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刺骨刺骨的冷,大清早秋寧就穿上棉襖,圍上大圍巾,把姝玉送到奶奶那屋,然後哄着她說:“姝玉和奶奶在,媽媽去醫院看外公去,回來給你帶好玩兒的。”
姝玉根本不理會這些,吵着說:“我想找外婆,想和小舅舅玩兒。” 秋寧皺了皺眉頭,臉色一沉:
“聽話,一天就說玩兒,你外婆陪外公去了,都是你,在外婆那兒告狀。” 姝玉那小嘴又撅起來了,秋寧沒理她徑自走了。姝玉望着媽媽離開的背影,也沒有指望了,去外婆家和興元玩兒的美夢也破滅了,只好乖乖地和爺爺奶奶待着。
沛旋正在用毛巾幫紹棠擦臉,洗手。紹棠恢復的還算挺好,除了不能下牀走動,其他地方已經沒什麼問題了,他看着沛旋每天忙忙亂亂,累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和沛旋商量: “沛旋,和醫生商量一下,咱們出院回家養吧!反正這腿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好起來的,回去慢慢鍛鍊,這兒多住一天就是一天的費用,再住咱們沒那麼多錢了。”
“我知道,這個你就別操心了,一心養病就是了。”沛旋給紹棠遞在手裡藥,看着他喝下去,又扶他躺下,蓋了蓋被子。紹棠瞪着兩眼,看着天花板發呆。秋寧推門進來了,手裡提着一籃子煮熟了的雞蛋,她輕輕放下雞蛋,邊解圍巾邊問:“媽!我爸怎麼樣?”
“好多了!你這又是拿得啥?” 沛旋無奈地望着秋寧,臉上有些歉疚。
紹棠側過臉來:“秋寧,你一會兒去問問醫生,爸想出院,回家養,看能行不?”
秋寧心頭一怔,看看沛旋: “媽!我爸這是怎麼了?”
“沒啥,不就是怕花錢嗎!”
“爸!你就別考慮錢了,我們會想法的,不管咋樣得把病治好了。”
紹棠又慢慢閉上眼睛:“嗨!咱家呀,被我就累垮了,這些年沒辦啥事,盡是給我看病了。”
秋寧鼻子一酸:“爸!怎麼能這麼說啊!不是你咱們能住上新房子,關忠舅舅能娶上媳婦兒嗎?還有他家的房子還不是你幫翻新的嗎?”秋寧已經剝好了一個雞蛋,放在他的手裡,“吃吧!別想那麼多。” 紹棠睜開眼看看手裡的雞蛋:
“秋寧,這一籃子雞蛋得存些日子了吧,你都捨不得吃,全給我拿來了,這像話嗎?回去時,再拿回去,給姝玉和文宇吃,還有給姝玉爺爺奶奶拿些吃,咱不能不懂規矩,別讓人家說什麼?”
“爸!你盡瞎操心,家裡還有,那雞不是還在下蛋嗎?人家姝玉爺爺通情達理的,不會說啥,這就是人家讓給你拿來的,你就好好補補身子吧!” 沛旋聽到了接着說:“是啊,你爸說的對,咱可不能沒規矩,別啥都往這兒拿。”秋寧不和他倆理論了,端起水盆裡的幾件衣服出去了。沛旋一看,搖搖頭:“這孩子!”
紹棠看秋寧出去了,支撐着坐起半個身子,把沛旋叫到牀邊,和她商量:“沛旋,我出了院,想和縣裡領導說道說道我的事兒,先把檔案改了,再說說我被辭退那事兒,我想討個說法。”
沛旋一聽,嚇了一跳,這老頭子,又想啥呢?她忙站了起來:“你別瞎折騰,還想遭罪了是咋的?”看着沛旋那害怕的樣子,紹棠呵呵呵笑了:
“你就放心吧,成不成都不會像以前那樣了,時代不同了!所以我想再爭一爭,不說別的,就爲幾個孩子再試試,我咽不下這口氣啊!”紹棠躺在這兒,他的腦子一刻也不閒着,是啊!時代不同了,有些事情,有些問題,有些錯誤,應該糾正了。
1987年夏。
“外公!你看!”姝玉拔起一株綠色植物,根鬚下綴着一串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朝着太陽好像在笑,不過姝玉笑的最燦爛。
“呵呵呵!”紹棠笑得很開心,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外公,這是什麼?怎麼會長在地下?”姝玉提着一長串“小娃娃”來到紹棠面前。紹棠還是抽着他的旱菸袋,笑着說:“這是外公種的花生,那小娃娃就是花生。”紹棠伸手揪下一顆,剝開皮,取出裡面的仁兒,“張嘴?”姝玉把嘴張開,紹棠把一顆花生仁兒放進她嘴裡,“香嗎?”紹棠問。
姝玉眨巴了幾下眼睛,又眯起來,然後用牙齒小心翼翼地嚼碎,嚼呀嚼,她臉上頓時露出了花一般的笑容,還帶着一陣驚喜:“哇!好香啊!好好吃哇!我還要。” 她伸出了兩隻手。紹棠笑笑,接着又一顆一顆剝給她吃,並在她的額頭輕輕一敲,疼愛地說:“饞貓一隻,等到秋天外公這大片的花生地,就會換來多多的錢,到時呀!外公給你買好多好吃的。”
“真的?”姝玉高興地滿地亂蹦。
紹棠看着她那快樂的樣子,開心地一個勁兒地笑,是啊!苦日子終於過去了,剩下的日子要多甜有多甜。
沛旋把院子打掃乾淨,又灑了些水,顯得涼快了很多。一羣孩子滿院子瘋跑,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沛旋站在那兒,看着,她曾經哪裡想得到她會有子孫滿堂,承歡膝下的幸福舒心日子過?孩子們每天跑來跑去,擠來擠去,有時甚至給她打破盆子摔碎碗,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煩,反而覺着特別幸福!她覺着她現在活在了人間天堂。
轉眼秋天到了,地裡一片豐收的景象,沛旋帶着全家大人小孩收花生。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甜蜜的笑容,路過的街坊鄰居都衝她們揮手:“嗨!老嫂子!這花生長的不錯啊!”
“哎呀!秋寧媽,這老紹真能耐,還會種花生?咱這鎮子上還從來沒種過花生那,你們頭一家,一定能賣個好錢。”
沛旋一臉慈祥,也熱情地迴應着大夥兒:“大家誇獎了,這有啥啊?賺幾個吃飯錢,賣好了,以後你們大傢伙也跟着種,咱們一起賣。”沛旋心裡樂的很,也驕傲的很。沛旋這麼一說,街坊四鄰特別高興,誰不想掙錢花。
“大媽!都說你善良,愛幫人,一點不假,賺錢的事情都能想着咱。”一個小夥子喊着說。
“唉!不能這麼說,都街坊鄰居的,該幫就幫,我有事大家不是一樣幫嗎?”說完呵呵呵笑了。
遠處的田壩上,秋遠在喊,手裡還揮舞着什麼東西。
“爸!媽!有信!”
“信?哪兒的信?肯定是甄全吧?”沛旋放下鐵鍬,撩起衣襟擦了擦額頭,臉頰的汗珠。朝紹棠望去,他好像也聽到了,朝沛旋走來,招呼上她:“走,咱倆過去看看,興許是興中來信了。”
“興中?”沛旋驚訝,“興中可是很少來信的。”紹棠忙說:“興中上次來信,他這些年都在做生意,說好了幾個販賣花生和紅薯的人,可以直接來把咱們的花生紅薯收走,咱們只管拿錢就行了,這多省事兒。”
沛旋滿心歡喜,“那快過去看看。”倆人朝田邊走去。
“爸!給,北京來的。”秋遠把信塞到了紹棠手裡。
“北京?”紹棠疑惑地看着信封,揣測着這封信是誰寄來的?沛旋也很納悶,我們北京沒有啥親戚啊?這是咋回事兒?她湊了上來,雖說一個大字不認識,但也想看個究竟。紹棠忙拆開信,把信抖了一抖,兩張信紙鋪展開來。
“大爺,大媽,您們好!
闊別十四年,雖沒有聯繫,但卻從來沒有忘記也從來不敢忘記你們一家對我的恩情,五年的悉心照顧,五年的相扶相持,讓我走過了人生中一段最灰暗也最值得記憶的歲月。在這十幾年忙碌交織的歲月裡,我不時會想起那段在柳家鎮的日子,我無比珍惜的日子。尤其大媽的愛絲絲入扣,大爺您的胸懷更是博大而寬容。當時被下放農村的我是滿腹的委屈,曾幾何時那段陰霾還一直藏在心底,糾結成一小段暫時無法逾越的障礙。是您和大媽的經歷與慈愛以及做人的原則,讓我領悟了人只有在經歷了無數次歲月的洗禮後纔會逐漸的走向成熟睿智。如今,再驀然回首,以前的陰霾只是人生長河中的一朵浪花,如梭歲月裡的一縷馨香。
……
九月二十日,我要重返內蒙古,我不敢想現在的柳家鎮會變成什麼樣子,大爺和大媽會不會老了很多,是否還記得曾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很想念寧靜致遠!
……期待與你們重逢!
吳茜
1987年9月15日”
“吳茜!是吳茜那!”紹棠激動的聲音竟然微微發顫,眼睛似乎有些潮溼。
“啥?你說啥?”沛旋不相信的一遍遍問着紹棠。
“是!吳茜!當年那個敢說敢當,聰明機靈的小姑娘吳茜,你記得嗎?”
“記得,咋能不記得,跟咱們待了五年啊!她咋突然來信了?”沛旋也有些激動,更多的是欣喜。
“她要來了,她要來看咱們來了!”紹棠喜悅的眼睛裡竟然溢出了淚花。是啊!那段歷史對他來說是灰色的,是刻骨銘心的。
“吳茜要來了!現在變成啥樣了?幾個孩子了?”沛旋自言自語,難掩心頭喜悅。對於沛旋來說,她和那姑娘雖沒有血緣,卻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年,也共同經歷了她們人生中最灰色的一段逆流歲月。
一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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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三十多歲的知識女性,拉着一個寶藍色的行李箱走出了車站,她擡起手指,輕輕扶了扶鼻樑上架着的眼鏡,然後四處張望。站在人羣中的紹棠,視線穿過人羣,向出站口搜尋。隨後目光落在了拉着寶藍色行李箱的女士身上。他想都沒想,高聲喊道:“吳茜!”順着聲音,吳茜一眼就認出了人羣中的紹大爺。“紹大爺!”她加快腳步,穿過碰撞的人流,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紹棠的手。“大爺!”淚如雨下。紹棠雙手顫抖,也緊緊握住吳茜的手,使勁晃着:“孩子!咱高興,哭啥?”實際上紹棠也是淚光閃爍。“走!咱們回家。”紹棠拉過行李,帶着吳茜穿過人流,走出車站,乘上了回柳家鎮的汽車。
沛旋和寧靜致遠以及一羣孩子們都早早的等在了大門口,彷彿在迎接什麼重要嘉賓。是的,在她們心目中,吳茜就是重要嘉賓,在那五年的歲月裡,沒有缺席的嘉賓。
吳茜來了,再次踏上了這片土地,她淚眼婆娑,再次跨進紹家的大門,她感慨萬千。面前一羣滿臉稚氣的孩子,四個中年男女,簇擁着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婦人,背有點佝僂,一個髮髻從後攏住了全部頭髮,衣着乾淨整潔,眼睛眯着,嘴角上揚,彎成了一個弧度,還是那麼慈祥,還是那麼溫暖。吳茜停下了向前的腳步,注視着眼前的老人,老人一樣笑眯眯地注視着她,她情不自禁地喊了聲: “大媽!”喉嚨哽咽,雙臂緊緊抱住了沛旋,任眼淚盡情流淌。“孩子!”沛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眼淚也順着臉頰流下來,打溼了吳茜的肩膀,她們就這樣抱在一起,很久很久。“來,讓大媽看看。”沛旋扶起吳茜的頭,“喲!更漂亮了!比以前要文靜了,更像北京孩子了。” 沛旋仰着頭仔細地上下端詳着。“大媽!”吳茜撒嬌似的,有點不好意思。“好了,大媽不說了,來看看這是誰?”沛旋朝後指着四個孩子說。吳茜看看,一看四個,不用想,她張口就說:“寧靜致遠!” 秋寧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認得出。” “寧靜致遠!四個嘛!”她打趣道。大家都笑了,小院裡再一次傳來了她們發自內心的幸福的笑聲。
吳茜將一包禮物分送給大家,沛旋擺了一炕桌酒席。桌上的菜全是現從供銷社買來的罐頭:紅燒豬肉、清蒸鯪魚、醬牛肉什麼的。吳茜看着這些飯菜,心裡很不安,她太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們過着怎樣的生活:每人每年70斤小麥,兩斤胡麻油,終年吃不上肉。今天,竟然爲我買來這麼多東西,這要花費多少錢呢?想到這兒,她忍不住了:“大媽,你們不應該這麼破費的,你們挺難的,每年才70斤小麥……”
秋寧笑了:“70斤小麥,那是以前。現在咱家的日子在鎮上是數得着的。我們幾個兄妹分家不分心,地歸自己種了,全都由我爸一手安排,有種糧的、種菜的、種瓜種花生紅薯的,還合起來買了拖拉機,家家添了彩電。鎮上人都羨慕我們有個好爸。”
吳茜靜靜地聽着,聽得津津有味,看着秋寧一臉幸福,驕傲。她能體會到她們的感情,她知道紹大爺在這個全鎮絕無僅有的傳統文化味道甚濃的家庭裡,不論是昌明和順的今天,還是苦風淒雨的昨日,他始終都保持着長者的權威,做人的尊嚴。吳茜暗暗爲他們慶幸。紹棠一直在笑,發自內心的笑,明澈的笑。笑得豁達開朗,再沒有了往日的恐懼與苦悶。
孩子們鬧着笑着,沛旋和寧靜致遠陪着吳茜吃着,聊着,紹棠不大動筷子,只是不停地抽菸,笑呵呵地看着她們開心的吃,一頓飯下來,煙霧流滿了整個屋子。秋寧麻利的收拾了盤碗,換上了茶水,瓜子,還有水果糖。吳茜終於忍不住心底藏了多年的愧疚感,她收斂了笑容,問道:“大爺,你那案子到底是怎麼了結的?最後怎麼處理的?”
紹棠掐滅菸袋:“***倒臺後,我扛着鋪蓋去了縣裡,就在落實政策辦公室的牆角蹲着,一天不解決,我就一天天不走。後來,被磨煩了的公家人拿我這個“老農”沒法子,就先辦了我的案,爲我平反了,那頂戴了二十幾年的歷史問題的帽子終於摘了。”說到這裡,吳茜平生頭一次聽見紹大爺那麼輕鬆,自由的“呵呵”的笑聲!
吳茜愧疚的擡起頭看着紹棠。她說不出口,但還是說了:“大爺!我對不起你!當年我猶豫過,掙扎過,矛盾過,可最終我還是把那些所謂的證據都交了出去,這十四年來,它一直壓在我心裡,讓我煎熬,痛苦。我等着和你說聲對不起!這一天我等了足足十四年。現在我輕鬆了!” 沛旋忙抓住吳茜的手,仍舊慈祥而溫暖地說:“孩子!不能這樣說,你大爺沒有怪你,你沒有錯,那是由不得你得,你大爺還常常說起你,說要不是你在旁邊幫着,照顧着,還不知道會受多少罪啊!這桌飯菜,就是你大爺謝你的。我們全家都很感謝你!”終於,吳茜憋了十四年的眼淚,滾滾不息的涌出了眼眶。
兩天後,吳茜要走了,她心裡始終想如何彌補紹大爺一家。臨行前,她對紹棠說: “大爺!你還有什麼難處?儘管說,我會幫你。”
紹棠略微沉思了一下,說:“大爺還有樁冤事,心有不甘,我先前也是國家職工,鄉供銷社會計。可50年代一次大病時,社主任斷定我必死無疑,便果斷地註銷了我的姓名,迫不及待地將自家侄兒頂了上去。病好後,我就淪爲農民。開頭幾年,我還上訴,想爭出個理來。理沒爭到,頭上的帽子倒重起來。後來我就絕了正名分的念頭。”
吳茜眼睛睜得大大的:“以前從來沒聽你說過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吳茜義憤填膺,“好!大爺!你放心,我幫你,你準備材料,等我學術會結束,我就回北京,我幫你討回這個公道。”
幾天後,吳茜的學術會議結束,她帶着紹大爺的心願,帶着對他的承諾踏上了歸家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