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鎮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這樣的天氣,沛旋的記憶裡不知經歷了多少?每一個經歷裡都沒有多少溫暖,有的只是寒冷和飢餓,看着孩子們喜笑顏開的在雪地裡追逐打鬧,她的心頭才掠過絲毫的暖意。
“姐!咱們堆雪人兒吧!”秋靜仰着臉,手裡抓着一大把的雪,滿懷期待地忘着秋寧。
“我要雪人!我要雪人!”秋致在旁邊又是拍手,又是跳,大聲歡呼着,叫喊着,秋寧看她倆都想玩兒,自己是姐姐就應該哄着弟弟妹妹,儘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這樣他們也會乖一點,媽媽就少些煩惱,想到這,她爽快地答應:
“好吧!咱們一起堆!”秋寧拿起掃帚掃了起來,秋靜在一旁滾着雪球,秋致也幫忙推,不大功夫,一個大雪人堆起來了。沛旋看着雪人,看着孩子們臉上洋溢的笑容,她知道,籠罩在孩子們心頭的陰霾遠沒有散去,只是片刻的寧靜罷了,沛旋估摸着快到吃飯時候了,她推開門走了出來。
“秋寧啊!別玩兒了,該帶上妹妹弟弟去吃飯了。”
“誒!知道了媽!”秋寧抖抖身上的雪,又幫妹妹弟弟拍拍,幫他倆收拾好了,秋寧一看乾乾淨淨,點點頭:“好!走了秋靜,秋致,咱們吃飯去。”回頭又對沛旋說道:“媽!天太冷了,雪還是這麼大,您和秋遠就別去了,我把飯帶回來吃吧!” 沛旋一想也對,自己身體不太好,萬一摔一跤,這可不好辦了,這節骨眼上可不能再有啥麻煩,她就叮囑秋寧:“那你回家帶上一個碗,路滑小心一點。”
還沒等秋寧開口說話,“媽!放心吧,有我呢!”秋靜接過了話茬。沛旋看看她,用手指了指她說道:“就你呀!別給你姐和媽惹事兒就不錯了!還指望你幹啥?” 討好不成,還被數落了幾句,“哼!”秋靜只顧拿上碗前面走了。
“秋靜等等我和秋致!” 秋寧看着秋靜梗着脖子朝大門外去了,急着想喊住她,可一邊的秋致卻站着不動,秋寧拉起他的手,可秋致一使勁兒,掙脫了她的手。“大姐!我不去,我要和媽媽在家。”秋致低下頭,嘟囔着。秋寧忙蹲下身子哄着他:“那怎麼行,不去能吃飯嗎?走!跟姐吃飯去!”秋寧上去又拉他的手,秋致把手背在身後不說,還一個勁兒往沛旋身後鑽,沛旋想從身後把他拉出來,誰料他又鑽在了門後面,兩手把着門框死活不出來。
“我不去,我怕!”說着開始嗚嗚嗚哭了,沛旋一看,嘆了口氣:“唉!這孩子膽兒太小,把你二姐那膽兒和你換換纔是!” 然後囑咐秋寧:“秋寧你去吧給他帶一窩頭回來就行了,這孩子……”
“誒!”秋寧應了一聲,推門鑽進了漫天大雪中。
等秋寧來到大院食堂,秋靜已經吃飽了,她看見姐姐來了,忙跑到竈臺上,拿了一個碗,遞給做飯的柳大爺。這柳貴畢竟是柳姓,看着沛旋怪可憐的,又攤上這事兒,因此,每次看到幾個孩子來吃飯,他就格外照顧着,他看着秋靜又把碗遞了過來,故意逗她:“二眨眼兒,你還吃啊!已經吃了幾大碗啦!你那肚子有多大?”秋靜小的時候,沛旋抱着去割穀穗,劃破了她的眼皮兒,長大這孩子的眼睛總喜歡眨來眨去,人們就叫她二眨眼兒,她也聽習慣了。此刻,她聽着柳大爺又在奚落她,她頭也沒回,囔道:“哼!我就是能吃!”抱起碗就走了,她眼睛瞅瞅,看見牆角有張空桌子,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大聲喊:“姐!來這兒!” 秋寧趕緊走了過去,坐下來趁熱趕快吃,因爲她還想着家裡的沛旋和秋致,她恨不得一口吃下去,好快點把飯帶回去,媽和弟弟一定很餓的。
“姐!你等着,我給媽盛飯去。”
她站起身又來到竈臺前,惦着腳,瞅了瞅裡面的柳大爺!柳大爺也瞅瞅她,裝作沒看見。只顧抽着他的旱菸袋。又等了一會兒,沒人理,她急了,悄悄溜到鍋邊,拿起大勺想盛飯。唉!這竈臺太高了,夠不着怎麼辦啊?正着愁呢,忽聽旁邊咳咳兩聲,是柳大爺!
“你這個機靈鬼兒,我看你有多大本事?走開吧!”說着拿起勺子滿滿地盛了一碗,上面蓋了兩個窩頭,怕涼了,又找了一大塊兒牛皮紙給罩上,說:“快點給你媽送回去吧!” 秋靜還是站着不走。
柳大爺納悶:“怎麼了?飯都盛上了,還不走?”
秋靜眨巴了一下眼睛,朝着柳大爺笑笑:“柳大爺,我弟弟還沒吃飯呢,能不能再給個窩頭?”
柳大爺被逗了,哈哈笑了兩聲:“唉!你這小妮子。”他揭開籠又拿了兩個窩頭,塞進了秋靜的棉襖裡,打趣道:“好你個二眨眼,這下滿意了吧?還不快回去吧?”
“謝謝大爺!”她轉身就走,沒走出幾步,就看見姐姐身邊圍了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姐姐滿是無辜地眼神望着他們,可他們還是不讓路,嘴裡不停地交替着喊道:“壞蛋!”“反革命!”“壞蛋!”“反革命!”“壞蛋!”“反革命!……” 秋寧兩手捂着耳朵,在中間不停地轉,最後扯着嗓子“啊——啊——”的大喊。
秋靜看到這裡,把手裡捧着的碗使勁兒往地上一甩,碗碎了,菜全倒進了雪地裡,窩頭滾得老遠。她拼命撲了上去,揪住一個男孩子,又是扭,又是踢,又是咬,嘴裡不住地喊:“我讓你們罵,我讓你們欺負我姐,我打死你們。”她喊着,一隻手抓向了那個孩子的臉,只聽“哇!哇!”幾聲哭喊,那男孩子的臉被抓成了花臉貓,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秋寧被嚇到了,一邊拉一邊喊:“秋靜,別打了,別打了,媽會打你的。” 可秋靜哪裡聽得進去,仍然扭在一起,撕打着,怒罵着。
這時柳貴和其他幾個吃飯的人聽到喊聲跑了過來,衆人才把幾個孩子分開了。
柳貴一看,哎喲!我的姑奶奶呀!小祖宗,咋把人家抓成這樣?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現在啥情況啊?還惹這麼大事兒。他心裡想着,也替沛旋捏着一把汗。
有人早跑去告訴了孩子的爸媽,一會兒功夫就來了。
“哎呀!這是哪個小兔崽子呀!把我家虎子抓成這樣?這滿臉的傷痕,以後還讓咱怎麼出門啊?” 一邊哄着哭嚎的虎子,一邊怒罵着,一邊在眼前幾個孩子中搜尋着。秋靜看着眼前這幅情景,有些害怕了,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小孩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嬸兒,對不起!是我……是我……以後我不敢了。”秋寧站出來低聲嘟囔着,替妹妹承認了錯誤。虎子媽二話不說,上來就是一拳,打在了秋寧後背上,秋寧眼睛紅紅的,但她忍着不敢哭。她知道是自己錯了,是妹妹錯了,只要嬸子打幾下能消消氣,就讓她打幾下吧,畢竟是秋靜抓傷了虎子,是我們的錯,她咬了咬牙,低下了頭,準備再次接受嬸子的懲罰。
“不要打我姐姐,是我抓的。”秋靜瞪着虎子媽,頭仰得高高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
“嗨喲!這小崽子還不服氣,打了人還理直氣壯的,沒家教。”上去在秋靜肩膀上扭了一把。
秋靜沒叫,仍然瞪着她,撅着嘴:“虎子纔沒家教,是他先罵我的,她罵我壞蛋,反革命!”
“你不是嗎?你爸爲啥被關起來了?就是反革命,還怕人說。” 虎子媽仍舊不依不饒。柳貴看不下去了,他吭吭兩聲:“我說大妹子,你也這麼大個人了,用得着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較勁嗎?你看你剛纔說的那些話叫話嗎?紹棠反革命和這孩子有啥得關係?她們懂啥?話又說回來了,你回去也管管自己的孩子,成天喊着罵人,這以後他還不改,那小臉兒沒準兒還得讓抓,大夥兒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柳貴哥說得對!虎子媽,你那孩子也該好好管管了,人家紹棠以前對你們家也不錯,現在人家遇到事兒了,咱不幫也就算了,別老給人家老婆孩子添堵,誰知道是咋回事兒?說不定明兒人就回來了,範得着嗎?”大夥兒你一言,他一語,虎子媽覺着佔不到便宜,拉着虎子憤憤不平地回去了。
“唉!你這孩子,改改這性子吧,要不遲早得給你爸媽惹點兒事兒。”柳貴回頭又盛了一份飯塞給秋寧,只是搖搖頭:趕快領着你妹妹回去吧。”
沛旋在家裡心急地望着外面,走了有些時間了,怎麼還不回來,別摔着了,這大雪天的。她抱着秋遠在地上走來走去,秋致坐在小板凳上,靜悄悄地等着。
秋寧捧着碗,秋靜安靜地跟在後面,倆人一前一後走進了院子,沛旋的心一下敞亮了很多,她忙打開門,看着倆孩子回來。秋寧把碗放在竈臺上,接過沛旋懷裡的秋遠,小聲說:“媽,你熱熱吧,已經涼了!我給看着弟弟。”
“誒!你倆吃飽了?”
“吃飽了,這是你和秋致的。”秋寧低低的聲音並沒有引起沛旋的注意,倒是秋靜的安靜讓沛旋奇怪,這孩子今兒這是咋得了,一句話不說,就問:“秋靜,今兒回來怎麼不吱聲了?每天不是很多新鮮事兒嗎?今兒沒有?”秋靜不敢正視沛旋,她轉過身背對着沛旋,說:“沒,沒有,今兒沒看見。”
“這孩子,成天不省心,你爸還給你叫啥靜?一點兒都不安靜,今兒安靜下來了,我這心裡還有點不踏實。”沛旋邊忙亂着熱飯,邊唸叨着。不大功夫,飯熱了,沛旋揭開鍋蓋,端出穩在開水裡的碗,燙的她直揪耳朵,忙喊:“秋致啊!快來吃飯,餓壞了吧!”剛給秋致把飯盛在一個小碗裡,外面進來倆人,一看,是虎子媽領着虎子來了,沛旋忙迎了出去,笑道:“她嬸子快進來,不忙啦?”沛旋熱情地把她讓進屋裡,秋寧和秋靜心裡咯噔一下,尤其秋靜躲在了姐姐背後,不敢伸頭。虎子媽把虎子往沛旋面前一推,嚷道:“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虎子媽兩手叉腰氣鼓鼓地站在那兒,沛旋端詳着虎子,那小臉上是一道一道的血痕,沛旋跟着這心一陣兒一陣兒的緊,忙問:“她嬸子,這是咋回事兒?”
虎子媽朝沛旋瞟了一眼:“問你那個沒教養的孩子去?” 這句話直戳沛旋的心臟,她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聲音有些發顫:“她嬸兒,咱有事兒說事兒,別說這些個難聽的話,要是我這孩子不對,回頭我該怎麼打罵,就怎麼打罵。”沛旋眼睛瞟向了秋靜,她清楚這事兒一定是她乾的,秋寧不敢。
“你出來。”她朝着秋寧身後的秋靜叫道。
秋寧忙擋在了前面:“媽,你繞了妹妹吧,是我,都是因爲我。”秋寧抱着秋遠攔着沛旋。沛旋繞開秋寧,一把把身後的秋靜拉了出來,她只低聲問道:“跟媽說到底是咋回事兒?”秋靜一看沛旋沒有打她,她這心放寬了,小腦袋又仰了起來,還理直氣壯地說:“是虎子先罵我們的,他們一起圍着姐姐不讓走,用手指着她罵壞蛋反革命,不停地罵,我才和他們打起來的,嬸子來了,還罵我。”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了?誰罵你了?”虎子媽急了,在一旁又吵鬧上了。
秋靜毫不退讓:“就你罵的!”那小嘴撅得老高,脖子耿直,一副不服氣,不認輸的樣子。
沛旋知道怎麼回事兒了,她回頭對虎子媽說:“她嬸子,你看這孩子不懂事兒,是她不對,不管咋說,都不該抓虎子臉,回頭我好好教訓她。”她又把虎子拉在跟前,蹲下來摸了摸虎子的臉:“虎子,還疼嗎?”虎子點點頭。
“虎子乖,是秋靜不對,不該抓你的臉,一會兒大娘給你出出氣,以後你們好好玩兒,咱都是好孩子,不罵人,不打架,咋樣?”虎子心裡似乎沒那麼委屈了,他仰着小臉笑了笑,又點了點頭。沛旋站起身,又對虎子媽說:“她嬸子,你看孩子們打完沒啥事兒了,回頭我給虎子送點兒吃的去,你就消消氣!別跟這娃計較了。”
虎子媽瞅了一眼沛旋,惡狠狠地看着秋靜,就扔出一句:“哼!真是沒人管的孩子,反革命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天生就是個反革命!還送啥吃的,自己都吃不開了,還送別人。”說着拉起虎子一摔門走了。沛旋氣的兩眼直冒金星,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凳子上,嚇壞了秋寧和秋靜。
“媽!你怎麼樣?沒事兒吧?”秋寧放下秋遠,扶着沛旋,急得直叫:“媽你躺下睡會兒,你躺下睡會兒。” 沛旋掙扎着起來,順手拿起炕上的笤帚,拉起秋靜就是一頓好打,邊打邊數落:“你這孩子,不聽話,再讓你惹事兒。”
“哇!哇!”
“啊!哇!”
這一打,秋靜哭,秋致秋遠也被嚇哭了,整個屋子裡哭聲一片,沛旋打累了,也打心疼了,她扔了笤帚,放聲大哭:“紹棠啊!你什麼時候回來?留下我們娘幾個該咋辦?” 此刻,整個屋子,整個院子是一片愁雲慘霧。
看着沛旋越哭越痛,秋靜在求饒:“媽!我再也不惹事兒了,你別哭了,別哭了,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 看着哭的跟個淚人似的秋靜,沛旋從心裡心疼,她知道這不是孩子的錯,孩子沒錯,她們才這麼小就承受這麼大的苦,她一把把秋靜摟在懷裡。
“靜啊!媽對不起你們,媽對不起你們,但你們要記住,你爸爸不是壞人,他不是,他是個好人。”
“媽!我們想爸爸!他在哪兒?” 一家人緊緊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沙縣農場。
大雪覆蓋下的農場,清冷而荒蕪,除了幾間破舊的房子,什麼都沒有,凡是來這兒的,都是被定位歷史有問題的或者是家庭有問題的思想有問題的,來接受再教育改造。說是改造,可紹棠自從來到這裡以後,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做什麼,他不是自由的,幾個月了他一直被關押在一間昏暗的小屋子裡,睡着一塊兒幹木板牀,每天的伙食實在難以下嚥,很明白,歷史有問題啊!這是囚犯的待遇,而這樣的待遇,這樣的關押,將又一次改變着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