公子您的學問可是獨步天下,您要不是那狀元可就沒人是了,我們家飄飄若是跟了您,那真是她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喲,以後也別忘了我這春風得意樓哇。」

最後半句纔是重點,看她一張血盆大嘴快咧到耳朵根。當日是誰把桌子拍得震天響讓他結帳走人,前兩天能放他進來也是看着同來的寧懷璟、徐客秋的顏面,也虧她還有臉裝得一臉若無其事,笑得花枝亂顫。

崔銘旭默然不語,春風嬤嬤也不尷尬,一徑說得興高采烈,彷彿眼前的崔銘已經把豔紅的狀元袍穿上身了。更煩!

寧懷璟將手中的扇子「唰」地展開,遞到徐客秋面前,道:「你看看這字如何?」

「翩若驚鴻,氣象不凡。」徐客秋由衷稱讚。

「寫這字的是荊州沈家的二公子,他們家的字是一絕。」寧懷璟收了扇子,頓了一頓,慢慢說道,「這回他也來京城了。還有瓊州大儒龐先生家的公子,家學淵源着實深厚了得。青州有位姓張的舉人,身世倒是沒什麼,不過聽說文章寫得很好,很得翰林院裡那幾位老學究的喜歡……」

他說的都是來京城參加會試中的出衆人物:「本次會試可算是強手如林了。寧瑤那丫頭不是這麼好娶的。」

當今皇上早已張了皇榜,要將先帝之妹永安公主的獨女寧瑤郡主許配給本次的狀元郎,惹得天下轟動,衆士子莫不摩拳擦掌躊躇滿志,誓要魚躍龍門一步登天。

寧懷璟表面上是對着徐客秋說話,實則是說給崔銘旭聽,豈知崔銘旭無動於衷:「郡主又怎樣?」

斟了杯酒飲下,仍是一臉冷漠又陰鬱的表情。

會試,無論誰見了他,張嘴第一句都是會試,煩透了!娶個郡主而已,有什麼好稀罕的?

寧懷璟和徐客秋見他連日來時而沉靜而是怨懣,似有難言的心事,正要詢問,日前去江南採辦貨物,剛剛纔姍姍來遲的江晚樵忽然道:「對了,來這兒的路上,我好象看到小齊大人在樓下,也不知是經過還是……」

崔銘旭頓時一怔,酒盅傾斜,滿滿一盅酒都潑到了桌上。

「銘旭?」徐客秋坐在他身旁,冷不丁一件月白的長衫被潑出的酒液滴個正着,「你晃什麼?」

「沒、沒有。」崔銘旭被他喚回神,強自安定下心神,忙起身爲衆人斟酒掩飾方纔的失態。

齊嘉,他找來了。怎麼不進來?難道還要他崔銘旭親自去找他認錯不成?憑什麼?明明錯的不是他。傲氣作祟,強壓下想奔下樓的衝動。

人卻坐不住了,一雙眼睛管不住一樣時不時地往牆壁上瞄,牆上掛的那副富貴牡丹真是難看,大紅大綠,如同春風嬤嬤臉上的濃妝,瞄了好幾眼,連那牡丹有多少花-瓣都能數清了。椅上長了針,那針倏然一紮,腦中靈光一現,崔銘旭猛地跳起來,扇着手道:「熱。」

快步走去把窗打開,探出頭迅速地住樓下掃了一眼,黑漆漆的,滿街來來往往的人頭,能認得出誰?

「不是這一邊,是樓右手邊那條巷子。」江晚樵在崔銘旭身後閒閒地說道,嘴角似翹非翹,「這邊瞧不見。」

「我開窗吹吹風。」兜頭一桶冷水澆下,崔銘旭生硬地辯解。

徐客秋驚道:「這纔開春啊,怎麼會熱?我還覺得冷,想讓嬤嬤溫兩壺熱酒來呢。」

「……」崔銘旭語塞,歸座後轉頭瞪他一眼,「我覺得熱。」

心底熱得很,煩的。喝什麼都沒味,聽什麼都沒趣。

「呼呼——」一陣風響從敞開的窗邊傳來,吹得紅燭搖晃,明滅不定。

「喲,起風了。」江晚樵的聲音陡地有些拔高。

崔銘旭扭頭去看窗外,火紅得好似隨時隨地能燒起來的茜紗宮燈彷彿要被刮到天上。

那個傻子在外面,他還在樓下守着。他出門時總是會忘了多加件衣裳,也不知道這回出門帶了幾個家丁。起風了,他也該回去了吧。不對,怎麼能光憑江晚樵一句話就認定他在下面。

崔銘旭狐疑地去看江晚樵的臉,江晚樵對他舉了舉杯,神情似笑非笑。

心中疑竇叢生,江晚樵這人,表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頑劣起來,連徐客秋都及不上他。假的吧?齊嘉雖然傻了點,也不至於傻成這樣。假的。

「現在是倒春寒,白天不覺得,晚上還是冰冷,被這夜風一吹,小心病倒。」江晚樵撇下崔銘旭,對寧懷璟問道,「聽說前兩天陛下就病了?」

「聽說是風寒,現在好了。」寧懷璟也是聰明人,立時會意,「這時候,就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賭什麼也別賭身子,這一病指不定留下什麼病根。我聽說小齊大人的身子就不好,不過他平日沒什麼公務,也不會在這時候上街溜達吧?」

話音未落,房門「譁」地一聲被推開,崔銘旭轉眼就沒了人影。房中衆人相視一笑。

春風得意樓的右手邊是條小巷,人煙稀少,與人聲鼎沸的春風得意樓彷彿一天一地。

崔銘旭站在巷口藉着街邊依稀的光亮朝巷子裡看,那邊的臺階下縮着小小一團黑影,光線太暗,看不清晰。一步一步慢慢走過去,步雲靴落地無聲,耳邊是自己「咚咚」的心跳。難道齊嘉真的在這裡等他?傻子,有什麼好等的?有什麼隱隱浮上心頭,崔銘旭不願去細想,睜大眼睛看向階下的黑影。是齊嘉還是……再跨近一步仔細看,是個藥鋪,誰把一隻竹筐放在了門前?遠看彷彿一個人影。

不是齊嘉,心中的大石落地,崔銘旭想要長舒一口氣。

「崔兄?」身後傳來小小的問話聲。

崔銘旭一口氣哽在喉頭,倏然轉身,是齊嘉,坐在已經關門歇業的商鋪門前。

他穿得單薄,手臂緊緊環着身體,一張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

「你……」頭腦經夜風的吹拂變得異常清醒,茫茫一片空白。

「我給你看個東西。」齊嘉站起身,右手去掏自己的衣袖,再握成拳送到崔銘旭面前,笑容很狡猾,只是臉色依然蒼白,「你猜是什麼?」

崔銘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是什麼?」

手掌攤開,跟臉色一樣顯得蒼白的掌上紅光流轉,是一串手珠,紅得鮮豔欲滴光華閃爍。

「我一直想送飄飄樣東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襯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緻,有靈性……」

崔銘旭的酒後醉言,原來齊嘉一直記得。

崔銘旭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顫,指尖觸到他的手指,一股冰涼的寒意藉由指尖傳遞到自己身上,情潮激盪:「你、你在這裡等了多久?」

「我在京城找了很久,找不到好的,就託了我叔叔去找,他們生意做得大,都做到西域去了。」齊嘉答非所問,「崔兄?」

感覺到貼在手掌上的手指沒有拿走手珠,而是一點一點把整個手掌覆蓋上來,手掌相扣,手臂也被整個貼住,再然後,人被擁住,溫暖鋪天蓋地而來。齊嘉的眼角瞥到地上的影子貼得很緊,毫無縫隙,交疊成了一個。

抱在懷裡的身軀很涼,隔着淡薄的衣衫能感覺到整個身軀都在顫動,於是手臂收得更用力,把他整個都按在自己懷裡。崔銘旭低下頭,和齊嘉臉挨着臉,熨貼,廝磨。然後找到他的脣,湊過去,輕輕地碰觸,親吻。

齊嘉的脣很軟,一如許多次受蠱惑時所想象的一般,好似三月初開的桃花-瓣,讓人忍不住攀折、撫弄、咬齧。舌頭輕易地撬開他的牙關,探進去,在溫熱軟滑的口中四處遊弋戲弄,叼着他的舌含住*,感覺懷中的人顫得更爲厲害。味道太過美好,滿心滿眼都是齊嘉,恨不得就這麼抱着親着再不鬆開。

再不鬆開,怎麼會有這樣的渴望?怎麼會有閒心去教他走官步聽他漫天胡扯,連答不上來時他張口結舌的樣子也看得興致勃勃?怎麼會只因他與旁人走得親近就大發雷霆,弄得滿心不自在?齊嘉是崔銘旭的什麼人?崔銘旭是齊嘉的什麼人?根本不與他相關的事,怎麼會如此在意,怎麼會……怎麼會?

答案呼之欲出。

猛地推開緊緊擁住的人,呼吸急促,夜色下,崔銘旭看到齊嘉瞪得溜圓的眼睛。

癡了,傻了,瘋了,混亂了。

崔銘旭落荒而逃。

「既然回了家,就安心讀書,準備會試吧。你大哥嘴上不說,見你肯回來,心裡終是高興的。」柳氏溫言道。

自婢女手中接過一盅蔘湯端到崔鉻旭的書桌前仔細端看他的臉色:「回來了就該高興些,怎麼還是愁眉不展的?」

崔銘旭在書桌後埋頭寫字,停了筆,道:「大嫂放心,我沒事。」

嘴角生硬地牽起,笑容說不出的勉強。

柳氏知他藏了事不肯說,便道:「如今天大地大也大不過考試,有什麼事都暫且放下吧,待考完了再去仔仔細細地思量也不遲。」

崔銘旭頷首應下,柳氏見他執意要隱瞞,也不再詢問,跨出房反手關上門離去。

一室寂然,手裡的筆再也點不下去,案頭空了一塊,那裡原先擺着一方硯臺,荷葉舒展,碧波生輝。於是,心也掉了一角,崔銘旭看着半開的窗子怔怔出神。

瘋了,好端端地怎麼會去親齊嘉?他是崔銘旭啊!崔銘旭是要金榜題名,娶天下第一美人玉飄飄的。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傻子,遲鈍木訥,不通人事,稀里胡塗生出一場糾葛。

亂了,亂了,一切預計在一吻中崩裂傾倒,二十年的得意人生,橫空裡殺出個齊嘉,康莊大道上憑空多出一個岔口,措手不及,崔銘旭站在岔道邊,腦中亂成一團亂麻。

齊府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春風得意樓也不是久留之地,崔銘旭只能回崔府。一怒之下將他趕出家門的崔銘堂只是掃了他一眼就不再有任何表示,兄弟二人臉上都是一片陰霾籠罩。嚇得周遭的下人們也噤若寒蟬,實在*不透主子的意思。

柳氏柔聲道:「回來就好。」

崔銘堂冷哼一聲,以後即使下朝回了府也不再過問崔銘旭的功課。

崔銘旭也是一反常態,謝絕了寧懷璟等等的邀約,終日窩在書房裡看書寫字,倒真有一派趕考書生的刻苦樣子。

府中的下人們竊竊交談:「三少爺總算懂些事了,知道讀書了。」

他哪裡是想讀書?不過是有個藉口來擋住找上門來的齊嘉。心裡總有個細小的聲音在說:「不能見了,再也不能見了,要是再見面就指不定生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呢?不知道。滿心都是惶恐。人已站到了懸崖邊,再往前半步,就是萬劫不復。不應見,不能見,不敢見。

既然大家都說,如今天大的事也大不過會試,那就……那就等過了會試再想吧。暗罵自己一聲沒出息,崔銘旭退縮了。一團亂麻迫不及待地遠遠拋到腦後,心神俱安。

寧懷璟啜着茶水說:「看你這樣子,是有十成把握了?」

崔銘旭昂首道:「當然。」

視線往下躲,書桌上空着的那塊已經補上了,心中悄悄鑽出一點煩憂,上揚的眼角有一點點下挫。

千不想見,萬不想見,會試當日還是碰個正着。

貢院門前人頭攢動,你擠我,我擠你,好似誰第一個進了那門,誰就能中狀元似的,可笑。

崔銘旭搖着扇子在人羣外氣定神閒地等,眼角瞥到一個人影站在人羣外,水藍色的衣衫,一張娃娃臉,看側臉就知道是齊嘉。

心口一跳,眼看齊嘉的臉就要往這邊轉來,心底一虛,崔銘旭搖扇的手趕緊上移,用扇子擋住臉,橫刺裡跨出一步,擠進了推搡的人羣裡。

人羣的推擠中,崔銘旭偷偷回過頭,看到齊嘉正同一個穿杏黃袍子的青年說話。那人玉冠束髮,一雙鳳眼炯炯有神,神色舉止皆是不凡。他們的身邊還伴着兩個人,崔銘旭都認識,正是萬世爲相的陸府的兩位公子,長公子陸恆修,二公子陸恆儉。能讓當朝陸相陪伴,又有齊嘉在側,黃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說不清泛上胸口的情緒是什麼滋味,思及自己那天把齊嘉一個人丟在小巷裡的作爲也實在不應該,崔銘旭想回首再瞟一眼,身後不知是誰推了他一把,把他跌跌撞撞地推進了貢院裡。

這一眼沒看着,心思就亂了。遠遠拋出去的亂麻又飛了回來。那夜的風,那夜的巷子,那夜的吻,那夜呼之欲出的情感,在腦海裡圍成一圈打着轉。

考場里人人屏氣凝神,縱使考生衆多,卻悄然無聲。於是,自己的心跳聲就格外地聽得清晰,「咚咚」、「咚咚」作響。崔銘旭顫巍巍地執着筆去蘸墨,定睛一看,帶來的硯臺居然是齊嘉送他的那一方。驚出一頭熱汗。

這是崔銘旭算準了齊嘉上朝的時辰,特地起了個大早去取回來的。不然,看着書桌上空蕩蕩的那一塊,心裡堵得慌。

齊府的老管家一見崔銘旭上門,似乎早有預料,立刻從房裡捧出了那方硯臺:「少爺吩咐過了,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就不體面了。」

一句話說得崔銘旭再也擡不起頭,直至走出齊府時,「告辭」兩個字也說得含含糊糊。

「這硯臺還是少爺做了官以後,老爺特地送他的。老爺教子嚴厲,少爺從小沒少受罰。得賞還是頭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老管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兩眼定定地看着崔銘旭,「所以,還請公子小心照料啊!」

崔銘旭只覺手腕一重,好象捧的不是一方硯臺而是一顆鮮活淋漓的心,透過包在外頭的布帛來燙痛他的手。一口氣堵在胸腔,哽得眼眶酸澀,更說不出話來。回府後把硯臺放回了原來的位置,卻再也不敢去看。

怎料到,替他收拾包裹的下人竟然把這方硯臺也帶來了。當真是老天在同他玩笑。心神愈加恍惚,過了許久,崔銘旭勉力定下心來答題,卻是把先前想好的答案也忘記了。

這三天,時而鎮定時而煩擾,過得渾渾噩噩,分不清先前在門前看到齊嘉是場夢,還是這所有都是場大夢。

等跨出考場時,崔銘旭覺得彷彿渾身骨頭都散了架,陽光刺得兩眼發痛。他站在先前回頭看齊嘉的地方環顧四周,人潮在身邊川流不息,驀然閃出一個水藍色的身影,定了心神仔細去看,卻不是那個傻子。

放榜那天崔銘旭沒有出門,他一直坐在書房裡,豎起耳朵,等着歡快的鼓樂聲慢慢地從遠處一直敲敲打打地停在崔府門前。

哪怕考場中確實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但是,以他的才學,做個狀元是足夠了。

如果中了狀元,他就要依旨娶寧瑤郡主爲妻,齊嘉也是官場中人,他明白的。那個小傻子會第一個來登門道喜,他會笑着奉上諸多費盡心思精心挑選的賀禮。他會說:「恭喜你,崔兄。」而不是「崔銘旭,我喜歡你。」

崔銘旭就可以笑着還禮說:「同喜。」

喜歡這種事,你不說我不說,大家誰也不知道,就變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忘着忘着就真的忘記了。崔銘旭知道這是在逃避,可是,除了逃避又能怎樣呢?他只算計過如何高中狀元娶玉飄飄。和齊嘉在一起,從未預想過的局面,太過驚心。什麼都顧不上了,能躲一天是一天。

書桌上的硯臺靜寂無聲,陽光透過窗紙照過來,幽光流轉,太過刺眼,隨手取過一本書要將它罩住,書房門被推開,進來的是他的大嫂柳氏。

「可有消息了?」崔銘旭急急起身詢問,手指在硯臺上擦過,光滑細膩的觸感,略微的涼意通過指尖流進心裡,慢慢地轉化成一股酸意。若真的中了,齊府中的種種就真的會成一場大夢。

柳氏的嘴角翹了一翹,默默地點了點頭。

「是……」不敢再往下說,撐在桌面上的臂膀有些發抖,崔銘旭殷殷地看着柳氏捉*不定的面孔。

「恭喜小叔。是二甲第六名。」不是狀元。

晴空一道霹靂打下,正中頭頂。

窗外春光明媚,柳絮飄飛,一枝桃花開得正豔。那邊又是一叢什麼花,紅得奪目耀眼,狀元袍一般的顏色。

「報喜的官差還在堂上等着,請小叔更衣……天下士子千千萬萬,有考了十多年還一無所得的,能取中便是大喜。今後種種也要看個人造化和爲官的功績,狀元如何,榜眼如何都是沒有定數的……這會兒你大哥高興,我已經跟他提了你和玉姑娘的事,他也沒惱。你再去好好跟他說一說,興許就成了……」

柳氏再說什麼,崔銘旭都聽不見了,二十多年的心願付諸東流,腦中、心中都是空白,還盤算什麼違抗聖旨娶玉飄飄?可笑。

他答應過齊嘉,打馬遊街時要帶他一起,瓊林飲宴時,偷偷替他留一杯御酒。傻子,御酒他又不是沒被賞過。傻子就很認真地說:「那是給狀元喝的,不一樣。」真是個傻子。

房外有人通報:「三少爺,齊大人來賀喜了。」

怕什麼來什麼,爲什麼崔銘旭狼狽的時候,第一個蹦出來的一定要是那個齊嘉?活似報喪的黴星。

用盡全力吼出去,崔銘旭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硯臺。那個傻子……若不是莫名其妙吻了他,若不是莫名其妙要躲他,若不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他……考場中的不如意都是因爲他!

怨氣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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