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股浪潮下,大街小巷貼滿了紙條,什麼某某是壞人,什麼某某某有問題。
紹棠被帶到了公社,審查他的是縣裡派來的兩名工作人員,一見紹棠進來,他們立刻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服,一臉嚴肅地掃視着紹棠。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搬了一個凳子,往地中間一放。
“坐下!”其中一個厲聲呵斥,氣氛變得異常緊張。紹棠穩穩地坐在凳子上,但一直沉默不語。
其中一位年紀稍大的工作人員,乾咳了兩聲,然後又一次習慣性地正了正帽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肯定是嚴肅的,朝紹棠看了看,說:“紹棠,早在十年前,你的犯罪檔案就已經在縣裡檔案室了,不容隱瞞,下面問到的事情必須老實交代。”
紹棠低着的頭猛地擡了起來,臉色有些發白,也有些微怒,但他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冷靜,再冷靜,然後挺了挺腰板,說:“請放心,以前我說的都是事實,今兒說的也是事實,絕不會有半點隱瞞。”
“那好,我問你,你是哪裡人?”
“山西人。”
審查員臉色突變,一拍桌子:“那以前的檔案裡爲何沒有詳細的家鄉地址?”
這次該輪到紹棠臉色變了,他的臉又一次變得蒼白,戚憷的眉心,抽搐的嘴角,看上去有點痛苦,他沉默了。
“問你呢?請回答,你的家鄉詳細地址是哪兒?你到底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人?”
一連串的問題,每一個都像一把把刀直刺他的心臟,他低着頭,眉頭皺了又皺,到底該怎麼說?不說結果可想而知,說了,那所有的一切都要面對,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咬了咬牙,擡起頭來,說:“我是山西洪洞縣人,父母已經不在,還有兄弟妹妹,不知是否還活着。”短短的幾句話,他似乎說了好長時間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都說了什麼?又是怎麼說出口來的,但他知道他原本想追求的太平日子從此刻開始將徹底破滅。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爲什麼會來柳家鎮?” 審查員緊追不捨,大有抱着一查到底了決心。
而此時的紹棠反而變得坦然,他從容應對這:“戰爭時候離開了家,解放之後流落到這兒,本是看望朋友的,結果朋友已經去世,我也就此留了下來討個生活。”
“爲什麼不回去?”
“開始身無分文,哪有盤纏?後來結婚了,也就沒了這個念頭,在哪兒都是一樣生活。”紹棠很坦然的回答着一個個問題,氣氛變得不再那麼緊張。
“你以前是軍人?什麼職務或者軍銜?”
“不滿你們,我曾經是軍人,但沒有任何職務和軍銜,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當兵的。”
審查員懷疑地看了看紹棠,似信非信,又問:“殺過多少人?”
“沒有。只是集體參加過戰爭……”
將近三個半小時的審問,三個半小時的交代,審問之後是久久的沉默,只見紹棠又點起了他的旱菸袋,煙霧瀰漫下的眼睛變得混濁潮溼。長時間的審問,都已經疲憊不堪。
在僵持了大半天之後,他們發話了:“這樣吧,看在你態度誠懇,又如實交代,先允許你回家,等上面調查覈實清楚,如果是真的,自然會公正處理還你清白。”
紹棠被放了回去,沛旋拉着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前後的看。
紹棠嘿嘿一笑:“別看了,沒啥事?你男人不是隨便就能捱打的。”
“你盡吹吧,我看這勢頭厲害着呢,你要小心點兒,咱們不能大意,剛聽鎮上的人說老馮家那三兒子的肋骨都被打斷了,快不行了。”沛旋又想起了什麼,端詳起了紹棠,“你咋說的?怎麼讓你回來了?”她有點納悶。
紹棠兩手一攤:“他們問啥我說啥,不就沒事兒嗎?” 沛旋有點不相信地看着他。
倆人話音剛落,一家人還沒來的及吃飯,外面又來了一羣人,前面是領頭的,橫衝直撞就闖進了門,進門指手畫腳就吵吵:“紹棠,書記讓我們馬上帶你出去參加遊街批鬥大會。”
“你們說什麼?公社不是剛把我放回來嗎?爲什麼要遊鬥?沒理由?”紹棠有些不敢相信,有些憤憤不平。
“紹棠,這到底咋回事兒?剛不是說沒事兒了嗎?這……”沛旋看看紹棠,又看看眼前這幫氣勢洶洶的人,又慌亂又急躁又擔心。
領頭的根本不聽紹棠的任何質問,用手一指:“你最好閉上嘴,說多了罪上加罪,走!”幾個人上來押着紹棠就走。
“不行,你們不能讓我爸爸走。”秋靜伸開胳膊擋在前面。
“爸!爸!”秋致秋遠在後面揪着紹棠的衣服不放。
“你們放了我爸吧,他沒幹什麼?爲什麼要鬥他。”秋寧哭着,哀求着。沛旋在旁邊一個勁兒的鞠躬作揖,可是,滿腦子都是口號的孩子們,哪裡聽得進去一句,她們正是熱情高漲的時候,其他人連拉帶拽,把沛旋和孩子們推到一邊,另倆個押着紹棠走了。
柳家鎮東西南北成十字狀的兩條街,站滿了大人小孩,被帶出來的人罪狀各不相同,脖子上插着木板,上面寫着他們的名字和罪狀,像極了古代被砍頭押往刑場的死刑犯,前面開路的人敲鑼打鼓的喊叫着。被帶出來的共有五六個人,紹棠走在最後,他低着頭,步履蹣跚,瘦弱的身體看上去更加消瘦,此刻,有誰知道這個一生視尊嚴如生命的男人,如今內心是多麼的痛楚難忍?有誰知道這個一生以文化爲信仰的男人,如今又是多麼的痛心疾首?他腳步沉重,眼神茫然。
“爲什麼要這樣對紹棠?他沒做錯什麼?他是好人,放了他。”人羣中不知道是誰在高喊,緊接着接二連三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是啊!老紹從來沒做過壞事兒,反倒沒少幫助過咱們,不公平!這不公平!”人羣開始騷動,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隊伍開始向前涌,領頭的急了,扯着嗓子大喊:“你們閉嘴,知道嗎?這是在擾亂工作,破壞秩序,他是有罪,難道你們也是嗎?誰再喊一聲,一起抓了,不信試試看。”
那樣的一個年代,一句無意的話就會招來殺身之禍,何況有意爲之,喊聲漸漸減弱,慢慢平息,大家害怕啊!真的害怕!
沛旋撥開人羣,衝了進來,幾個孩子也在後面跟着。她傻眼了,她的胸口開始隱隱作痛,她喘着粗氣,內心涌動着一股無名的怒火,燃燒,燃燒,燒得她神經抽搐,燒得她五臟炸裂。是啊!這情景,這場面,這樣踐踏他的尊嚴還不如把他殺了!這痛無論在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一種萬千螞蟻蝕骨的痛!
自從回來,紹棠沒說過一句話,喝了兩口粥躺下了,沛旋不敢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着,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隊長就來了,看着他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已經被生活蹂躪的麻木的沛旋開口了:“隊長,有啥話就直說吧,別爲難,我知道你也挺難,不怪你,真不怪你。說吧!”沛旋做好了以最大的胸懷,最堅硬的脊樑去接納承受一切不幸的準備。
隊長無奈地嘆口氣:“唉!沛旋啊!實在沒辦法,縣裡來人了,說過幾天有一批北京的孩子們被下放到咱柳家鎮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說着看了看沛旋,沛旋已經習慣了各種災難,她麻木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着,準備着接受下一個什麼災難。
隊長繼續說道:“公社說了,這些個孩子們來了得給安排個住的地方,書記讓我來通知一聲,這紹棠不是正接受審查嗎?沒有查清楚之前,你們現在住的房子得沒收。”
沛旋想到了各種壞事,卻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沒收她的房子,連個棲身之所都不給她們了,她悲哀地而絕望地望着隊長,兩行淚落了下來:“隊長,這就是不讓我們一家活了。”
“唉!”隊長搖搖頭。
“這樣吧,你把旁邊放草的那間土坯房清理清理,壘上一盤炕,先住着。”說完搖搖頭走了。
“媽!咱們不能住這間房子了嗎?草房那麼小怎麼住?”秋靜搖着沛旋的胳膊,不住嘴地問。
“秋靜,別煩媽了,媽也沒辦法,現在咱們最好少說話,以後不該說的話就別說,改改你那脾氣吧,不然會給咱爸惹事兒的,那樣罪就更大了,你明白嗎?”秋靜被秋寧這麼一說,好像也懂了,她點了點頭,也知趣地閉上了嘴。
“沒關係的,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住什麼都行,明兒姐去收拾草房,保證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秋寧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安慰着秋靜,同時也給自己,給這個家打打氣,鼓鼓勁兒,不管風浪再大,都得咬緊牙關挺過去。她懂得自己是姐姐,是最大的,她得扛起這個家。
“孩子,都是爸連累了你們,好日子沒過上,罪沒少受啊!”紹棠還是抽着他的旱菸袋,他一下蒼老了很多,他自責,他愧疚,他兩眼一層渾濁不清的霧氣,“爸都說……都說……不會再讓你們受罪了!”
“爸——”秋寧不忍心讓爸爸再說下去了,“我們不苦,只要你好好的我們不苦。”秋寧握住紹棠的手安慰着。
紹棠看着沛旋,又看看孩子們,我這輩子又爲什麼呢?不就是老婆孩子嗎?可現在我不但沒上他們過上安定的日子,還遭了這麼多罪,這不是他們該承受的,我究竟怕什麼?此刻,他的心裡釋懷了。
兩天後,沛旋一家搬到了旁邊的草房,一家六口人緊緊地擠在一起,在這個破爛的草房裡,生活的漩渦裡,互相安慰彼此取暖。
紹棠又被提審了,這次他主動提出要寫成書面材料交上去。他這個決定讓審查員非常高興,並反應給了**,縣裡同意讓他回家寫。紹棠回家了,但沒有回到自己的家,而是被派到隊裡的菜園子種菜,看菜。偶爾回去換換衣服,紹棠想也對,我不在家,孩子們不用那麼擠。
這天,沛旋提着布袋,給紹棠去送飯,經過隊門口,裡面圍了一圈人,她停下腳步,探着身子往裡看,這時,隔壁嬸子發現了她,忙小跑過來,拉着她走遠了點,悄聲說道:“沛旋啊!你快躲遠一點吧,裡面那是馮家的三兒媳婦兒,被隊裡審了,要求她和馮家三兒子斷絕夫妻關係。”
“你說啥?斷絕夫妻關係?這是爲啥啊?”沛旋一臉驚恐。
嬸子朝周圍看了看,沒人,才又往前湊了湊,說道:“這都是有問題啊,所以我說你可千萬躲遠一點,別讓隊裡抓着把柄,明白嬸子說的話嗎?”
沛旋慌亂地點點頭。嬸子朝後看了看又說:“你聽說沒,馮家那三兒子肋骨都被打斷了,現在躺着動都動不了了,照我說,這就是報應,想想看,當初要不是他那個爹背後陷害,你沛懷三哥能死嗎?” 沛旋心頭一怔,是啊!三哥,三哥就那麼冤死了,馮奎啊!如果你還活着的話,看到今天這場面,你會咋想呢?恨歸恨,但沛旋打心眼裡不希望他兒子有事兒,他不是壞人,他爹做了啥也不該算在他的頭上。於是她對嬸子說道:“嬸子,那孩子也挺可憐的,他爹壞是壞了點,那孩子是個好孩子,咱就別說了,盼孩子好吧!啊?”
嬸子一拍她的胳膊,努努嘴:“就你好心,得了不說了,趕緊去給紹棠送飯去吧。”
沛旋笑笑,直奔鎮子外的菜園。
菜園挺大,各種菜被地壩隔的整整齊齊,一塊一塊的,看上去蠻好看的。
“紹棠,你可用心點,別把這些菜弄壞了,也別丟了,咱千萬別惹事兒,你這身體再經不起折騰了。”沛旋一進得菜園子就再三叮囑紹棠看好這個菜園。紹棠在地上磕磕旱菸袋,撩起衣服後襟,把菸袋別在了後腰帶上,眯眼笑笑。
“沒事兒,放心吧,不是還有園頭在嗎?”
沛旋仍不放心的朝四下看看,把這菜園子掃了一圈,才說:“誒!那我先回去啦!” 紹棠擡手朝外擺擺,示意她快回去吧。
剛走到鎮口,遠遠就看到秋致氣喘吁吁地跑來,邊跑邊喊:“媽!媽!不好了,快吧,大姐讓隊裡帶走了。”
“說啥?”沛旋加快腳步向隊裡走去。
還是那間小屋子,一張破桌子,一把破椅子,放一個大喇叭擴音器,隊長書記還有幾個年輕人,圍着秋寧。
“閨女,你要好好想想,聽說過大義滅親嗎?咱這只是要求你和你那個歷史有問題的爸爸斷絕父子關係,這對你將來是有好處的。”書記態度溫和,但語氣堅決。
秋寧低着頭不說話,但她不停地搖頭。
“你不說話是不行的,一個貧下中農的閨女有一個有問題的爸爸,這傳出去就是笑話,閨女,你也有十七八歲了吧,眼看着就到了找婆家的時候了,你這成份哪家的好人家敢要啊?你就應該堅決的做出這個決定,和紹棠斷絕父女關係,給你的那幾個弟弟妹妹做個榜樣。”書記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說教,巴不得秋寧馬上寫個檢查按個手印,與紹棠斷絕這父女關係。
秋寧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她擡起頭,咬着嘴脣:“你們別說了,我不會和我爸斷絕關係,以後不找婆家了,就伺候我爸我媽。”回頭看了看那個大喇叭的擴音器,“你們讓我在喇叭上對着全鎮子人喊,更不可能!”
“嗨喲!你這閨女嘴還挺硬的。”書記站了起來,剛纔臉上那少有的溫和一掃而光,換上了一副陰沉的嘴臉。隊長見狀也站了起來,他呵呵一笑,來到秋寧面前:“我說秋寧啊,你也不小了,這樣吧,先回去好好想想書記說的話,明兒再找你。”隊長眨眨眼,秋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說:“那我先回去想想。” 書記一聽臉色緩了過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就對了嘛!那先回去,明兒讓你媽帶着你的弟弟妹妹一起過來!”話音未落,門開了,沛旋帶着秋致走了進來。“秋寧,你咋樣?”沛旋上下打量了一番。
“媽!我沒事兒,你怎麼來啦?咱們走,先回去。”秋寧想馬上離開,書記不幹了,把她們喊了回來,對沛旋說:“來的正好,正要找你,剛纔和你閨女說過了,要你們馬上和紹棠斷絕關係。”
沛旋驚得後退了幾步。還是沒有躲過啊!她稍想片刻,讓自己鎮定下來,此時,心裡平靜了很多,她抱着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咱全家都不活就算了。只見她把頭一仰,堅決地說道:“書記,隊長,你們想咋處置都行,實在不能活,不讓活,我們就不活了,想讓我跟孩子們和紹棠斷絕關係,那不可能你們也別再教育了,除非我們都死了,不然那是怎麼都斷不了的,我想過了,我這一輩子活的也夠苦的,這災難像跟着我似的,索性一了百了算了。”奇怪的是沛旋竟然沒掉一滴眼淚。書記一看,琢磨了半天,也沒辦法,一拍桌子:“那先回去,再處理,趕緊讓紹棠把認罪書交上來。”
隊長趕緊朝沛旋擠擠眼,嚷嚷:“先回去!先回去!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走吧走吧!”沛旋被隊長邊嚷嚷邊推出了門。
沛旋帶着孩子們離開了隊裡,尾隨她的除了苦就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