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計在於春,又到春耕時節,家裡有勞動力的都爭着去出工了,爲的是可以多掙幾個工分。紹棠和沛旋商量,讓秋靜和秋致都去上學,沛旋卻支支吾吾,一臉爲難,說:“紹棠,我不是不願意讓她倆上學,只是,咱家現在這情況,怕是上不起。”
紹棠笑笑說:“沛旋啊!這國家越來越好了,以後這孩子不上學是不行的,多認幾個字將來不至於睜眼瞎,至於錢,咱再想想辦法,我還不是有個差事嗎?掙幾個讀書錢還是行的。”紹棠不容爭辯的樣子,“行,就這麼定了,咱不再爭了。” 沛旋還是難爲得很,“可是……” 紹棠不容她再爭了,“你就別可是了,就這麼定了,一會兒我先去找老師,回頭再去供銷合作社吱一聲,看什麼時候去上班?”紹棠起身,戴上他的帽子走了,沛旋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嘆氣。
“唉!病剛剛纔好又開始東奔西走的,三個孩子都要上學,這又是負擔啊!想想人家紹棠也說得對,識幾個字是有好處的,紹棠要不是有點文化,這病恐怕也是好不了的。”沛旋,自言自語地念叨着,手裡也不閒着,一針一針的在納着她的鞋底,那看上去均勻的針腳曾經不知道練了多久才練出來,現在對於她來說,閉着眼睛都知道下一針該往哪兒走。她正縫的出神,聽到外面的柳條門吱呀作響,擡頭一看:“喲!是二哥來了!”她扔下鞋底兒,趕緊迎了出去。
“二哥,這剛開春兒,正忙着呢,怎麼又跑來了?”
柱子一邊栓馬車,一邊說:“昨兒不是碰了個熟人嗎,一打聽,說是紹棠病好了,我想這不是好事嗎?怎麼着也得來看看,爹和娘一早就催上了,她們不放心,讓過來看看,真的假的。”
沛旋把柱子迎進屋裡,一邊兒倒水,一邊說:“二哥,看你,這還有假嗎?紹棠剛出去,給秋靜和秋遠找老師去了,想讓孩子上學。”
柱子一看是真得了,懸着的一顆心也放了下來,臉上露出了笑容:“那就好,那就好,這下爹孃也就放心了,有紹棠在,你也不用那麼遭罪了。”
沛旋遞上了水杯,一展以往的愁容,笑着說:“是呀!紹棠是個勤快人,這不,病剛好就到處跑來跑去的,家裡的活兒也和我搶着做,一刻也不閒着,這幾天正念叨着回供銷合作社去呢。”
“沛旋,不是二哥說你,倆人該歇就歇,別一個勁兒地做,累出個好歹孩子們咋辦?自己這苦吃的還不夠嗎?”柱子這是心疼沛旋,不住地打勸她,照顧好自己,也要照顧好紹棠和幾個孩子。
沛旋心裡也明白,點點頭:“誒!知道了!”
將近中午時分,沛旋忙着做飯,她死活要留下她二哥吃飯,柱子拗不過她只好留了下來。
紹棠去學校和老師談好了兩孩子上學的事以後,出來直接去了供銷合作社,他剛一進去,那老楊就傻眼了,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紹棠看他愣着發呆,連叫了兩聲:“楊主任,楊主任,我來問問,什麼時候回來上班。”
老楊這纔回過神來,他瞅了瞅櫃檯旁邊地小黃,又看了看紹棠,他心裡直打鼓,這,這,紹棠活過來了,唉,這事兒鬧得,現在這該怎麼辦?他的額頭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用手背輕輕沾了沾,然後招呼道:“紹棠咱們裡面說,裡面說去” 隨後掀起門簾先走了進去,紹棠跟着老楊進了裡屋。
“紹棠,坐!坐!”楊主任分外熱情地用手指指靠牆的那張長木頭椅子,自己坐在了對面的板凳上,紹棠坐下來,心裡也有些納悶,今兒這楊主任是怎麼回事?這般熱情客氣,是因爲自己大病初癒,很久沒見了?還是自己回來工作他高興?他在心裡琢磨着。楊主任看着紹棠頓了頓才說:“紹棠啊!是這麼回事,去年那個,那個你不是病的挺嚴重的嗎?上面以爲你好不了了,噢!不是那個意思,那個,那會兒人們都說好不了了。所以,上面就又安排了個人過來接替你的活兒了。就是外面那個小黃,你進來也看見了。”老楊一頓語無倫次的說道,紹棠糊里糊塗聽不明白,就問:“那我現在好了,可以上班了,什麼時候來都行。” 楊主任一聽,不知該怎麼說清楚,人家紹棠這人確實不錯,又沒犯什麼錯誤,不就生了一場病嗎?可是……他也實屬有些不忍心,畢竟是自己理虧,但眼下就這麼個情況,小黃呢已經頂上了,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了,他猶豫了片刻,一咬牙,乾脆痛快點吧,就說:“紹棠,你沒聽明白我的話,以後你就不用來了,小黃就接替了你的工作了,這兒沒你的事兒了。”這老楊說完,嘴裡卻不住的唉聲嘆氣。他可憐紹棠,他也知道這個小黃不抵紹棠有本事,可人家叔叔能耐啊,誰又敢吱聲兒?
紹棠聽了腦袋直髮懵,原本他高高興興滿懷希望的來請示上班,卻萬萬沒想到被別人頂替了,這怎麼可能?他不相信地看着老楊,問:“楊主任,這怎麼回事?我只是生病,病好了我還是可以工作的,怎麼說換人就換人了呢?而且沒有人和我說一聲,我要今兒不過來,那我還是不知道?怎麼可以這樣啊,好歹我也是國家正式工作人員,怎麼說替就能替啊?” 紹棠忍着一肚子火,和楊主任開始理論。
楊主任一再打馬虎眼兒,解釋着:“唉!紹棠啊!我也沒辦法,這不是你病了一年了,時間太長了,總得有個人幹吧?” 他也確實沒有辦法。
“可我病好了,就應該讓我繼續工作。”紹棠繼續爭辯着,想爲自己爭個理,爭個生活,也給孩子們爭個學上,一旦他是去了這份工作,那孩子們還怎麼上學?可他哪裡知道,在楊主任這兒再怎麼爭論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楊主任不想再聽紹棠說下去了,也實在不忍心再聽下去了,他最後一跺腳朝紹棠擺擺手:“別說了紹棠,說啥都沒用了,實話跟你說吧,這是人家黃主任決定的,我有啥辦法啊。”
紹棠還是不甘心:“那我怎麼辦?我可是國家正式的?黃主任說不行就不行啦?我去縣裡問問去。”紹棠很生氣的樣子,老楊一聽說去縣裡,嚇出一身冷汗來,他忙起身把紹棠按回椅子上坐下,安撫道:“你消消氣!消消氣!這樣吧,你先回去,下午我去趟黃主任那兒,讓他給解決一下,你看行不?先就這樣,回去先等等。”
紹棠這才稍微平靜下來,不高興地看了楊主任一眼:“那好,你去問問怎麼解決這事兒,一兩天我再過來。”說完站起身頭也沒回地離開了。
眼看中午了,沛旋飯都做好了,就是不見紹棠回來,她心裡開始琢磨:“這人走了一上午了,哪兒去了?辦這點事兒早該回來了。”
柱子看沛旋心急火燎的樣子,就說:“再等等,你急啥?沒準半道遇上熟人了。”
沛旋和二哥正叨叨着,只見紹棠推開柳條門走進了院子,沛旋這顆心才落肚子裡,臉上纔有了笑容,畢竟他剛大病初癒,畢竟她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她害怕得很。
紹棠一進屋,和二哥打過招呼後就氣呼呼地坐在炕上,把剛纔的事兒說了一遍。然後朝柱子問道:“二哥,你看這什麼意思?”
“還有啥?不就是被人家頂替了嗎?把人家的人弄進去,把你攆出去,就這麼簡單唄!”柱子順口就是一句大實話,其實這個道理紹棠早已明白,他怎麼可能看不透呢?他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不願意直視人心而已,他情願自欺欺人,情願在自我矛盾中痛苦掙扎,爲的就是給沛旋和孩子們爭一個好的生活,一個安定的生活。
沛旋聽後氣不打一處來,筷子一放,嚷嚷道:“這是啥事兒呀?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這不就是欺負人嗎?”
“可你說又咋樣?咱小腿能撬得過大腿去?”柱子點起一袋煙,猛抽了兩口。
沛旋一聽沒勁兒了:“那他們咋說?”
紹棠也點起一袋旱菸,猛吸了兩口:“我說上縣裡問去,老楊急了,說下午找黃主任去,看怎麼解決?一兩天給話。”
沛旋鎖起了眉心,隨口道:“唉!這一來,秋靜和秋致的學費咋辦?不能和人家學校拖吧?”說完她就後悔了,暗罵自己,說啥這是,不看柱子還在這兒嗎?可話已經出口了,收不回來了,果然,柱子忙接話了:“沛旋,別愁這個,二哥這兒還有幾個錢,先給孩子們把學費交了,以後的事情咱慢慢一步一步解決,沒有過不去的河。”
沛旋有點難爲情。
紹棠在家等着消息,一天,兩天,三天……直到五天以後,老楊差人把紹棠叫了過去,黃主任也在,但臉拉得好長,不悅,不滿都寫在他那肥嘟嘟的臉上。見紹棠進來了,他只管陰沉着臉,楊主任示意紹棠坐下,他剛剛坐定,黃主任就開了腔:“紹棠,你看你這個事兒已經成這樣了,一來,你病得時間太久了,嚴重的影響了大衆的利益,才換上了小黃。二來,你本身歷史就有問題,在這工作已經就很勉強了,上面早有辭退你的意思,只是沒等通知下來,你就病了,所以這換人是很正常的,但看在你身體剛恢復,家裡又困難的情況下,申請把你留下來。” 紹棠一聽,心裡很高興。誰知,黃主任又說道:“不過,你不能在這兒工作,給你換了地方,去沙縣供銷合作社,還做你的會計,你對那裡也比較熟悉,回去想想,和老婆商量商量,同意的話,三天後就去,不願意去,那我就沒辦法了!”
紹棠心裡不是滋味,去,沛旋和孩子們怎麼辦?不去,那就意味着以後沒這份兒工作了。這該怎麼辦?紹棠拖着沉重的雙腿,慢慢向家走去,他感覺走得很累,很累!沛旋則喜滋滋地開門把紹棠迎回來,幫他摘下帽子,期盼地看着紹棠,問:“咋樣?成了?”
紹棠不吱聲。
“不成?”
紹棠嘆口氣:“唉!成了!也不成!”
沛旋不解:“你這說的啥話?”
“成是成了,讓我去沙縣工作,我考慮了一路,覺着也行,沛旋!咱們一家乾脆搬到沙縣住吧,以後就在那兒安家落戶怎麼樣?反正在哪兒都一樣。”
沛旋立馬急了,她很意外,咋會是這樣的結果,離開柳家鎮,怎麼可能,這裡有她太多的回憶與不捨,管家,奶孃,而大妞和關忠也需要照顧,雖然有很多痛苦與不美好,但這兒是她的根,她不能走,她沒有考慮,沒有猶豫:“那不行,我在柳家鎮呆了三十幾年了,雖然苦吧,畢竟有感情的,柳家總比外人強,奶孃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兩天飯都吃不下,還有爹孃,哪一個我都不捨得離開,真要去了沙縣,那一年都甭想見一面。”
“可這工作不容易,要不去咱就啥都沒了。”紹棠喃喃着。
“沒就沒了,種地也能吃上飯,柳家鎮也沒見餓死幾個。”沛旋那倔脾氣又上來了,不知道是天生這樣,還是從小的生活環境練就了她的一副固執,倔強,死不低頭的性格。只要是她決定的事就甭想改變。
紹棠深知她的脾性,也深知她從小都經歷了什麼,因此,他體諒,他理解,他包容。
紹棠沒有走,他留下來了,留在了柳家鎮,死心塌地的做一個農民。每天和柳家鎮的其他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掙着工分,吃着大鍋飯,晚上就教着四個孩子打打算盤,算算算數,日子過得也很滿足,快樂,幸福。
紹棠丟了工作這事兒,在柳家鎮引起了軒然大波,成了食堂茶餘飯後的討論內容,這天沛旋剛走進來,就聽見兩旁嘰嘰喳喳在議論了。
“嗨!她嬸子,你聽說沒有,她們家那個紹棠被供銷合作社辭退了。”一個穿着花格子上衣的女人,把頭湊在身旁的女人耳邊悄聲說着。
“是嗎?咋回事兒?不是幹得好好的嗎?咋突然就……因爲啥?”另一個一臉疑惑地看着她,期待着更多的新聞。
旁邊站着的女人,忙端着碗蹭過去:“是啊!我也聽說了,說是上面的意思,我猜呀沒準兒還是因爲他的歷史問題。”
“不會吧?那不是沒啥事兒了嗎?”
“那誰知道?要不咋突然就辭退了呢?再說了她們家紹棠到底是幹啥的?真還不好說,到底是外地人,咱不知根兒不知底兒的。”
另一個一聽這也來興趣了,忙接話過去:“你說這沛旋膽兒也夠正的,咋就找了這麼個外地人?”
“沒個親媽,誰疼啊,有的找就不錯了。”幾個女人說得正起勁兒,沛旋悄沒聲息地站在了她們面前,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厲聲說道:“嫂子們,我們家紹棠不是辭退的,是他不想去沙縣,自己不幹了,他沒有歷史問題,至於我找上紹棠,我覺得挺好的,只要對我好,對孩子們好,外地本地都一樣,要是不好,就是柳家鎮的人那又咋樣?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沛旋這一頓數落,讓這些說閒話的臉上掛不住了,“是,是,我們閒嘮叨,沛旋你別往心裡去啊!”幾個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散去了。
沛旋雖然說得頭頭是道,但心裡難免會委屈,可她並不因爲嫁了紹棠而後悔,反而覺得很幸運。她端了一碗粥,剛咬了一口手裡的窩頭,還沒嚥下去,關忠就跑來了,還哭喪着個臉:“二姐!二姐!快!我娘她,她不行了。”
“你說啥?”沛旋的手一鬆,手裡的窩頭掉在了桌子上,她顧不了了,站起來跟着關忠急急忙忙向張家跑去。沒等跑到門口就聽見屋裡傳出大妞呼天喊地的哭叫聲。
“奶孃!”沛旋叫着衝進屋去,只見炕上的門板上,奶孃靜靜地直挺挺地躺在那兒,頭髮凌亂,身上蓋着一塊兒破舊的被單,雖然一息無存,卻反倒比她平時無論哪個時候都美麗。她的顏色並不是灰白二字所能全部包括的,因爲在沛旋的眼裡,她不僅發白,還放光,她那兩片緊閉的嘴脣有很美的衷情,好像是一顆尊嚴的心,剛剛使她閉上嘴不說話的樣子。大妞正趴在身邊哭着。沛旋一句話說不出來,任眼淚盡情地噴涌而出,她俯身仔細地端詳着奶孃乾癟的滿是皺紋的臉,手輕輕地從她的前額向後攏去,將散亂的頭髮攏好,從後梳了一個髮髻,看上去精神的很,沛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從小到大的情景像過電影般的一幕幕在她腦際閃現。
“奶孃,從小我就跟着你,吃着你的奶長大,雖然苦了點,可你給了沛旋一個家,今兒你說走就走了,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姐和關忠,你放心吧,我會經常照顧她們。”沛旋拉着大妞和關忠爲奶孃點了上路紙,踏踏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玉芬貧窮的生活了一輩子,但她的善良和熱心很受柳家鎮的人敬重,她去世後,大家主動幫着關忠和大妞忙裡忙外,一直到把她順利安葬。大妞和關忠從小懶散慣了,對幹活兒實在不是內行,全憑沛旋幫襯着,紹棠幹完活兒也過來幫忙,該扔的垃圾扔掉,該裱的窗戶裱了,該修的門修好……紹棠整整忙了兩天,連燒火的柴都給關忠劈得整整齊齊放在牆角,沛旋把屋子給收拾的乾乾淨淨,炕燒得熱乎乎的。只是房子太過破舊,到處是漏風的地方,這要是到了冬天就該受罪了。
紹棠心裡有個想法,他對沛旋說:“等過幾年,咱們安頓好了,我自己脫土坯,想辦法給關忠翻新翻新這屋子,也好討個媳婦兒,總這樣不行啊!”
沛旋一笑:“說是好事兒,哪那麼容易,咱連自己都顧不上。”
紹棠拍拍胸脯:“看着吧,相信你男人,一定能行。”
沛旋滿足地笑了笑,是啊!紹棠又給了她一個希望,可希望也往往伴隨着失望,甚至是絕望與苦難並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