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棠走進柳家,他四周環顧一圈,整齊,乾淨的院落,一看就是像樣的人家,他隨沛懷進了正屋,沛華早已經吩咐下人把茶水端了上來。
沛懷熱情地招呼:“紹大哥請先喝杯茶!”紹棠客氣的道聲謝,接過了茶杯,但他好像心不在焉的張望什麼?沛懷本就對他的到來頗感意外,現在又看他像是在尋找什麼?於是笑着問道:“上次一別比較匆忙,不知道紹大哥怎麼找到這兒的?”紹棠立即收回視線,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說:“你有所不知,其實我來這裡是想看望一位朋友。”
“噢!那紹大哥找的是誰?儘管告訴我,這鎮上的人都熟。”
紹棠呵呵呵笑道:“那不知道柳川是小兄弟的什麼人?”紹棠這一說,沛懷驚訝的張大了嘴,臉上的表情略顯僵硬,他倍感意外,眼前這個人究竟是誰?怎麼會認識我爹?卻又不知道我爹已經過世多年,他們究竟有何淵源?一連串的疑問在他心裡滋生。更多的還是驚喜,畢竟這是爹的故友,想到這兒,沛懷面露喜色:“哎呀!原來大哥認識我爹?” 紹堂聽了眼睛閃出異樣的光,有期望中的意想不到,也有故人即將重逢的欣喜,讓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聲:“你說柳川柳大哥是你爹?你是他的兒子?那你爹現在在可好?怎麼沒看到?”說着,紹棠站了起來,四處環顧。沛懷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道:“紹大哥,我爹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這個消息將紹堂內心剛燃起的希望的火苗瞬間澆滅,他的心在不知不覺中下沉: “什麼?柳大哥不在了?”他的眼神由剛纔的欣喜變得黯然,變得失落。
“是的,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日本人剛打進來,爹去山西收帳,回來的途中遇到了劫匪,就……”沛懷沒有說下去。
紹棠聽着,心裡一陣絞痛,難道當年和柳大哥分開之後,他就遇難了嗎?要知道這樣,當初應該同他們一道纔是。他又掃視了一遍這個屋子,似乎想找尋到柳川的一點影子,感覺到他的一點氣息,然而他不得不面對故人已去的現實,回頭對沛懷說:“唉!其實,那次我同你爹是一道同行的,柳大哥載了我一程,後來分開,萬沒想到,他們竟然……”他忽然想到了什麼?
“對了,我記得當時和你爹同行的還有你娘,那個應該是你妹妹吧?那她們也?”
沛懷一臉沮喪:“據說當時很危險,娘和妹妹險些喪命,正好遇到了爹的一位朋友,救了她們,可回來後,我娘因失去我爹痛苦,又頂不住家裡的壓力,也跟着去了。剩下沛旋!唉!一言難盡。”沛懷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他沉默了。
“你妹妹活着?那她在哪兒?” 紹堂迫不及待地追問着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的下落。
“活着,你見過的,就是沛旋。”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紹棠也沒再問下去!順手端起茶水,慢慢送到嘴邊。
這時,素心進來了,她先是一愣,然後問道:
“沛懷啊!這是哪裡來得客人?”
沛懷忙上前一步,回道:“噢!這是我柳川爹以前認識的朋友,這次因爲沛嫣,我們碰上了,還幫了不少忙。” 轉身又對紹堂說:“紹大哥,這是我娘。”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關係,自覺尷尬。
紹棠一聽,的確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他看得出這裡肯定有原因,他能想得到這麼大一個家,什麼複雜的狀況都有可能發生,這是人家的家事,不好深問。他忙站起身來,很有禮貌的行了一禮,說道:“柳太太,冒昧前來,打擾你們了。”素心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夥子,眉清目秀,文質彬彬,舉手投足之間,露着一股英氣,雖然有些消瘦,但精神抖擻。
素心也很客氣:“聽口音你是山西人吧?做什麼的?”
紹堂又行一禮:“我是山西人,在這兒也沒個固定營生,教教書,算算帳,碰着啥做啥吧!”
素心又問道:“那這次來這邊是?”
“唉!這前幾年不是時局不穩嗎?做什麼都難做,就想出來走走,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本來是和好朋友約好的,沒想遇到麻煩就走散了,再沒了音訊,沿路就到了歸綏城,遇到了小兄弟,巧的是曾經與柳川大哥有過一面之緣,今兒來,本想看望大哥,不料……”說着,紹棠起身道:“柳太太,小兄弟,既然柳大哥已經不在了,我也來過了,那紹棠就不打擾了,就此告辭了。”他提起行李準備離開。
“小夥子,等一下。”素心喊道。
紹棠回過頭來。
素心問:“你剛纔說你教過書?那你會記賬,算賬嗎?” 紹棠點點頭:“不瞞太太,書可以教,賬應該也沒問題。”
素心也點了點頭,又問道:“會打算盤?”
紹棠笑笑說道:“太太,我最精通的就是算盤。”
素心笑了,對眼前的紹堂很滿意,回頭對沛懷道:“沛懷,你哥不是要給映兒找先生嗎?而且,張管家也老了,不是和咱們提出了好幾次想休息嗎?”
“娘!你的意思是?” 沛懷已經明白了素心的意圖,她要留下紹堂,讓他在柳家幹活兒。
素心很爽快:“對,如果紹先生沒有去處的話,可願意留在柳家,教教孩子,打理打理賬房?”
紹棠一聽,心裡想:自己也的確是沒個去處,原本也是想過來投奔柳大哥的,誰想柳大哥不在了。如今也好,既然柳家邀請我留下,這也算是件好事,就在這裡落腳得了,以後平平靜靜的過日子。想到這,他看了看沛懷。
“如果太太和小兄弟信得過我,我當然願意留下來。”
沛懷一下樂了:“怎麼會信不過呢?你是我爹的朋友,我本該稱呼一聲叔纔對。”
紹棠忙連聲說道:“不,不敢當,別稱叔了,就哥吧,這樣隨便一點好。”
“是是是,紹大哥。” 倆人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然後開懷大笑。
玉芬正在給沛旋用毛巾敷額頭,一邊敷着,一遍數落着:“你這孩子,都多大個人了,不知道照顧點自己,不能省點心,磕什麼頭?再說了,那管啥用啊?做做樣子就行了,你還真實誠,磕成這樣?” 時間久了,玉芬對沛旋的感情說來也深了,她看着孩子這樣,打心眼兒裡心疼。
沛旋摸摸自己的額頭,然後笑了:“奶孃,你懂什麼啊?心誠則靈,要麼別去,要去就得像模像樣,哪能敷衍了事?”
奶孃把毛巾往炕上隨手一扔,說道:“就你笨,那自個兒疼着去吧,我不管了。” 隨手拿起了那縫了一半的鞋底,納她的鞋底去了。看着奶孃那假兇兇的樣子,沛旋笑嘻嘻地把毛巾拿過來,按在了額頭。然後故意和奶孃眨了眨眼睛,說:“奶孃,你該忙啥忙去吧!我自己來,反正你也不懂。”說完自己輕輕敷着。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麼?連聲叫道:“哎喲!我差點忘了,我的銅板掉哪兒了?好像上次去柳家時還在,回來就不見了,應該掉柳家了,或者磕頭時掉路上了?不會吧,那可是我的吉祥物,我得找回來才行。” 說啥就是啥,性格一如既往的急躁,她扔下毛巾,說了句:“奶孃,我出去一趟。”跑着就去了。
玉芬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風風火火的。”
沛旋一進柳家就找沛懷,這會兒正是下午,沛懷還沒回來。她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撞到了三兒,她逮着問: “三兒,我三哥呢?”
三兒一看這火急火燎的,咋回事兒這是,就說:“在紗廠還沒回來呢,你有事?”
“有,上次不是——”沛旋正欲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不行,不能和三兒說,讓二嬸聽到了不好,會誤會的,她想還是等三哥回來再說吧。就搖了搖頭:“噢!沒事了。回頭我再找他吧!”沛旋轉身要走,紹棠從西廂房走了出來,正好走了個照面。沛旋愣了一下,這人怎麼這麼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但是在哪兒呢?她又想不起來了,她戳了戳旁邊的三兒:“三兒,他是?”
三兒忙介紹道:“這位是剛來的先生,教映兒讀書的,還有接替管家的活兒。”
“噢!” 沛旋應了一聲沒說話。
紹棠瞅着沛旋,這位難道就是當年柳大哥身邊的那個小妹妹?沛旋被紹堂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小小的生氣,便問道:“這位先生,你認識我嗎?怎麼這麼盯着我看?”紹棠自覺失態,忙上前一步,很客氣地說:“不好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位熟人,有點失態了。” 頓了頓又說:“請問姑娘,可是叫沛旋?”
沛旋疑惑地看着他:“是呀!我是沛旋,你怎麼知道?”
紹棠笑了,隨手從兜裡一摸,掏出那枚銅板,伸開手掌,“你看這個。”沛旋一看,驚呆了,她要找的銅板就穩穩地躺在他的掌心裡。這怎麼可能?銅板怎麼會在他的手裡?她又驚又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可認識這個?”
沛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銅板,驚呼道:“這銅板怎麼會在你這裡?我正在到處找它?”她伸**了過去。
紹堂又呵呵笑道:“你真不記得我了,一個月前,城裡柳家店鋪?” 沛旋以最快的速度在腦子裡像過電影一般過了一遍當時的情景,她眼裡閃着光,她想起來了。
“我記得了,你是那位好心人!你,你,怎麼會在這兒?”沛旋激動地說話都開始結巴了,“我知道了,這銅板是上次上馬車時掉的,讓你撿了去。”
“不敢想吧?還有你更不敢想的?”紹棠故意賣了個關子。
“是啥?” 沛旋的好奇心似乎被勾了起來。
“這銅板是哪來的?”紹棠笑呵呵地問道。
沛旋有些奇怪,心想,我的東西哪兒來的爲什麼要告訴你?你問這兒幹啥?可好奇心又不得不讓她說,因爲她很想知道原因,於是她就如實的交代:“是我小時候碰到一個大哥哥送給我的。” 沛旋說完,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紹堂,她想知道他接下來還會問什麼?
“如果我說,我就是這枚銅板的主人,你信不信?”紹棠一本正經的樣子,沛旋看着他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她開始上下打量面前這個人,可當時她畢竟太小,記憶里根本不存在太多的影像,她搖搖頭!
“你不記得了,我就是當年搭你爹馬車的大哥哥,只是沒想到那次和你們分開後,會發生意外,那天看到你掉了的銅板,便認定那就是你,原本想來看看你爹,不曾……”紹棠頓了頓又問道:“你吃了不少苦吧?”
沛旋的臉色開始變了,由剛纔的懷疑變得驚訝,接着又是一陣蒼白,轉而又充滿欣喜:“大哥哥,你是大哥哥?” 頃刻間,淚如泉涌,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再苦也熬過來了。”她舉起手裡的銅板看看,“每當苦到難熬的時候,我就看看它,心裡不止一遍地默唸着,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就挺了過來。”
紹堂瞅瞅這柳家大院,再看看沛旋:“沛旋,一切苦都過去了,中國人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沛旋如遇到了親人一樣,感覺滿肚子的話說不完,她高興,她甚至想也許這是爹和娘在冥冥之中的安排,讓她不再孤單,不再寂寞,此刻,她沉靜在一個人的世界裡,獨享這份欣喜。
“沛旋啊!你來了,有事嗎?”素心走了過來,打斷了倆人的談話,更是打斷了沛旋的沉思。
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的沛旋有點侷促不安,低着頭道:“二嬸,我,我找三哥,他不在那我先回去了。”
“你三哥?你三哥每天從早忙到晚,要知道這整個柳家,一大家人都指望着他呢!哪有那麼多空餘時間,和你嘮嗑。”素心對着紹堂毫不留一點情面的數落了沛旋一頓,讓沛旋難看至極。沛旋走也不是,在也不是,臉色有些蒼白,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心又一次開始絞痛,撕裂,滴血。
紹棠看到這,沛旋的處境他已瞭然於胸,忙對她說道:“沛旋,你那點小事兒,不用找你三哥,他太忙,紹大哥抽空看看去。” 然後朝她使了個眼色。沛旋感激的朝他點點頭,對二嬸說:
“二嬸,那我回去了!” 轉身朝大門走去,她的心依然疼痛。
“我送你出去。”紹棠隨沛旋一同出了大門。
邁出大門,紹堂停下了腳步:“沛旋,紹大哥看出來了,也能猜到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以後有難事兒就來找我,紹大哥會竭盡全力幫你。”
“嗯!”沛旋不敢擡頭,因爲她眼裡噙着淚水,一不留神就會滾落,她不想,她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兒,應該學會堅強,學會隱忍。她憋回了眼淚,擡起了頭,嘴角顯出一道弧線:“紹大哥,你的父母還好嗎?你回去過嗎?”
紹棠眉頭戚楚,眉峰微聚,臉色有點蒼白,嘴脣抖了抖,說道:“沒回去,聽說他們已經不在了。”
沛旋一聽,原來紹大哥和我一樣,已經沒有了爹孃,他和我一樣苦,“對不起!紹大哥,我不知道…… 那家裡人有找過你嗎?”
紹棠搖搖頭:“沒事的,不知道,應該找過吧?”
“你爲什麼不回去?” 也許在沛旋的心裡,紹堂就是個謎,一個永遠都解不開解不完的謎。
紹棠苦笑:“就剩我一個人了,回不回去一個樣,不如就地生根落個方便。”
沛旋陪着她苦笑一聲:“也是啊!好了,你回去吧!要不二嬸不高興了,我走了。”紹棠目送沛旋離開,他的心裡卻失去了平靜,是啊!誰找過我?就算找,他們又怎麼找得到?
歸綏城內,大雪紛飛。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那片片雪花在空中舞動着各種姿勢,或飛翔,或盤旋,或直直地快速墜落,鋪落在地上,在這一刻,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寂靜的,城內的百姓頂着風雪,一個個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穿梭在大街小巷,它們是歡樂的,縱然是嚴寒他們的心裡卻溫暖如春。
這天中午,柳家店鋪所在的通順巷來了一位二十七八的小夥子,身穿大反毛羊皮襖,頭戴氈帽,腳上登着一雙棉氈靴,瘦弱得臉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他來到一家酒館門口,摘下氈帽抖了抖上面的雪,推門進去。
“先生!裡面坐,吃什麼?隨便點,小店酒菜保你吃着順口。”只見夥計麻利的用抹布在桌子上抹了幾抹,把抹布隨手一甩,搭在了肩膀上。
年輕人朝夥計笑笑:“先來壺酒暖暖身子,再隨便炒個小菜就好。”
“好嘞!稍等。”
再看他從兜裡掏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看上去有些發黃,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他又朝夥計招了招手:“夥計,麻煩你過來一下。”
“先生需要什麼?”
年輕人指了指照片:“你幫我看看,你見過照片上這個人嗎?”
夥計端詳了半天,搖搖頭:“沒見過,先生找人嗎?”夥計好奇地問道。
“是,找人!唉!難啊!”又一次的失望,他若有所思,十幾年了,你到底是死是活?總得有個信兒吧!一去就杳無音訊,你知道嗎?爲了你的抱負,你捨棄了多少責任,你到底在哪兒?讓我們找得好苦!
幾杯酒下肚,身子熱乎了不少,他出了酒館,順着街道往前走,進了一家,出得一家,都是滿懷希望進去,帶着失望出來,他垂頭喪氣地來到了柳家店鋪,最後一家,再找不到就回去,就當他死了,他推門進去。
夥計迎了上來:“先生要買布嗎?”
“不,我想打聽個人,你見過照片上這個人嗎?山西口音。”
夥計一聽不是買布,就懶得搭理,瞟了一眼:“沒見過。”
“唉!算了,回家。”他正要出店門。
夥計忽然叫道:“等等!等等!不對,給我再看看。”他拿着照片又重新仔細端詳,“對,沒錯,一定是他。”
年輕人一聽夥計這口氣,總是見過,他一下來了精神頭:“你見過?快告訴我,他在哪?”年輕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是見過,很像,是不是不知道,兩個月前來過這裡,還幫我們東家找人來着,後來我們東家走了,他至於去哪了?就不知道了。”
“那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夥計撓了撓頭,說:“不清楚,這樣吧,你去對面的悅來客棧問問,他在那住了一個月,掌櫃的應該比我清楚。”沒等夥計說完,年輕人就衝出了店門,又衝進了悅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