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柳家大院內，熱鬧得很。張管家在賬房內噼裡啪啦的打着算盤，劉媽和幾個小丫鬟跑進跑出得，忙乎的不得了。劉媽還像往常一樣時不時指揮者小丫頭們：“秀兒！快去，喊你家二少奶奶來大廳，小少爺要抓生了。”說着用手指戳了戳小丫頭。“誒！”要麼說是大戶人家呢。連這丫頭都一個比一個機靈，一溜煙就跑了。
大廳裡，柳青峰端坐正面，正抽着菸嘴。柳川，蘭欣抱着倆孩子圍在桌子旁，笑呵呵地數着桌子上的物品，什麼算盤，鋼筆，手帕，佛珠，鑰匙……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倆人邊看邊逗弄着孩子們。倆個小傢伙，小手搖來晃去，着急地向桌上抓去，偶爾發出咯咯的笑聲和咿咿呀呀的叫聲。
蘭欣不停地把孩子們的小手按下去，笑着：“沛旋乖，現在還不行，等會兒咱們抓，等二爺爺，二叔，二孃，哥哥姐姐來。”沛旋似乎聽懂了孃的話，小手縮了回去，順勢摟在了蘭欣的脖子上，小臉在蘭欣的臉上來回磨蹭着，然後露出甜甜的笑容。柳川也應和着，逗弄着懷裡的沛懷，大廳裡滿是沛懷和沛旋吚吚啞啞的聲音，一會兒“爹，爹，一會兒娘，孃的叫着。”這些聲音對柳川和蘭欣來說是無法言語的幸福，可對柳青峰來說，也許不盡人意。只見他眉毛一挑，猛吸了兩口煙，隨後把菸嘴往桌子上一撂。冷哼一聲：“你們消停一會兒吧，累不累，川兒啊，這男娃抓抓得了，女娃抓什麼抓！再怎麼抓也就一個命。嫁人，生孩子。” 蘭欣心裡一陣抽搐，嘴脣顫抖，但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發悶，眼前蒙了一層水霧，她悲哀而痛苦地看向柳川，柳川聽着心裡也有點不舒服，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崩着臉說道：“爹，這沛旋和沛懷不是同一年生的嗎？趕一塊兒了，怎麼能不抓呢？不就抓個生嗎？這和命有什麼關係，都什麼年代了，這都民國了。”柳川還想說下去，被蘭欣扯了衣角。只好嚥了回去。蘭欣知道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再說什麼沛旋身上流得都不是柳家的血，想要平靜的生活，只能隱忍。
柳青峰瞪了她倆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沒再說下去。這時二爺一家過來了，緊跟着，柳綺和素心也進得大廳。柳青雲覺着氣氛不對，大概猜出了八九分。上前拍拍柳青峰的肩膀：“大哥，咱們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你只管喂喂你的鳥，種種你的花得了。” 說着一拍手接過沛懷，抱着來到堆滿物品的桌旁。衝着蘭欣笑笑：“來，侄兒媳婦，咱們讓沛懷和沛旋一起抓。” 蘭欣勉強換上一副笑臉，隨柳青雲來到了桌旁。倆個小傢伙在衆人緊張的目光下，撲向桌子，小手在衆多的物品中胡亂的劃拉着。一旁的劉媽生來愛湊熱鬧，眼睛死死盯着兩孩子那幾只小手，胸脯隨着孩子的手緊張的一起一伏，忽然，她驚叫一聲：“哎喲！我的小姐！” 她這一叫，驚到了衆人。原來，沛旋的小手一伸出去，直奔那串鑰匙，接着就被提了起來。大家都驚呆了！柳青峰的臉色變了，大喝一聲：“放下，柳家的鑰匙不是誰都能拿！” 這一聲，嚇到了所有人，蘭欣呆在那兒了，但瞬間回過神來，忙從沛旋手裡扯下鑰匙，放在了桌子上：“對不起！爹！孩子不懂得。胡亂抓得，別當真！” 蘭欣戰戰兢兢，已經慌了神，有點不知所措。她清楚這回闖了大禍，她開始後悔了，後悔讓沛旋抓生，後悔沒聽爹的話，後悔剛纔沒有抱着沛旋離開，她後悔極了，可又有什麼用呢？爹已經發怒了。
柳青峰盯着蘭欣：“真是胡亂抓得嗎？”蘭欣聽出了話中有話。臉色蒼白：“爹，您怎麼能這樣想。” 說完抱着沛旋哭着衝出了大廳，她覺得沒有任何時刻比此刻更讓她狼狽的？柳川見媳婦哭着離開，心生憤怒，他邊喊：“蘭欣！”回頭憤憤地望着柳青峰：“爹！你太過分了，這關蘭欣什麼事？什麼女娃，男娃的，您不就是認爲沛旋不是咱柳家的人嗎？” 柳川眼睛都急紅了。柳青峰哪被這麼頂撞過，也氣的夠嗆，一拍桌子：“ 難道是嗎？她是柳家人嗎？” 柳川驚訝柳青峰竟如此不講道理：“爹！您講點理好不好？當初不是你要抱養的嗎？” 柳青峰毫無表情，淡淡地回道：“是又咋樣？養歸養。” 柳川仍在據理力爭：“養了不就是柳家人嗎？她姓柳！” 柳川似乎真想爭出個理來，想改變這個局面。可柳青峰就是柳青峰，那頑固不化的思想，在他心中早已經是根深蒂固的了，不是誰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了得。此情此景，他已經被柳川激怒了，心裡的那塊兒石頭更是無法落地，他甚至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說辭與承若，道：“誰說她姓柳？誰允許她姓柳的？” 又拿起了他的柺杖戳的地面崩崩響。
柳川驚呆了，柳綺驚呆了，更難堪的是二爺柳青雲。是他給起的名字：柳沛旋。難道大哥根本就不承認？爲什麼？爲什麼不讓孩子姓柳。既然抱養了孩子，那孩子不姓柳姓什麼？這個決定到底是開始就有的，還是剛纔改變的。柳青雲心裡不止一遍地問自己。他傻眼了。他把沛懷遞給劉媽，劉媽抱着孩子趕緊離開了。
柳青雲瞅了瞅面前頑固不化的柳青峰，懇切並帶提醒地說：“大哥，這不是鬧着玩兒？”
“誰玩兒了？”柳青峰的態度非常堅決。
柳青雲臉色微變：“你怎麼能這樣做？大哥。” 有提醒，有質問，有不滿。柳青峰對兄弟的提醒開始有點不滿，略顯氣憤地說：“我就這麼做了，這事兒你就別插手了。” 柳青雲一聽，心想，大哥這是說的什麼話，氣不打一處來，也把臉沉了下去：“大哥，你太過分了，以後你院的事，我再不管了！”說着扭身招呼道：“柳華，咱們走。”
柳綺也急了：“爹！您這做的叫什麼事？你不是天天說咱們世代以勤德治家嗎？看現在德在哪兒？” 這下可把老爺子氣壞了：“你，你敢和你爹這麼說話！你個不孝子。” 說着拿起桌上的菸嘴，朝着柳綺扔了過來。柳綺一躲，菸嘴擦身而過。素心急了，忙上前勸：“爹！消消氣，柳綺，別惹爹生氣了，走，回去回去。”素心連拉帶拽把柳綺弄回自己房。
“唉！這都什麼呀？” 素心跌坐在椅子上，掏出帕子擦拭額頭的汗。
“你說，這****吧，是咱爹死活逼着人家抱養，這抱回來了吧，他又……想着都生氣，嫂子這心裡能好受嗎？” 柳綺氣呼呼地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的喝了。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就對素心說：“媳婦兒，你常過嫂子那邊走動走動，勸勸，今天當着那麼多下人的面，爹那樣，叫嫂子怎麼擡得起頭。”
“唉！要說你爹也真是的，好在咱們沛文，沛武是親生的，不然，我可受不了他的白眼。可惜沛懷，好歹沒找沛懷的麻煩。”素心說着呆住了。看着媳婦發呆，“想啥呢？” 柳綺問。素心回過神來，又嘆了口氣說道：“我在想，沛旋的親生父母，她們怎麼會把孩子就送人了呢？她們會不會想孩子現在的處境多尷尬？連個姓兒都沒有。這孩子也是苦命！爹不是說了嗎？抓什麼也就那一個命。”素心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柳綺，你說爹不會是因爲沛旋抓了鑰匙，犯了他的忌諱，纔不認孩子的吧？” 素心這麼一說，柳綺也好像醒了：“恩，有可能，因爲鑰匙在咱柳家代表的就是權力，只有當家人才配拿鑰匙，沛旋這麼一抓，觸惱了爹！關鍵是爹認爲這個兆頭不好，你看，沛旋抓住了鑰匙，講點迷信的話，那就意味着沛旋將來有可能就是柳家的當家，爹怎麼會把這個家交給一個外人呢？所以他害怕了。當場否定了沛旋。對，一定是這樣，這麼看，沛旋永遠都不可能姓柳了。”
“只是可憐這孩子了，要是親媽知道了得多傷心！”素心喃喃自語。
蘆花村。顧家。小院還是那個小院，雖然窮了點，但很溫暖，溫暖的讓人羨慕，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小院卻因沛旋的離開而時常上演一段風波。
“我說你這孩子呀！這都一年了，你還鬧什麼鬧？” 顧家大嫂正在教訓柱子。柱子就是不住嘴的嚷嚷：“我就鬧，誰讓你們把妹妹送人的？”說着把一大碗水潑在了地上。隨後跳上炕，把疊的好好的被子一把推倒。這一來顧大嫂來氣了：“幹什麼呀你這孩子，你欠打吧！”說着，顧大嫂隨手拿起笤帚，把柱子按倒在炕上，朝着屁股狠狠地打去。邊打邊訓斥：“讓你鬧讓你不聽話。” 這麼一打，柱子趴在那兒扯着嗓子哇哇大哭。邊哭，邊喊着：“誰讓你們把妹妹送人的？我恨你們！恨你們！”
“怎麼回事這是？好好的打孩子幹嘛？” 顧滿生從外面回來了。
顧嫂子把笤帚往旁邊一扔，坐炕沿邊哭去了。
顧滿生哄了哄柱子，又勸着媳婦：“你多大人了，和一孩子犟什麼犟？他說就讓他說唄，嗐！”顧滿生長長嘆了口氣。顧大嫂抹了抹眼淚：“唉！不知道那妞過得咋樣？” 顧滿生撩起短褂擦了擦手，道：“放心吧！那是戶有錢人家，總比跟着咱們強，別想了，想也沒啥用，柱子說，讓他說，小孩子你還一般見識幹嗎？” 柱子一聽又來勁兒了，嚷嚷道：“我就是想妹妹，就是想。”還蹦了幾蹦。顧滿生又嘆了口氣，沒有吱聲。
自從上次的事以後，蘭欣每天待在房間不出來了，吃飯的時候，翠兒會把飯送在房間。這天晚飯過後，柳川沒有去紗廠，打發柳綺過去盯着。他知道蘭欣這段時間心裡憋屈，就留下來陪陪她。
昏暗的燈下，蘭欣正做着繡品，可怎麼也做不到心上，幾次都一個不留神把針刺在了手上，她乾脆放了下來，看了看柳川，欲言又止，片刻還是開口了：“柳川，你把我休了吧。” 蘭欣淡淡地說，但看得出她臉上滿是憂傷。柳川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說什麼？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我實在熬不下去了，要不就納妾吧。”後面的話，蘭欣的聲音低而顫抖，再後面低到連自己也聽不到自己說了什麼，是啊！她難！她不想，她真的，不想，不想離開柳家，不想離開柳川，不想離開沛旋這丫頭。昏暗的燈光映照着她沮喪的臉，眼淚在燈光的映射下閃着光，滑落在臉頰變得混濁不清。柳川看着蘭欣這樣子既心疼又憐惜，他急了，真急了，扳過蘭欣的肩膀：“蘭欣，你看着我，你說的不可能，這都什麼年代了，民國了。納什麼妾？況且我也不願意，這話就此打住，以後別再提，也不允許再提了。”
蘭欣感覺到了柳川的着急與不安，她怔怔地望着他：“可是……” 柳川打斷了她了：“可是什麼？別可是了，不就是生不了孩子嗎？那有什麼？咱們現在不是也兒女雙全了嗎？管他別人說什麼？我不在乎。”說着把蘭欣攬在懷裡，繼續安慰着：“蘭欣，真的，我現在很幸福，很知足。以後你什麼都別去想，只想着怎麼把沛懷和沛旋扶養長大，教育成人就好了。”
蘭欣原本就不捨的心，現在被柳川徹底安撫了下來，她平靜了，也好像釋懷了，她清楚地很，是柳川的愛給了她留下來面對一切勇氣，她笑了，然後低低地應了一聲：“恩！” 此刻，燈還是那盞燈，但卻明顯比剛纔亮了很多，蘭欣也還是蘭欣，卻比剛纔燦爛了很多。柳川也開心了，遞給蘭欣一杯水： “好了，馬上過年了，明兒讓賬房支幾個錢，你和素心還有孩子們都得做幾身新衣服穿。” 蘭欣靠在柳川的胸前，眼角溢滿幸福。
新年。
柳家鎮這個坐落在綏遠的城邊小鎮，依然保留着古老的民間習俗。這座老宅子的裡裡外外貼滿了對聯，大門外左右兩邊高高的掛着兩盞大紅燈籠，院子中間堆起了三尺高的旺火，寓意來年紅紅火火。整座大院每個角落都充斥着喜慶與祥和。幾個孩子在跑來跑去！
“快，沛武，追我呀！”沛文繞着堆好的旺火不停地跑。後面沛武風一樣地追。劉媽和翠兒抱着沛旋，沛懷從迴廊走了下來。沛懷用小手指着：“哥哥，我找哥哥。”那稚嫩的聲音還說不完整一句話！
“沛文少爺，停一停，別跑了，過來和小弟弟玩兒玩兒！” 劉媽那大嗓門一喊，還真喊住了。沛文直接衝過來，搶着道：“我要抱弟弟，給我抱抱。”
“那不行小少爺，你才七八歲的孩子，等長大點。看看得了。”劉媽敷衍着沛文。這小祖宗哪聽得進去，囔囔着：“我就抱。” 說着扭身朝翠兒搶去：“那給我妹妹！”看着沛文衝過來，翠兒慌了，忙抱着孩子往後躲，邊躲邊叫：“不行的小少爺。” “我能行，讓我試試嘛。” 沛文兩隻手已經揪着沛旋的胳膊，沛旋嘴裡哥哥哥哥地叫着。翠兒不撒手，使勁兒用手扳開沛文的手。只聽哎喲，轟一聲，什麼倒地的聲音。順聲看去：“呀！這下完了。”劉媽叫着。翠兒一看，已經兩腿發軟。旺火倒在了院子中間，柴散了滿地。沛文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也嚇傻了。
劉媽傻眼了，回過神來，大叫：“哎喲！小祖宗！這可怎麼辦？”
聽到叫聲，屋裡的人都跑出來了，蘭欣首先衝了過來，從翠兒懷裡接過沛旋，轉身問劉媽：“劉媽，這是怎回事？” “唉！” 沒等劉媽說，柳青峰早已站在了身後。
“不祥啊！這些不孝子孫，不孝子孫！” 說着咳咳的咳嗽了幾聲，“誰弄的？說你們倆呢？”用手杖指了指沛文，沛武。這時，柳綺，素心到了。
“沛文，沛武，你倆怎麼回事啊？怎麼能把這個給推倒了？”素心責備着哥倆。
“不是我，是哥哥和翠兒搶妹妹，不小心碰——倒——了。”沛武支支吾吾說着，心裡也着實害怕了，隨後就躲到了素心的身後。
翠兒戰戰兢兢，忙跪在了柳青峰面前：“老爺對不起！你怪我吧。”柳青峰二話沒說，一柺杖打在翠兒身上。
“爹！翠兒也不是故意的。” 柳綺攔着老爺子。
柳青峰臉煞白，嘴脣抖動着，指着蘭欣道：“你，你抱着她滾回你房間去，因爲你娘倆，每天雞飛狗跳，一個尋死覓活，一個惹事生非。不是好兆頭啊！”
“爹，這關大嫂和沛旋什麼事？這明明是沛武弄得嗎？”柳綺憤憤不平。
“她不在這兒，能有這事嗎？你大哥呢？大過年的不在家。”
“大哥去紗廠看看，上次我和二叔不是救回一個人嗎？二叔把他帶回來留在紗廠幫忙了，偶爾也幫二叔送送藥材。這不，過年了，他也沒個去處，大哥過去看看缺什麼，給添點兒。” 柳綺說着朝門外望望，他巴不得大哥這個時候出現在門口，他開始着急，開始忐忑，爹會不會就這樣算了，要是還找大嫂和沛旋的不是該怎麼呢辦，大哥，你倒是快點回來呀！他急着，盼着。柳青峰仍在叨叨着：“他倒好，放着孩子，老婆不管，去看個不打緊的人，什麼人啊？可靠不可靠就帶回來了。” 柳綺一聽，爹這話題轉移了，趁着這機會，他忙應和了過去：“當時說是被日本人打傷了，二叔給治好了，他沒個去處，就留了下來。” 柳綺偷偷瞄了柳青峰一眼，好像沒那麼生氣了。“多留個心眼兒吧！” 柳青峰心裡覺得不踏實。
紗廠。
“柳少爺，真是過意不去，能給我個落腳處就感激不盡了，這還送這麼多東西。”
“在外面不容易，就別客氣了。你這命也算是撿回來的。”
“柳少爺，柳大哥，你們柳家的恩，我王順記下了，以後有需要，我一定盡力。”
柳川擺擺手：“這算什麼？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的。那就這樣，我回去了，有事到福祥雲找我。”說着，柳川起身要走。王順遲疑片刻：“柳大哥，柳家的生意別往東北做了，東北已經全部淪陷了。”
柳川看着王順，心裡在琢磨着眼前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