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耳環
沼澤女巫被處死的那一天,廣場上人山人海。
洛非帝國的人民大多是光明教徒,雖然許多人已經沒有了每日餐前祈禱,每個週末去做彌撒的習慣。不過眼看着吃人的女巫被處死,對於他們來說,心裡也是一種極大的安慰。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去沉暗沼澤。
眼看時間將近,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沼澤女巫被聖殿騎士押解來。諾伯城大教堂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人們以爲是押送沼澤女巫的隊伍已經出發,然而等了又等,等到時間過了,也沒有見到聖殿騎士們的影子。
人們一開始漸漸失去耐心,而後漸漸失去了興趣。這時候終於有消息傳來,說找則女巫被一幫戴面具的人劫走了。
沼澤女巫逃脫了?!
聽說那一幫戴面具的人竟然敢和聖殿騎士起正面衝突,人們不禁有些擔憂。沒想到沼澤女巫還有這麼多藏在暗處的同夥。
教廷的四大樞機主教之一的康奈神官代表教廷宣佈,經過教廷查證,沼澤女巫是由王室救走,教廷列舉出一系列王室和異教徒勾結的證據,宣佈褫奪威利斯王子的統治權。
這些王室和異教徒勾結的證據,寫得簡明扼要,邏輯連貫,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是讀起來卻十分有說服力。教廷宣佈,王室爲了奪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爲絕對的統治者,不惜和異教徒聯合起來,打擊教廷的權威。
至此,教廷宣佈,重新立勃艮第公爵爲新王人選。就在第二天,勃艮第公爵即刻出現在佛蘭城,當衆從康奈神官手中接過王冠。成爲了正式的“被神選中的人”。
雖然王室和勃艮第公爵的鬥爭人盡皆知,但是整個事情發展得太過突然。一時之間謠言四起。傳聞勃艮第公爵已經備好了兵馬,準備攻打華洛王室,進而獲得整個帝國的控制權。
關於戰爭的傳言,讓原本以爲貴族爭權與己無關的平民們,也開始擔憂起來。洛非帝國已經數百年沒有過戰爭,緩慢安逸的生活節奏讓人們幾乎忘記了戰爭的存在。
而在距離諾伯城不遠的一個小鎮上,一隊騎着馬戴着面具的人漸漸隱匿在了若有若無的霧氣裡。巨大的莊園似乎憑空在眼前出現。
這羣人停步下馬,有戴着紫色面具的侍者前來把馬牽走。
爲首的人肩膀寬闊,雖然擱着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舉手投足間盡顯威嚴。他的懷裡抱着個纖瘦的少女,少女的外袍鬆鬆垮垮的,下馬的時候。不小心滑開,落出了鎖骨上印着的紫色的星。
澤維爾伯爵抱着莉莉安上樓的時候,心頭像是有一鍋燒沸騰的水。他緊緊地抱着莉莉安,覺得她實在是太小太輕,輕如一片雲。似乎不夠用力她會隨風飄走,而太過用力則會將她弄傷。
澤維爾把下巴輕輕地抵在她的額頭上,似乎這樣,他才能更加真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時隔三十年,她竟然回來。她終於回來了。
他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張線條硬朗的臉。他的臉上刻着滄桑的痕跡。
而她的容貌卻一點變化也沒有,歲月似乎在她身上沒能留下任何的印跡,除了那雙越發深沉。讓人琢磨不透的眼睛。
一路上,莉莉安都沒有說話,直到澤維爾把她放在柔軟的雙人座沙發上。莉莉安坐在沙發上,身體保持着自己被放下時的姿勢,一動也沒有動。
澤維爾讓侍者端來熱茶。仔細探了探溫度,問她:“要喝點熱茶嗎?”
侍者知趣地退下。關上了房門。
莉莉安沒有回答澤維爾的話,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
她一路上沒有說話,不過他們當時在躲避聖殿騎士的追殺,所以沒有空閒敘舊。況且,縱然心裡有積攢了三十年的話要說,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
這三十年來,澤維爾幻想過無數次衝鋒的場景。他起初以爲自己會憤怒,因爲她的不告而別。後來,他覺得,只要她回來就好。再後來,他只希望,自己在臨死之前,能夠再見她一面,那麼他也就可以死而無憾了。
澤維爾以爲莉莉安只是累了,所以並沒有多問。他自己端起泛着熱氣的茶,喝了一口,一直以來因爲緊張而繃起的心,似乎這纔回到胸膛,開始緩慢而有力地跳動。
“莉莉。”
澤維爾輕輕地喚出她的名字。
莉莉安聽到他喚自己,極其緩慢地轉動了自己的脖子,動作僵硬,彷彿牽線的木偶。
“你累了嗎?累了就去睡一會兒。”澤維爾半跪在她的面前,用因爲有繭而粗糙的溫暖大掌握住她纖細冰涼的手。
莉莉安垂下眼睛看他,但是沒有說話。
澤維爾想起那些關於諾伯城大教堂地下監獄的傳聞,心裡憤怒彷彿積蓄多年即將噴發的火山,而對她的心疼又使得他的心化作了一汪春水。她這麼纖細瘦弱,竟然被困在那樣力量強大的法陣裡。這種日復一日的虛耗,幾乎能把她掏空。
“莉莉,這裡是我的地方。你放心吧,教廷那幫人找不到這裡。你可以安心休息。”澤維爾語氣輕柔地說。
莉莉安還是不回答。澤維爾把她抱起,輕輕地放到牀上,替她蓋好被子說:“休息吧,如果有事就按鈴。”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深深地吻了她的額頭。然後,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等到晚上,澤維爾還是沒有聽到莉莉安按鈴。他不想吵醒她,但是想着她這麼一直睡下去,對身體不好,於是輕輕敲了門進房。
房裡一片黑暗。
澤維爾輕聲喚她的名字:“莉莉。”
沒有任何迴音。澤維爾的心突然一緊,不詳的預感像是一條冰冷的毒蛇只冰冷的手,驟然攫住他的心臟。
他快步走到牀邊,在黑暗裡,對上了莉莉安深藍如海的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你醒了?”他點亮牀頭的魔法燈,朦朧的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卻一點也不會刺傷眼睛。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見她沒有躲避,澤維爾禁不住微笑,手指滑落到她的額頭,入手的卻是一片冰涼。
最初救她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的身體冷得不正常,當時以爲她是在懺悔室裡受了寒,而現在,在溫暖的被窩裡睡了半天之後,正常人的身體根本不會還這麼涼。
澤維爾沒有顧忌那麼多,掀開被子,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涼如埋在地下的枯骨,那種刺骨的帶着死亡氣息的冰冷,從骨心汩汩地散發出來。
澤維爾慌了神,緊緊地將她抱住。他已經脫下騎士制服,換上了舒適的便服,隔着輕柔的布料,他只覺得自己懷裡抱着的是一塊冰。澤維爾不顧透骨的寒意深入皮膚的刺痛,緊緊地擁住莉莉安,似乎想要用自己身體的溫度,來將她暖和起來。他從後面抱住她,把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肩上,莉莉安身上散發出的冰冷讓他頭開始痛起來。
澤維爾突然覺得,自己抱住的,不像是個凍僵的人,而更像是具身染地底寒氣
的骷髏。
她不是因爲醒了而睜開眼睛,而是她剛纔根本沒有睡過。
澤維爾將莉莉安放下,蓋上被子,又取來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張便籤,出門喚來侍者,吩咐說:“把這張字條交給紅桃公爵,不惜代價,越快越好。”
然後,他在莉莉安的牀邊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澤維爾把房間的窗簾拉開,陽光照進房間。澤維爾說:“莉莉,你看,這邊大多數時候陽光明媚,你在沉暗沼澤的時候,一年之內,也見不到幾次陽光吧。”
然後,他從樓下,取來這些年來爲她做的珠寶,在她面前一一攤開,一副一副地介紹。
“這對孔雀石耳環,是在你離開的第一年做的。我那時打磨的技藝不經精,不能做出精緻的細節。不過,我告訴自己,這副耳環簡潔大方,你一定會喜歡的。孔雀石的意思是再見。那個時候,我相信你只是突然奇想,去了什麼地方旅行。我相信你很快就會回來。”
“這對貓眼石耳環,是在你離開的第二年做的。貓眼石的意思是善變的心。你去了一年都沒有回來,我猜想,你或者是忘記了我,或者是變了心。”
……
“這對天青石耳環,是在你離開第二十年做的。你看,那個時候,我已經學會了磨出六十四個等面,我很在你面前炫技。想着你看到的時候,驚訝萬分的樣子。天青石的意思是我很想念你。我那個時候,對你的想念已經到達了巔峰。我不知道自己繼續熬下去會怎麼樣,沒想到,你看,又十年了,我還是活了過來。”
澤維爾伯爵把每一副耳環都拿到莉莉安的耳邊比了比,說:“你想先戴哪一副呢?每種寶石都這麼襯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選。”
四天之後,侍者回來。在澤維爾滿心期待的眼光中,侍者低下頭說:“紅桃公爵勞裡神官已經離城幾個月,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侍者以爲澤維爾會生氣,但是澤維爾卻難得溫和地揮揮手,說:“你下去吧。”
他回到莉莉安身邊,說:“這幾天我已經想明白了。既然我們都不信創世神,何必去祈禱神蹟。生死別離都是命運的傑作,能看等你回來,我已經心滿意足。”