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這是連續灰暗與陰鬱的天色,風停止了,只爲重新引來更昏黑的密雲的飛舞... ...風已經卷去灰白天邊之下的樹葉,這寂靜裡掠過烏鴉的叫聲,報告一個嚴寒的冬季的到來。原本清冷的大街,此刻,更看不到幾個人影了。只有柳家的人來回進進出出。以往緊閉的黑漆大門如今敞開着。
劉媽手裡拿着根大蔥,火急火燎地跑出來:“三兒,三兒,西廂房的綵帶還沒掛!快去掛。”大蔥隨着她的手上下晃動,笑呵呵的嘴怎麼都合不攏,臉上洋溢着的是掩藏不住的笑容。
“哎!好了!馬上!”小三子搬着梯子朝對面的廂房過去,一支一架一提,動作嫺熟,幹活兒一個麻溜,看着就是勤快之人。
“三兒,三兒,二爺那祥升園的月亮門少個燈籠,給補上了。”劉媽樂呵呵地繼續指揮者,吆喝着,儼然忘記了廚房一堆營生還在等着她忙亂。
“誒!知道了。劉媽你去忙吧!”小三笑嘻嘻地提醒她。劉媽仍在自顧自地說着:“還有……”
“還有什麼?你不在廚房幹你的活兒,出來瞎指揮什麼嘛?哇哇叫的三兒都昏頭轉向了。”回頭一看是張管家急急忙忙朝這邊過來了。劉媽嘴一咧,嘿嘿嘿笑了:“我哪嚷嚷了,這不是急嗎!幫幫忙,咱小少爺第一個滿月酒,還不得熱鬧點。你沒看見老爺子那高興勁兒嗎?”說着又嘿嘿嘿笑了。笑得真誠,笑得憨厚,笑得踏實。
張管家摸了摸下巴,瞅了瞅劉媽:“我就納悶兒了,我說劉媽,你一天累不累,看來這管家該給你當了。” 劉媽一聽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襟笑了:“嘿嘿嘿,可不行,可不行。”張管家朝她擺擺手:“那你就趕緊點,回去看好你的廚房,伺候好大小少爺,少奶奶的。” 這兒正說着,後面又喊起來了:“劉媽,快,小少爺哭了,少奶奶哄不住。”再看翠兒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哎喲,你看,你看,一會兒功夫不在這就……”說着一扭一扭向後院跑去,因爲劉媽身體太胖,跑起來也快不了多少,一着急,只能扭了。
後院紫雲居。
進門但見牆上掛着用各色絲線繡着的蘭花帳幔,那繡工在當時可算得是最精緻的了。牀上鋪着一塊同樣富麗的綢罩單,四圍掛着紫色的短幔。椅子也都有彩色套子,其中一張特別高,前面放着一個鏤花的象牙腳凳。至少有四盞銀製的燈架,點着高大的蠟燭,如果是晚上會把全屋子照得通明。此時,蘭欣正抱着孩子在房間不停地走來走去。
“哦,哦,乖乖聽話,不哭!不哭了!”蘭欣胳膊累了,換了個姿勢,想讓孩子停止哭聲。
“不哭了,沛懷不哭!晚上咱們吃滿月酒……”任她怎麼說,孩子還是哭個不停。蘭欣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珠,她沒有做過母親,也沒有哺乳孩子的條件,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哄好這個孩子,她急,燥熱。“唉!誰讓自己沒奶給孩子吃呢!”想到這,她眼裡溢出了淚花。再想想還有一個丫頭了吧!今兒吃過午飯幸虧被張管家媳婦抱去吃奶了,順便幫帶一晚上,不然……淚不由滴了下來。爹到現在還沒有給丫頭起個名字,不知道怎麼想得,她一邊哄着孩子,一邊想着這些糟心事兒,越想越傷心。
劉媽剛轉過迴廊,就聽到了小少爺那帶着男子漢洪亮的哭聲,一聲高過一聲。她扭得更快了,恨不得一步跨進那個屋子去。嘴裡忙不迭地喊着:“來了!來了!我的小祖宗!”聲到人到,門吱呀開了。
“來了!來了!來來來讓劉媽抱抱,張嘴笑笑。”說着話就從蘭欣懷裡抱過孩子,朝孩子“咯咯”逗着樂。說也奇怪,經過劉媽這麼一陣子的咯逗,小傢伙停止了哭叫。又過了一會兒,竟然蜷在劉媽懷裡睡着了,些許是哭累了。劉媽輕輕把孩子放進小牀裡,回頭看看蘭欣。
“咳!”劉媽嘆了口氣,“孩子大概是餓了吧!沒讓二少奶奶給喂點奶嗎?”
蘭欣滿臉沮喪:“晌午飯時候餵過了,可孩子這不是不大功夫一會兒就鬧騰嗎!除非——” 劉媽看出了蘭欣的心思:“少奶奶,你看我多一嘴行嗎?”
“說吧。”蘭欣已經焦頭爛額,盼不得有人給她支個招了。
“你想想,這孩子才一個月,正是吃奶的時候,這在你房裡畢竟不方便,不如先讓二少奶奶給喂着,上些時日再接過來,孩子也能扛得住了。”
“劉媽,你說我找個奶孃行嗎?”蘭欣眼巴巴地望着劉媽。劉媽皺了皺眉頭:“少奶奶這可使不得,首先老爺子那就行不通,你想想看,小少爺的親孃就在身邊,老爺能讓一個外人去餵奶?那可是老柳家的根那。”
“那怎麼辦?”蘭欣煩躁地端起水壺倒了杯茶,咕嚕咕嚕一口喝了。劉媽看着蘭欣實在是心痛:“少奶奶,聽劉媽的,二少奶奶最合適不過。相信二少奶奶,以後孩子還是你的。還是管你叫娘!”聽劉媽這麼一說,蘭欣動搖了,心寬了,但蘭欣又想起那個丫頭,有點心焦道:“那小姐呢?還有小姐怎麼辦?” 劉媽想了想:“小姐你可以給找個奶孃,老爺不會管的,孩子總得吃奶不是嗎?” 蘭欣沉默了片刻,又想起了什麼,落寞地看着劉媽,喃喃自語:“可孩子到現在了,爹都沒有給個名字。” 劉媽看着蘭欣有些不忍,別過臉去,偷偷擡起袖子,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花。回過頭來繼續寬慰道:“晚上,晚上不是要吃小少爺的滿月酒嗎?二爺一家也會過來,到時大家都在,好說話,你找個適當的機會,提出來,向老爺請個名字。老爺會顧面子的。”劉媽得意地笑笑。
“那奶孃的事兒——”蘭欣擔心地問。
劉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事兒好辦,小姐現在不是就在張管家那兒?趕明兒找張嫂子說說唄!”說着擠了擠眼,其實,劉媽心裡也沒底,只是爲了給蘭欣解個心寬罷了。別說,經她這麼一勸,蘭欣真的就破涕爲笑了。
翠兒進來了:“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過來給小少爺餵奶了。”身後素心已經跟着跨進了門。蘭欣忙起身,順手拭去眼角的淚痕,迎了上去。
劉媽很有眼色向門口退去:“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你們說着,我去廚房幫忙去。”扭身出去了。
素心急問:“大嫂,聽小三兒說沛懷哭鬧的厲害,興許是餓了,我來看看。”看得出很着急的樣子,眼睛在四下搜尋着孩子。
蘭欣看着素心着急的樣子,忙上前:“素心,沛懷剛被劉媽哄睡着了,來,你先坐,我有事和你商量。”待素心坐下,蘭欣也陪着坐在對面,似乎很緊張,低着頭,一塊絲帕在兩隻手間來回纏來纏去。矛盾,掙扎,全寫在臉上。素心似乎看出了什麼,一隻手伸過去輕輕放在蘭欣手上:“大嫂,你想說什麼?是沛懷嗎?”蘭欣心頭一震,怪不得人家都說母子連心。咳!想到這,蘭欣擡起了頭,此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要說的話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但沒有辦法,她平復了內心的矛盾,開口道:“素心,你看沛懷每天哭鬧也不是個事兒,他還小,我又——”頓了頓說:“你能不能先把沛懷接到你那屋奶段日子,過些日子我再接回來。孩子晚上吃不上奶不行啊!”
素心眼睛亮了:“行啊!我願意!”是啊!哪有當孃的不願意奶自己的孩子呢?素心巴不得天天抱着這孩子,畢竟,這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那!素心雖歡喜,但爲了顧及蘭欣的感受,她掩藏了這份喜悅,然後小心問道:“那小丫頭呢?實在不行的話就和沛懷分一半?” “不,不行。”蘭欣着急地拒絕,又覺得失態。忙笑笑:“不,素心,我沒別的意思,沛懷是男孩子,不夠吃的,丫頭我想好了,找個奶孃得了。張嫂也奶不過來。回頭再說!”
素心沒再說什麼。
張嫂家。
兩間土坯房,院子還算寬敞,收拾的乾乾淨淨。兩個男孩子正在院子裡擺弄着幾根木棍。
“哥,你真笨,這麼久都沒釘好。”小一點的期待地看着哥哥,嘴裡嘟囔着。
“笨什麼?你釘一個試試!”大的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切,笨還怕人家說。”小的撇撇嘴繼續說着。
大的有點不耐煩了:“去去去,別叨叨,煩。回屋裡看那個小妹妹去。”
“哼!”弟弟不滿地站起來跑回了屋裡。
“寶,快過來哄哄你妹妹,娘給這個小妹妹餵奶。”張嫂一邊說一邊把自己三歲的妞放在炕上。
“哎。”寶兒應了一聲,衝到炕沿邊。可小妞抓着張嫂的衣服,死活就是不下身。張嫂哄着:“妞妞乖,和二哥玩兒,娘給小妹妹吃飯,你看妹妹要餓哭了。”她這麼一念叨不要緊,小丫頭還真“哇啊!哇啊!”地哭起來了。 “哎喲!哎喲!你真哭啦。”張嫂急了,忙上去抱起小丫頭,掀起衣服準備餵奶。小妞不幹了,也扯開嗓子哇哇地哭起來。張嫂真急了:“寶,快哄妹妹!” 寶兒怎麼哄都不行,急了,朝着妞使勁兒一推,妞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順着就摔了個仰面朝天。這下好了,哭得更帶勁兒了。張嫂一看,火不打一處來,朝寶兒肩膀上就是一巴掌,罵道:“我的小祖宗,讓你哄着她,你倒好,給打哭了。” 寶兒自覺受了委屈,頭揚的老高,眉擰在一處,眼睛狠狠地盯着張嫂懷裡的丫頭,怒怨道:“哼,她又不是咱們家的孩子,爲啥來咱們家和妹妹搶飯吃。我討厭她,討厭她。”說着向屋外跑去。
“大寶。”張嫂喊外面的老大。大寶看弟弟生氣地跑了出去,又聽到娘在叫。放下手裡的活兒就進屋了。
“娘,這是怎麼啦?”說着抱起了滾在炕上哭的妹妹。
“咳!別說了,你十六七歲了,比弟弟懂事,幫娘哄哄,明兒大少奶奶就接走了。” 張嫂說完,看着懷裡還不到一個月的孩子,長長嘆了口氣:“唉!要我說呀,這娃也是個苦命的娃,生下來就送了人,送吧也算是送了好人家,可好又咋地,還不是連口飯都沒有,我這吧和小妞分一半,還是吃不飽。這咋辦呢。”張嫂自個兒唸叨着,不由掉了幾點淚。
“娘,你怎麼了?”大寶奇怪地問道。張嫂抹了抹淚:“沒啥,可憐這娃,到底不是老柳家的。” 頓了頓又對着孩子說:“看你哥沛懷,今兒吃滿月酒,想見也熱鬧,再過幾天該你了,會不會也有啊。”
晚上七時,柳家大院。
大門敞着,路過的人都能看到院子裡張燈結綵,人聲鼎沸。三張大圓桌擺在正廳,柳家上下,大大小小,街坊鄰居,圍坐在一起熱鬧着。柳青峰端坐在中間,旁邊是二爺柳青雲夫婦,下來就是柳川,柳綺夫婦,依次柳青雲兩個兒子。衆人落座,酒菜備齊。
柳青峰發話了,他起身端起酒杯:“各位,今兒是川兒長子沛懷滿月,略備薄席,圖個熱鬧,吉利,大家就隨便,不必客氣拘禮!來,喝了這杯酒,添個彩頭。”說着,柳青峰一仰頭全喝了。大家也跟着飲盡。
柳川心裡也是甜的很,這麼多年了,三十幾的人了,看着別人家的孩子,說實在的心裡不是滋味,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他要有個隻言片語的,蘭欣的日子更不好過了。現在好了,沛懷雖不是親生的,總歸還是柳家人,名正言順的繼承香火。所以他特別高興,多飲了幾杯,話也就多了。
“柳綺,哥能這麼開心,還得感謝你和弟妹的割捨,哥和嫂子敬你們一杯。”此時的柳川或許是高興,或許是無奈,或許是……他喝多了。柳綺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也明白他的心情,更明白他這幾年的難,這幾年的苦。心疼地拍拍柳川的肩膀:“哥,別說這些了,喝了就好。”倆人一飲而盡。蘭欣不一樣,臉色蒼白。二爺看出了什麼,忙笑笑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川兒,這年頭時局不穩,國共相持,日本人又虎視眈眈,前幾日我去河北收帳,聽說現在日本人已經進入瀋陽,炸了鐵路,都說要打仗了,真要開戰,咱們這生意會有影響的,是不是該把範圍收小一點了?”二爺說完掃視了一下大家,想聽聽意見。
柳川放下手中的筷子:“二叔,我倒是也聽說了,不過我覺着眼下還打不起來,就算時局有點複雜,咱們這偏遠小鎮,一時還影響不到,至於你說縮小範圍,我也有這個想法。邊走邊看,慢慢來。” 柳青峰接話了:“老二啊!我一把老骨頭了,他哥倆還年輕,你多提醒,盯着點,這年頭得穩妥點。” 柳青雲呵呵一笑:“哥,應該的,這是柳家的產業,我不幫着誰幫,咱們老柳家世代都是勤德治家。” 柳青峰一聽樂了:“恩,說得好,來大家快吃吃吃。”說到柳青峰心坎上了。現在氣氛正好,蘭欣悄悄用手揪了揪柳川的衣襟。柳川咳嗽了一聲:“爹!二叔,我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一下。”衆人的目光刷地看向了柳川。
“爹,您看小丫頭已經抱回來有些時日了,可到現在還沒個名字,咱們家的規矩不是晚輩的名字得您來取嗎?您看趁今天這喜慶的日子,給取個名兒,好讓孩子沾沾喜氣。” 柳青峰的臉瞬間沉了下去:“沾誰的喜氣啊?不就個名兒嘛,你好歹也識幾些個字,起一個得了。” 怒而凌厲,且又冷而淡的可怕。柳川不死心,小心翼翼略帶懇切地說:“爹,這孩子不是您讓抱的嗎?怎麼……” 說着柳川有點急了。“啪”柳青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桌子一陣顫動,厲聲道:“我讓抱的怎麼了?”眼睛瞪起來了。二爺一看忙打哈哈:“川兒,別急,二叔給小孫女起個名字你看行嗎?” 蘭欣忙站起來:“謝二叔了。” 二爺稍想了片刻,笑道:“沛旋,柳沛旋。”
“好名字!” 柳川脫口稱讚,並向二叔投去感激的目光。
柳青峰看了看,點起一袋煙,說道:“罷了,柳沛旋就柳沛旋吧,不過滿月酒就免了吧!女娃子就算了。” 這是蘭欣早料到的,心裡儼然有了準備,什麼都沒說。
這頓帶着幾分歡喜幾分憂的滿月酒吃到這兒就散了,但柳家悲喜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